此时此刻,在她的墓前,她一度差点错开以致无法体验母子亲情的儿子,正坐在墓旁的石块盯着她生前的照片,表情怔忡,仿佛这场景只是个梦,醒来后熟悉的瘦小身影会用千翩一律的无奈表情,把他从床上拉起来逼他去上班,等他下班回家,大老远就会听见逢纫机卡哒卡哒的声音毫不停歇。
只要梦一本,什么事都会跟原来的一样,只要梦醒……
一双手从司冠身后探到他胸前交叠,令人安心的体温与重量轻轻地靠贴上他背脊,明确的知觉温暖着他,却也提醒他这不是梦。
不是梦,妈已经……
“别这样,你妈妈要是知道你这么难过,她老人家在地下也不会快活。”
“我从来没有真正孝顺过她。”司冠仰首,上半身向后躺进这世上他惟一的依靠。“我一直让她操心,从来没有让她过过好日子,进黑道、混帮派……我没有一件事不让她操心,从小到大,我没有真的像个儿子一样孝顺她,没有一次!我什么都没有做……”
“相信我,她老人家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方慕白收紧手臂,环住靠在他身上显露脆弱神情的男人,频频安慰,“在她眼中,你是个好儿子。”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他有什么好的!惹事生非,不顾家里的生计开销,更不曾主动为她做过什么,只是一味沉溺顷自己的事里头,就连她生病都不知道!“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还想过,如果有一天我老爸老妈消失在这个世界我一定不会哭,我反而会大笑,开心自己终于能一个人过日子,可是现在……为什么要走?为什么离开得这么突然,为什么……呜……”此刻才完全感受到丧亲之痛!曾经他无知地以为自己会很潇洒、不会在乎这种生死小事,直到真正面对才知道自己很脆弱,才明白自己很在乎这惟一的亲人!
现在才知道,过去以为只要有心爱的人就能构成自己的世界的他多愚蠢!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身边最亲的人,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惹事生非上头?
他这个儿子一点都不好!司冠拱起背,落泪的脸深深埋进并起的双掌,悲伤让他语无论次起来,“肝癌啊!这么严重的病,我竟然听信她的话以为是场小感冒就真的不再管!妈怎么能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方慕白走到他身前拉下遮住脸的手,仰首以唇吮去他的泪……“她不希望你担心她,也不希望你花费不必要的钱在她身上。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病情却选择瞒着你,就是怕你知道后会送她进医院,她不希望加重你的负担,也知道自己回天乏术,所以才不告诉你。”
“我、我不会认为她是负担!”
“但是她认为自己是啊!对你,她一直感到歉疚,没有让你拥有一般的幸福家庭,让你从小尝尽异样的眼光,对这件事情她一直很内疚。你是她惟一的孩子,她爱你偏偏不知道该怎么与你相处,惟一能为你做的就是不变成你的负担而已。”
“不是!她是怪我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的责任,所以不告诉我她生病的事情,要我内疚一辈子!”
“别胡说。”方慕白扯下他又要遮住脸的手,另外空出手托起他下鄂,要他看着自己。“听我说,我比谁都清楚她多爱你这个儿子,她不会怪你,她只希望你能原谅她无法让你拥有正常的家庭。”
“我不在乎那些……我真的不在乎……”好后悔……为什么在她老人家生前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次爱她的话!他可以对情人坦白,却无法对最亲的人说“爱”这个字!
而现在,即使想说也没有机会,再也没有机会,“我已经不能告诉她,我……我爱她……我一点也不怪她……”
“她知道的,她听得见的。”一心只念着要安慰他的方慕白,一点都没发现自己人上也挂着泪,直到一阵风吹来感觉到凉意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也跟着他掉泪。“不要哭,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让她老人家放心。”
放心?司冠终于有一次是自己抬起头。“什么意思?”
“她老人家在临终前将你交给我,要我好好照顾你……”方慕白顺着他的疑问作答,将他和老人家的约定全盘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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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司冠说只是场小感冒,但是亲眼看见亲自来应门的病人时,方慕白心底泛起疑惑。
“陈女士,您……”顿了顿,他改口:“听司冠说您感冒了?”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慕白,我把你当另一个儿子看,你有话就直说,有问题就问,不要太拘谨。”
“您不像感冒。”进了门随手带上,他扶着陈静美走向卧房。
陈静美等到自己被安置在床上后,扯开虚弱的微笑,“肝癌末期,没救了。”
肝、肝癌末期!方慕白呆站在原地好关晌,才意识到要开口,难掩激动。“司冠他知道吗?”
“依他的性子,告诉他之后我还能待在家里吗?”陈静美苦笑。“我是故意瞒着他的。”
“为什……”察觉到自己太过激动,方慕白先是做了个深呼吸,到客厅找了椅子进来,坐在床畔。“为什么?”
“他好不容易才变好啊!我不是说他以前是个坏孩子,我的意思是他好不容易才决心离开黑道不混帮派,现在满胸子想着要开家酒吧,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也没有做过生意,但是我知道要开一家店很花钱,我不能拖累那孩子。”
“还有我,我可以……”
“我们母子俩欠你的够多了。你的帮忙七年来没有间断过,就连现在阿冠变好都是因为你,那孩子谁的话都不听就只听你的,你说东,他绝不会说本西,你要他脱离黑道他就真的收心乖乖工作,他能变好都是你的功劳。”
“没这回事。”
“呃……咳、咳咳……”
方慕白起身取水坐到她床上扶起她。“先喝点水。”他叮咛,并拍抚她背脊,这一触,才知道她真的瘦了好多。“您瘦了好多,难道司冠都没发现?”
“那孩子只要热衷一件事,旁的就什么都看不见,个性就是直来直往,傻呼呼的根本不会怀疑我的话。”说到这,陈静美露出孩子气的笑容,仿佛玩游戏获得胜利一样。
“陈女士……”面对这种场景,方慕白顿时苦笑不得。“您这样骗司冠是不对的。”
“对不对我知道,我只希望不会拖累他,我已经让他从小就没有正常的家庭,现在,我能帮他的只有不变成负担这件事而已。”
“那么您找我来有什么事?”
“你是律师,像我这种要死的人找律师也只剩一件事好做。”
立遗嘱。明知道只有这个答案,他还是不愿相信,宁可开口问:“您指的是什么?”
“生死我已经看开了,你也别忌讳。我没有多少钱可以留,只是想请你帮忙,真是对不起啊,一直要你帮忙这个帮忙那个,我实在……咳!咳咳咳!”
方慕白再拍抚她的背,急忙道:“我是自愿也不认为帮了什么忙,您不用在意。”
“我看得出来,你和阿冠是——情人对吧?”
这个问题,问得他方寸大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您……”
“这几年我一直有疑问,为什么你会这么关心阿冠?为什么阿冠知道你不告而别之后又开始自暴自弃、变回以前的样子?后来又看到你们重逢后阿冠的模样,我终于找到答案,其实我早该知道才对。”
“您别怪司冠,是我先……”
陈静美挥手打断他的话。“我没有怪你,也许是知道自己要死了,突然觉得人世间的事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我不知道前因后果,也不懂你们两个明明都是男人为什么会相爱,但是我知道我儿子需要什么……他需要你。”笑看方慕白讶然的表情,她续道:“没有你,他会毁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我很抱歉,把司冠带进这种——不正常的关系里。”
“我没说这不正常啊,慕白。”陈静美抬起苍皱的手拍上他的。“我是女人,嫁了个男人,结果也没有你跟司冠幸福。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都是人自己心里想的。”
“谢、谢谢您。”
“我才要谢谢你,阿冠很难缠,只有你才治得了他野马似的性子。”翻开他的手向上,陈静美另一手覆上他的掌。“我把我惟一也最爱的儿子交给你,希望你好好照顾他、爱他,让他幸福。”
“陈女士?”
“这就是我要请你帮的忙,也是最大的忙。我的儿子就拜托你了。”心满意早足的笑眼忽而瞠大,瞬间又化为柔和,将身边的年轻人的脸拉靠在肩上。“你跟阿冠一样傻啊!哭什么呢?”
“对不起。”为自己的失态道歉,但他真的忍不住难过。“我、我从小就没有父母,不知道有母亲是什么滋味,但是有您这位母亲,司冠他很幸福,真的。”
“希望他也这么想啊。”陈静美拍着身边微颤的方慕白,笑叹:“有你在,我走得安心。对了,另外还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方慕白抬起头,尴尬地擦了泪,哽声道:“什么事?”
“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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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慕白强迫下,司冠被从母亲的慕地带到台北的某处,和带路的方慕白两人站在人行道上,看着一扇关闭的铁门。
方慕白戳戳司冠手臂,指向招牌。
“天……使。”司冠喃喃念出,面露不解。“你把我拉来这只为发看一块招牌?”
“这就是你妈妈要我帮的最后一个忙。”方慕白拿出遥控器启动铁门往上卷。“这是她老人家给你的——一家酒吧。”
随着铁门愈往上卷,司冠的眼瞠得愈大。妈留一家酒吧给他?“慕白,这是怎么回事?”
“她老人家把我汇给你们的钱全部存了起来,最后托我找店面。”方慕白打开大门侧身让他进去后,自己也跟着进去。“这是她留给你的惟一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东西——你的未来。”话尽的同时,室内灯光亮起,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一片,却是一个母亲临终前留给儿子的礼物。
“我的……未来……”他的未来?
“她知道你想开一酒吧。”
“我……”环视空荡的四壁,司冠跌坐在原地,不禁热泪盈眶。“我不值得她为我做这么多……不值得……”他只会惹麻烦,根本算不上好儿子,为什么……
“她还有话交代我转达。”身为律师,多少会面临在悲伤的家人面前转述死者生前的留言,但没有一次比这次让他心痛!
事关乎已,真的没有办法冷静啊!
“别哭,这几天你已经哭够多了。”方慕白蹲在他身边,已经无力再说任何一句安慰话,难过的人不单只有他一个,他也是。“别让她老人家往生后还要担心你。”
“妈……她说了什么?”
“她说很抱歉,没有让你拥有值得回忆的过去,但是希望这里能让你创造你想要的未来。”答应做的事、带的话已经做到、带到,方慕白终于抑不住悲痛的情绪,俯偎进司冠怀里恸哭。
司冠的母亲对他来说也等于是自己的母亲,每一次会晤、每一回交谈,除了关于司冠的事,陈静美也会关心他的生活,问他过得好不好,叮咛他不要太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七年下来,在他心里早将她当作自己的母亲看待。
但这个秘密只有他和已故的陈静美知道,不明就里的司冠反而因为他突如其来的恸哭慌了手脚,紧紧抱住他,心慌意乱。
慌乱的情绪让他目光不安游移四周,在视线移转间,心绪不知不觉地逐渐沉淀冷静。
这里是妈留给他的未来……
视线下移——这是他最爱的人……
怀里的人颤动依旧,让司冠心疼地收紧双臂。“陪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要去。”已经失去惟一的亲人,他不想再失去惟一的爱人。“我的未来除了这里,还有你。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他的话让方慕白敛起哭声,身体仍因为哽咽不时颤抖,却更偎进他怀里。
“答应我!”方慕白的沉默让司冠不安。
“我不能哪里都不要去……”埋在他怀里的方慕白声音哽咽带着闷气。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司冠想破脑袋只想得到字面上的意思,最后还是以紧张作结,“我不准你离开我!”
真是傻啊……满心的悲痛被他弓蛇影的紧张给驱离大半,留下的是对陈静美在他面前笑叹儿子直率和傻气的怀念。
他的脑筋为什么就是不懂得转弯呢?净是直来直往的。“司冠……”
“我知道比口才我比不过你,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你听清楚没有!”丧亲之痛在恐惧再度失去的当头不知不觉中被冲淡些许,显然的,方慕白似乎是别有用心才这么做。
“我听得很清楚。”为什么七年前会爱上他呢?方慕白问自己,得到的答案是无解。“可是你总得让我去上班。”
“上、上班?”
“我每天都得‘离开’你去事务所上班,你要我哪里都不去要我怎么答应你?”
青一阵白一阵过后,黝黑阳刚的脸上布满红霞,注定被爱人吃得死死。
困窘的模样还算可怜到足以勾起方慕白本来就泛滥成灾的同情心,仰首送上轻吻,在他耳边喃问:“一起生活好吗?”
因他的问话回边神的司冠收紧双臂,低头压在他肩颈,喑哑说出意料之中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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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走最后一个流连忘返阻碍他收店的客人,天使的老板P。K。,不,现在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司冠,立刻熄掉天使的招牌霓虹灯,进店里收拾准备回家休息去。
叮铃铃——店门上挂的铃响起清脆的声音,告知有客人上门。
哪个不知好歹的家伙!蹲在吧台后头忙着清点今日所剩食物的司冠,分心喊道:“本店关门休息,明天请早。”
话说完一会儿,没听见回应也没有挂铃的声音。
难不成还在店里?
司冠关起小冰箱边起身边说:“我说已经关门休息你是没有听……慕、慕白?”坐在吧台前的人让他吓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不欢迎我吗?”食指轻叩台面,方慕白扬起只有在他面前才会露出的调侃笑容。
“又加班了?”这么晚还到店里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在事务所加班加到现在,而证据就是他一身的西装笔挺。
“嗯。”这一问,勾出方慕白一天的疲累,忍不住趴在微凉的台面。
司冠停下手边的工作,伸手怜惜地抚过爱有疲累的脸。“饿不饿?”
“已经熄火了不是吗?”
“火熄了可以再开。我煮碗粥给你。”
“嗯。”方慕白维持原姿势不动,享受着温柔的爱抚,懒懒地应道。
瞧着他一脸舒服慵懒的模样,司冠忍不住笑出来。
“笑什么?”
“我在想,以前是你照顾我、管我;现在完全反过来,变成我像个老妈了在照顾你、管你。”风水轮流转这话没错,但也转得太离谱些。
方慕白振起精神,俊雅的唇角勾起邪笑。“不好吗?”
低头轻吻住怎么也尝不腻的唇,额头低着似乎有点脾气的爱人,嗓音低沉地道:“绝不是不好。”如此爱的距离实在教人不想入非非也难,再夺一吻,司冠才满意地退后。“我很喜欢你依赖我。”
“明天……”
“你说什么?”没听清楚的司冠倾身向他。
“明天是妈的忌日,我排了假,一起去看妈。”不太习惯这称呼,方慕白说得极拗口,可是……心头觉得暖和。
我妈就是你妈,不准再陈女士陈女士叫,她老有家也听不习惯——这是某天司冠突然板脸动起火爆脾气对他作出的要求,虽然霸道,但方慕白很清楚他的心意,所以尽管不习惯还是顺着他。
司冠听到他主动提起,咧嘴直笑。“我明天也公休。”见他没有反对意思,他乐得回头忙开火煮粥,嘴上哼着小曲——哼、哼哼……
“我要预约明天的晚餐。”
“尽管放马过来。”自诩厨艺一流的司冠头也没回,说得豪气干云,“这世上还没有我不会做的菜。”
“司冠。”
“什么?”
怎么突然叫他?
“明天的晚餐就叫司冠。”
晚餐?他?
司冠搅拌开始沸腾的粥一边分心想他的话的什么意思。
啊!终于领悟的他哈哈大笑。
“你真笨。”方慕白摇头的叹息里也含带笑意。“没见过像你这么脾气火爆又笨得离谱的人。”
“不单是晚餐。”
司冠端粥到台面上,递上一根汤匙,在方慕白伸手接的时候所握住他的手,眨眨眼。“连消夜都一起为你准备。”
方慕白噗哧一笑。
“你行吗?”
倾身偷得一吻,他回道:“只怕到时候求饶的是你。”
狂妄!方慕白翻了翻白眼,低头吃粥;司冠则忙着收店,时而分心注意爱人吃东西的情况,似乎怕他烫着似的。
两个人时有时无的交谈声像涓涓细流般回荡在天使中……
一天,就这么落幕;幸福,其实也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