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秋,得人告发劫匪身份为东部草原马贼大头目“虎牙”,至于其真实姓名却不确知。大汗即派出两万大军围剿,未果,王军损失过半。同年十月,复派出四万大军,由伊坦拉皇子亲自挂帅,十月底,王军前锋与马贼团于克鲁伦河畔遭遇,王军折损五百人,斩获马贼百余名,虎牙率众由迭里温陀山逃走,此后踪迹全无。
入冬休兵,维吾尔王,西夏王皆发援兵助剿马贼。
来年春末再度发兵,伊坦拉由内线探知虎牙秘密据点,即兵分三路,一路突袭马贼巢穴,另两路成东西夹击之势。一路转战,其间虎牙数度欲率众冲破包围,终因对手的优势兵力而未成。
是年夏初,虎牙被赶至贺兰山下,西夏军已封山完毕,王军三路兵马会合,将马贼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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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扑扑地响着,除了几个看哨的人,其余的都横七竖八地躺着靠着依偎着睡着了,就连星星也只有零星的几颗,困倦地眨着眼睛。初夏的夜晚仍带着几丝寒气,不时有人惊醒,但往往又一翻身睡了过去。宁静的夜晚,除了轻微的虫鸣,打鼾声,间或几声伤员的呻吟和呓语,便再听不到别的甚麽了。
然而宁静只是一层美丽的茧壳。若仔细看就会发现每个人破旧袍子的袖口,襟摆都是黑红的一片——一层层浸着敌人的,自己的,但大多仍是敌人的血,已经干涸,结成硬块,却好象仍令人闻到那刺鼻的血腥味,昭示着主人曾经过怎样的生死恶斗。所有人的马刀都未取下,弓箭就放在举手可得的地方。没有卸鞍的马匹正在近处啃着嫩草,偶尔警戒地抬起头,轻轻跺着蹄子,微摇着耳朵捕捉远处任何异样的声音。
虎牙坐在火堆旁,浓黑的剑眉紧锁着。原本近两千人的大团,如今只有四百多人幸存,其中大多数更都受了伤。四周极目望去,全是星星点点的营火,像一只只潜伏在黑夜中的野兽的眼睛,窥探着他们,随时准备猛扑过来。身后黑色的庞然大物——贺兰山,更像是地狱的入口。
一阵夜风吹来,虎牙不由打了个冷战,他的羊皮袍早有几处磨破了口,翻出的棉絮也看不出是甚麽颜色的了。“喝一口吧。”坐在身边的巴帕递过来装有烈酒的水袋,半年来的征战让他那张娃娃脸明显瘦了一圈,腮帮上更叉叉丫丫地长出了绝对不适合那副稚嫩容貌的胡子。虎牙边接过水袋边忍不住笑了起来:
“今晚刮一刮吧,你的样子真够狼狈。”
“哈,彼此彼此。不过你说得对,这副尊容地狱里的女鬼可不喜欢。……他奶奶的,伊坦拉是要把老子困死!”
“我们最擅长逃跑,现在却无处可逃……拖烈,把酒给下面睡不着的兄弟喝一口,暖暖身子……找到水源了吗?”
“还好,找到了,近处有一口井。倒是干粮却不够,最多再撑个三四天吧,再下去就得宰马了,可没马又怎麽逃跑……他奶奶的,如果没有伊坦拉统领,蒙古、西夏、维吾尔三方人马非内乱不可。唉——上次派去散布谣言的兄弟反倒被那小崽子逮住了。”将匕首在火上来回烤着,想到那名手下惨死的模样,巴帕的眼中跃起了两簇烈炎。
咬紧牙关,虎牙紧紧握住了身边差不多一人高的大弓。白天……白天原本有一个能杀了伊坦拉的机会!他率众佯要由东路杀出一条出口,待王军的中路东移之际,突然回马杀向中路空缺。王军变阵虽快,打破了他一口气杀出重围的计划,但确实有一瞬间,敌方的阵形乱了。
然后他看到了,于五百步开外的王旗下,那着白甲的男人!他看到了,他感觉到了——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长相,虽然不清楚伊坦拉的容貌,但他知道,从灵魂最深处的骚动就知道——就是那人,近半年来追击他,杀死他的兄弟,将他逼入绝境,就是那人,他最大的宿敌,伊、坦、拉!他眼中只余下那穿白甲的身影,千军万马中只余下那个男人。
“伊坦拉!”暴喝一声,连发三箭,将所有的憎恨都贯穿其中。——但,箭却被挡住了,被三名舍命的亲兵挡住了,三具尸体受不住箭的冲力向后飞去。然而伊坦拉没有死,他还活着,连衣襟也没破的活着!被几百名亲兵围在核心保护起来,仿佛在嘲弄着,傲慢地示威着……
没伤到他分毫,没伤到他分毫!虎牙狠狠盯着远方的某处,自尊受挫的疼痛与憾恨撕扯着他……
“能逃得掉吗?”巴帕在身边轻声的问话更想是自言自语的肯定句。
“巴帕,你……”想问的话问不出口:你怪我吗?如果我没有抢来忽阑,如果压制住自己的思念,整个马贼团绝不会陷入这般境地。你怪我吗?——可还是不敢问出口,怕得到任何答案,怕那种仿佛被裁决的感受,被反复的自责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心再也承不住好友哪怕一丝的苛责眼神。
“怎麽?”
“……没甚麽,我去看看放哨的兄弟……你放心,一定有办法的,让大家一起逃出去的办法。”扯出“自信”的微笑,连自己都知道一定笑得很难看,虎牙别开头,不敢对上巴帕那双如夜空一样深沉的眼睛,逃也似地起身走了。
目送首领远去的背影,巴帕的嘴角弯起一丝自嘲般的微笑。你还是太善良了,虎牙,那麽容易自责。其实你的计划是完美的,如果没有内奸的话,一切都将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结束……内奸,这个词扩大了巴帕脸上的笑意。漠北的野狼们怕是还没吃饱吧?那个为了三袋黄金就将你的身份透露给大汗的胆小鬼长得可不够胖呢。被打折了双腿,在不致命处划了四十刀后被扔到了荒野上,甜美的血腥气怕是最诱人的饵了。男人沙哑的哭喊尚回荡在耳边:“饶命呀,我没……没将据点透露出去,不是……不是我呀!”不是他透露的吗?呵呵,死人是无法再为自己辩解的了。
巴帕笑弯了的眼睛里却像是冬日深黑的夜空般冰冷,轻轻将手指搁在烧红的匕首上,一股焦臭味弥漫开来。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冷笑地看着自己烫伤的手指。
“虎牙,”他轻轻地念着,“虎牙,虎牙,”像是着了魔一般念着,这名字本身像是有魔力一样迷惑了他,“虎牙……”胸中种种感情翻滚着,连巴帕自己也不知道,他是用哪种感情吟念着这个名字。
虎牙并没有去周围巡视,应该说他刻意躲开了所有巡哨。他害怕那一双双充满希望和信赖的眼睛,从一次次的溃败开始,从一个个兄弟倒下开始,那样的目光就像一支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心。为甚麽不责怪我,为甚麽在临死前的一刻还相信我?因为我是首领?因为我是达瓦仓选中的继承者?可我已无计可施,我的每一步棋都被伊坦拉看透了!……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了吗?
无法表现在外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苦闷,像决了堤的洪水,从灵魂深处漫了上来。曾以为,从祭献之洞中出来的那一刻曾以为,自己与过去的羁绊已经全部断了,已成为最自由最孤独的一抹游魂。但甚麽时候起又被束缚住了呢?那古铜色的刀刻脸庞,那刚毅凌烈的双眼,那暖阳般的微笑,还有抚摸自己头顶的温厚大手——达瓦仓。
当全身浴血的达瓦仓握起手中的尖刀时,“虎牙……答应我……”,当锋利的刀尖刺入右臂时,“代替我,保护……兄弟!”火辣辣地痛,眼泪流不下来身体却火辣辣地痛,右臂的刀疤到现在还火辣辣地痛着。
达瓦仓,我辜负了你,我成不了你……哪怕你用名为信赖的最沉重的铁链束缚我,我也无法阻止自己的任性,哪怕进行无数次选择,我仍会为了忽阑而犯下相同的错误吧。
营地里唯一一间小屋,想是逃战荒的西夏人留下的,虎牙轻轻推开了门。忽阑正默默地立在那儿,月光从窗口倾泻而下,令她看上去像一尊白玉雕像。
“你仍没睡吗?”心痛她那失去血色的憔悴脸庞,待欲伸手碰触,忽阑却轻轻转身,避开了他的指尖。
虎牙尴尬地笑了,笑声到最后却变得苦涩。“你知道吗?你那英雄的未婚夫快将我逼入死地了,而你到最后仍不肯正视我一眼吗?”忽阑的身体轻轻一颤,视线却仍投向窗外的月亮。
“忽阑!”虎牙狠狠地抓住她的双臂,“为甚麽?为甚麽?我有哪点比不上伊坦拉?家世?地位?那是他与生俱来的,他自己可曾为此奋斗过一分一毫!才能?如果我拥有等同于他手上的兵力,我怎麽可能输给他!忽阑,看着我,正眼看着我!”忽阑纤细的臂膀发出骨胳欲断的声音,她仍偏过头,贝齿紧咬着已干裂的嘴唇,直到上面泛起血丝。
“好,很好,我知道了。”虎牙突然颓丧地将忽阑推开,“我高傲的公主,你全部的感情都送给那配得上你的高贵王子吧,我没有低贱到乞求你感情的残汤冷羹的地步。但请你记住,曾有一个痴恋你的男子为你舍弃了一切!伊坦拉……你的王子能为你放弃他的国家吗?”
“碰”的一声,屋门被关上了,不再留恋的脚步渐渐远去。一片云朵挡住了月光,当青银色的光纱又铺展开来时,忽阑已泪流满面了。
“……为甚麽……你要出现呢……为了家国……这感情是不被允许的呀……”哀伤的呢喃,听众却只有冷眼观世的月亮。
虎牙默默地走着,今晚有太多的沉重,压得他几乎要窒息。他突然好想策马狂奔,就如同少时一样,追随着达瓦仓的背影策马狂奔,将一切的痛苦都抛于脑后,只余下干燥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
钢嘎哈拉(蒙语:漂亮的黑马)因为主人的走近抬起了头,前胸凹隆着块块肌腱,月光为它黑缎子般的毛皮披上银色的华装。它轻轻跺着蹄子,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就会毫不畏惧的冲锋陷阵。
“别那麽紧张,我们只是去跑跑。”虎牙苦笑着轻轻拍着爱马的颈子。钢嘎哈拉仿佛感到了主人低落的心情,垂下了长长的睫毛,轻嗅着他,舔着他的衣襟,让虎牙的眼眶一阵酸热。
“孩子呀,草原的汉子唯一接受的同情便是来自他的马。”已记不得脸的父亲那低沉的声音从时空的彼岸徐徐传来。
踏蹬,上马,跑吧,漂亮的黑马,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吧,将你的骄傲,你的荣耀,全化为追赶狂风的力量!
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山坡,“上去,钢嘎哈拉,冲上去!”虎牙孩子气的大叫着,他许久没这样快乐过了。马也像明白主人的心情,加快了速度,周围的一切都融化了,变成了向后奔流的绿色的水。
突然钢嘎哈拉惊嘶着人立起来,虎牙用力夹紧马腹,一手握住马刀。
有人!这山坡上已立着一个人,他的马正拴在身边的小树上。虎牙懊恼地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离自己的营地太远了,前方不远处正是王军的营地,风中几乎能捕捉到马头琴悠长的音调。
“谁?”努力令自己镇定下来,虎牙紧紧地盯着对方,只要他有哪怕一丝可疑的动作就要抽刀将他劈于马下。但对方却只是呆站着沉默着,似乎正吃惊地打量自己——说“似乎”是因为那人背对着月光,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噌”一声拔出马刀,刀身在月光下透着惨白的死亡味道。心已平静了下来——会在这地方出现一定是王军的人。不可以让他活下去,要在他发出任何惊呼前杀了他。决不能让王军知道自己竟离他们如此近,而要保守一个秘密,死人往往比活人更懂得“缄默”。
电光火石间转过无数的念头,夹带着迅猛的攻势袭向那人。
“察朗台!”一声充满惊喜的呼唤猛然止住了势如惊雷的一刀,心湖被震起了层层涟漪,“你真的是察朗台吗?”
察朗台——那是自己十四岁那年随术赤老爹去伯勒根河畔集市上销赃时用的化名,为甚麽,为甚麽他知道?
翻身下马,虎牙谨慎地向旁走了两步,借着淡淡的光晕,他看到了一张英挺年轻的脸庞。熟悉,呼之欲出的熟悉……
“坦依……?”一个呆笑着的少年从记忆深处缓缓浮起。
“哈!你果然记得!”青年欣喜地上前,步子却在一瞬间僵住——冰冷的刀尖正直指他的咽喉,只要再向前一步,必定血溅三尺。“你是王军的士兵?”虎牙眯细了眼睛像是只打量猎物的野兽。
“是的。”无视于眼前的危机般,过于爽朗的回答令虎牙不由一愣,“一名为了生计而拼命的小兵,而你……是虎牙那边的人吧?我记得你的马,当时远远的一眼没认出是你。——呃,好漂亮的黑马呦,虎牙待你不坏呢,若是我一定会将这马据为己有的。”轻松的语气就像在拉家常。虎牙觉得自己的紧张反倒像傻子一样,疑惑地垂下了刀锋。
“你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察朗台……”坦依的嘴角含着真挚的笑意,“虽然我们现在各为其主,但十年了……十年后仍能与你再见,真令人高兴。在战场以外的地方,我们仍是兄弟。”
一阵难耐的酸楚满溢在胸口。没变吗?在你眼里这围绕着浓浓血腥气的苦恼男子竟和那遥远的天真少年一样吗?
时光像草原上的风,消失在比淡蓝的远山更远的大地尽头。它拂面而过,逝而不返,只在人心上留下一丝令人神伤的感触。两人在伯勒根河畔结成安答时的稚嫩誓言,已不知随着河水流向何处。
然而此刻,虎牙似乎又寻回了已逝的时光,理性在叫嚣着,警告着,但疲倦的身心已不想理会了。收起马刀,他张开双臂,裂嘴笑时露出的两颗虎牙让他的表情多了一份孩子气的顽皮:“是的,现在仍是兄弟——不过到了战场上,你可别怪我的刀利箭快。”
两人像少年时一样大笑着紧紧拥抱了对方,透过衣袍传来的体温让虎牙感到久违的安心。
“我弄到了一些好酒,本想一个人偷跑出来独享的,现在看来不行了呢!为了补偿,下次在战场上可不许再拿箭射我。”
“不是说好了要分清界线吗?……我拿箭射过你吗?我可不记得我的箭这麽不准,让你还能像头牛犊子般活蹦乱跳。”
“呵呵,这是军事机密……喂,别一副要砍我的样子,是你说要分清界线的。……你来真的呀,救命呀,杀人啦!”
是的,安心。那体温让他想起达瓦仓宽广的胸怀。不用再背负甚麽责任,不用再追逐得不到的恋情。今晚只有久别的好友和醇酒,曼妙的月亮就是他们的歌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