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回想不起梦中的情节,只记得自己一边清醒地等待破灭的到来一边纵情大笑,一如曾经做过的无数的梦。
往事已不能追赶,遗恨已无法挽回……
夜风吹过,他睁开眼睛。
浓郁的夜沉沉笼罩在四周,只有朦胧月光于窗棂吐露着银色的低语。身旁传来男人平稳的呼吸声,他侧过头,混沌中分不清实与虚的界限,带着寒意的眉眼,冰冷的嘴角和分明的脸部轮廓此刻都变得模糊不清了,甚至连在阳光下如火般烧灼的对那人的恨意也溶入茫茫昏暗,疏远地擦肩而过,直似路人。
好久,他就这样静静地躺着,仔细倾听彼此的心跳。
“让我这样搂着你……”平日里冷酷贤明的君主却突然显出孩子气的倔强,不是强硬的命令而是近于固执地请求——整晚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紧搂着自己沉沉入睡。
仅仅相拥而眠,是为了明天的行军吗?但无论如何,有多久没这样彼此毫无防备了,没有交易,没有戒心,仿佛又回到了在皮被里你捅我一下,我打你一下瞎闹的少年时代。
斩断那条与过去的脐带的人到底是谁,是杀了忽阑的他,还是劫走了忽阑的我……微微一颤,严酷的痛苦渐渐浸透了灵魂,他皱紧眉头,想将一切强咽而下,但那痛苦就像把又利又薄的刃深深钉进心脏,逼迫着眼角泛起没出息的湿热,纵然拼命咬着袖子也无法抑制住胸口翻滚的酸楚。
在无边的静谧中,某些早该淡忘的事物突然又鲜活了起来,卷带着简直无法全部记忆起的贵比千金的往昔,如潮水般纷纷涌现。
他陷入了恐惧,这熟悉又陌生的情感似乎正由内向外腐蚀着自己。猛坐起身,哧哧喘着气,他圆睁着微微充血的眼睛,卡住男人的咽喉。
这样,就能杀了他,不用任何心机策划,多么简单就可以结束一切,结束这宁愿死去也不愿再继续的煎熬。
从渐渐收紧的掌心传来了脉搏中血液的温热,牙关紧咬的口腔渐渐泛起一股腥锈味。男人依然没有醒,只差一点了,期盼已旧的了断。
忽地,他卸了力道,将头深深埋在手里,发出一声压低的长长的叹息。
许久的静寂,当他以为一切都如常沉睡时,身边突然响起了低哑的声音:“你松手了。”
又是沉默,他知道,他该面对那湮没的疑问,然而纷乱的思绪却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最终艰难地开了口:“也许是……因为做梦了。”
“本来有一个杀我的好机会。”男人笑了笑,并没有在意这不似答案的答案,慢慢起身坐在了他身旁,“今晚的月色并不美,但仍能引起人的酒兴,可惜手边没有好酒——就要与摩珂末交锋了,明天还要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这次敌方依仗人多势众,集中在平原地带与我们对峙,如果正面冲突我们怕是要吃亏。我想借骑兵的迅猛分两路包抄,将敌军拦腰冲截成几段,再分别吃掉,你觉得如何。”
他凝视着男子嘴角隐约的笑意,在目光相遇的一瞬又慌忙移开了视线:“这样……很好。”怎样的部署都没有用,摩珂末早对蒙军动态了如指掌——分兵两路,你忘记了我是想取你性命的吗?未来的轨迹正沿着剧本上演,但为什么此刻内心的动摇竟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已经到了这个时节了吗?”男人的语气中添了几份淡淡的喜悦。
“呃?”
“你看,是萤火虫。”
一只颤抖的小生命从窗口摇摇晃晃地飘入,他伸出手,微小的光点落在了掌心,淡淡的幽光犹如希望的星子盈满手心,但在收拢手指的一瞬,萤火虫却又倏地飞离,消逝于莽莽夜空。
他无力地闭上双眼,将月光的忧伤封在眼底。
***
天空没有云,日光直利地刺向寸草不生的地表,只有一些孤零零的硕大石块像一墩墩不能移动的雕像被废弃于路边,饱尝了世态炎凉之后任凭风寒霜冻而守侯寂寞,在白晃晃的荒原上刻下墨黑的痕迹。
——日落再见。
马匹交错的瞬间,耳边飘过那人温柔的话语。
“日落再见——如果那时你还活着。”虎牙立于马上,定定地注视着远去的右路骑兵扬起地面干燥的粉尘,还有在其间隐约可见翻动的各色旗帜。
这一别就是永恒了吗,伊坦拉……
“将军,格日朗将军!”副将阿吉忽的声音猛地拉回他的神志,“我们是否也该出发了。”
他沉默地垂下头,紧握的缰绳在手心烙下鞭笞般的痛楚,当那个号令出口,也即是一切落幕的钟声,原本遥不可及的愿望就如此切实地近在眼前,但胸口,为什么胸口塞满了各种莫名的冰冷感觉,独独没有战胜死敌的快乐。他默念着女子的名字,想坚定自己的信念,想露出一个嘲讽的胜利微笑,双唇却僵硬地连吐出一个音节都显得困难。
半晌,虎牙缓缓抬起头,脸色苍白地厉声喝道:“众将听令,出兵!”
阿洛卓尔一声嘶鸣,精神抖擞地奔跃而出。
大军急急地奔驰在广袤的原野上,雷鸣般的马蹄声叩击大地,如同一阵卷起漫天黄沙的飓风。空气中混杂着大战前特有的血腥气,和干烈的沙尘一道顺着鼻腔辛辣地烧入人的心肺。年轻的骑兵们因紧张而绷紧了嘴角,眼中却难掩对斩杀敌人建功立业的渴望;年长者则目光阴沉冰冷,像一只只投入厮杀的野兽,在刚毅漠然的外表下藏起嗜血的狂喜。
左军连行十里,沿途却不见敌军的一兵一卒,再向前就快冲入花剌子模的营地。但除了偶尔窜出的一只受惊的沙狐,整个平原陷落入一种若失所依的寂静,逼得人背上泛起森森凉意。此刻就连最轻浮的人也不再高声喧哗,人们铁青着脸色,一边摸索着与死亡的距离,一边抵制内心对未知的茫然与恐惧。
虎牙冲上一座小山冈,勒止马匹,原本急驰的骑兵们也停下脚步。碧蓝长空下一望无际的大地,苍茫得遥远,荒冷得动人,过于耀眼的太阳反而让人看不真切。不远处花剌子模的军旗迎风招展,旗下人马隐约可见,不时折射出兵刃刺眼的光芒,但却对近在咫尺的敌人毫无反应,连一丝的骚动也没有。
“将军,”阿吉忽低声说道,“这里肯定有诈。”自从情况不对以来,这已是他不知第几次的进言,但格日朗将军却依旧没改变原定的行军路线。
虎牙没有答话,冷峻的神色似乎也被太阳镀上了一层光雾,辨不清他的心思。
阿吉忽开始焦躁了,将军今日全没有平时刚果的行事风格,但现在大战在即,一招出错便往往全盘皆输。他还想再说什么,前方突然一阵骚动。
一名坐探急驰到虎牙马前,来不及翻身下马就已面如死灰般高声呼喊:“将军,将军!昨夜……昨夜还驻在此处的花剌子模军竟不知去向,那旗下所立的全……全是身着人服的草人草马!”
“这怎么可能!”阿吉忽的心跳猛漏了半拍,“几十万大军变成了草人草马?”这,这难道有鬼神相助不成。
“只不过是‘伏击右翼,诛王’而已。”虎牙的目光深沉,无法穿透,一字字淡淡说道。
众人正呆楞着,右方远处忽地传来一声闷响,地面恐惧地颤抖了几下,战马仰头树起耳朵,用前蹄不安地刨着地。风中送来了呛人的血气和杀声。
“火炮,是大汗的方向!”阿吉忽唰地拔出马刀,猛回头,却正对上虎牙似笑还悲的双眼。他一阵心惊,突然发现这誓死追随并相处经年的上司变得陌生得可怖。
这世上将再没有那人的存在。
只要再拖延一小阵,他便会因被四倍于己的敌人伏击,死与乱军中。爱,恨,情,仇,束缚自己的一切都将随那人散去,我终于自由了……
那又在恐惧些什么!犹豫些什么!期盼些什么!淡漠了些什么!
我不想面对,一种真正可怕的念头已破天荒地产生,一种会将我完全击溃的念头。不管我怎样用滚滚的往事之河淹没那一点诱惑的火星,一种新鲜的渴望却痛苦地血淋淋地分娩,召唤我驱使我抛开肩上的罪罚。
不能遗忘那苍白的新娘在我灵魂上烙下的刻印,不能遗忘我背负着什么在苟延残喘,但谁又能替我拔取岁月刺在心上的刺!
我已身心交瘁,胸口冰冷空荡得如同隆冬的草原,只余下荒芜与衰败。因为我长久而无法终结的愚昧,我被针锋相对的矛盾悄无声息的蒸干正如脚下默默被蒸干的土地。
所以,我是不是能原谅自己一次,原谅我学会短暂的淡忘,原谅我不明所以的沦陷与坠落。
身旁的诸将已为远方发生的事争成一团,有的急于前去救援,有的则认为那正是诱敌前去的陷阱。虎牙死死咬着下唇,发觉时干裂的嘴唇上已渗出一层血珠,舔去后立即又渗出新的一层。他被这浓郁的血味呛到了,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阿吉忽,你会去救自己誓死要消灭的仇人吗?”
“将军,都这种时候……”
“回答我。”
副官迟疑了片刻,坚定地说道:“不会,我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无法亲自杀了他。”
虎牙一愣,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多谢你,见证了我的懦弱。”
他清冷的眼中渗入了萧瑟的阴影,猛一拉缰绳:“全军听令,转行东北方向!”
***
杀戮,然后还是杀戮。
没有正义没有理想没有冠冕堂皇的各种理由,只余下赤裸裸的求生本能在张牙舞爪。赤红的眼睛,扭曲的面容,缠满血迹毛发的刀刃在相撞间发出令人肝胆俱裂的尖叫。哀号,怒吼,沙尘,还有狂乱的人影汇成黑银的洪流,纠结着,旋转着,搅昏暗了原本清明的天空。人们在这里以生命进行豪赌,而生命本身却脆弱地坠落了,像那些被火咬破了边的纸,像随风逝去的灰烬。活着,这信念成就了胜者的勇猛,弱者的疯狂。唯一平静的只有死去的人们眼中倒映的蔚蓝。
伊坦拉阴沉地注视着混乱的战场。天衣无缝的伏击,就像是洞察了己军的一切部署。猛地一个想法在他心中一闪而过——难道是他吗?从未体验过的绝望与苦涩紧紧绊住了他,不是因为眼前的劣势,而是内心更深刻的一些东西。
“大汗,敌人的攻势太猛,而且人数太多,我们怕是抵挡不住。大汗还是先……”
伊坦拉仰头长叹一声,目不转睛地盯视满脸烟尘血迹的副将:“撒尔罕,你是让我抛下士卒先逃吗?”
“但是,大汗……”
“我宁可身亡而得胜,也不愿兵败而偷生!下次你再有此言,以蛊惑军心论罪。”伊坦拉的马鞭狠狠抽在了地上,他缓缓吸了口气,冷硬地说道,“传令下去,排锥型阵突围,伤弱者居前,我率精兵押后,伤重不能逃的人……就给他一个了断。任何人不得妄图擅自突围而偏离职守,违者斩!”他略微一顿,按了按左肋的箭伤——刚刚还火辣辣地疼痛,现在只余下了麻木的钝感,不由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还有,命人在敌军中叫喊,穿白甲者就是蒙古大汗,斩获他的人可获黄金百量,牛羊千匹。”
“大汗!”
“你不用一脸焦虑,我并不是要送死。贪欲是扰乱军心的上好法宝。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只要他们勇大于谋乱了阵型,我们就有机可乘。”
“……大汗,”撒尔罕双目微红,“看摩珂末围攻我们的兵力,左军应该是被他们用计牵绊住了,并不会遭遇大敌。只要我们再坚持一会儿,等到格日朗将军的援军就能反败为胜!我们……”
“这不用你操心,快去传令。”伊坦拉疲惫地挥挥手,目送撒尔罕渐渐远去。“援军吗……”他突然觉得一股酸涩的东西堵在喉头,转过脸把一口粘稠的血吐在地上,“……你又怎么可能是我的援军。”
弓弩尽了,便抽出马刀。刀卷刃了,便凭借双手;双手斩断了,还有满口的利牙。已寻不着负伤的座骑,身上的棉甲染满比血更惨烈的颜色,但倒下的瞬间还不忘咒骂着斩断敌人的马脚,那是被塞外的风霜喂大的血性,由茫茫草海磨砺出的刚勇!
但这一切都无法阻止失败那黑色的翅膀。人们因绝望和愤怒而苍白了脸色,或沉默不语,或高声诅咒,年长者想起家中牙牙学语的幼子,年少者想起恋人娇羞的笑容,当所有人犹如背对死亡的困兽般疲倦不堪时,敌军的后方突然引起一阵骚乱。
人们像是不能相信奇迹,惟恐在得到希望后又跌入更深的深渊般用疑惑的目光相互问讯,但骚乱却渐渐扩大,当在似乎茫茫无际的敌军之后那蒙古王旗一闪即失的瞬间,一声压抑已久的喊杀轰然震天。
花剌子模军突然腹背受敌,顿时大乱,军心涣散犹如破堤的洪水般不可抑制,士兵忙于逃命,自相践踏,原本围困敌人的阵势此刻却变成了作茧自缚。
胜负轮回,只在顷刻。
他骑着黑马,他披着白甲,就这样隔着千军万马遥遥对视,一如从前又不似从前。改变了的到底是什么?困惑,喜悦,感激,还是悔恨,在彼此的眼中映出的又是什么……
***
月亮早就登上了苍凉的天空,只是因为黄昏和晚霞太灿烂,土峰和山峦太辉煌而被留在遗忘的角落。此刻,她是个忠实的守护者,用清冷的光褪去了白天阳光的炙烤,好象一只温柔的手随晚风抚慰变得格外忧伤的荒野。而整个莽原深思不语——
***
伊坦拉半倚在炕上,心思不清地凝视着坐在床边的男子。两人沉默着,帐里一片寂静,远处隐约传来了马的嘶鸣声。
“拿去,”虎牙叹了口气,有些不耐地开了口,将一小包东西扔在了床上,“这是过去达瓦仓教我配的草药,对于箭伤很有效,至少比那些只会用名贵药材的御医开的方子强。”
“为什么救我。”伊坦拉仍旧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没有接过药,却用一种让人烦躁的奇怪口吻问道,“告诉我真正的理由,别想敷衍。”
“你……”虎牙狠狠瞪视了他一眼,想将自己纷乱如麻的思想理出个头绪却不能,他觉得心里有一股道不尽的悲哀,久久萦回缭绕不去,却又没有勇气深究,忍不住猛地站起身,粗声说道:“你就把它当成对一只狗的怜悯好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
“对一只狗的怜悯吗?”伊坦拉缓缓攥紧了药袋,眼中闪过一丝喜悦,一丝失落。
***
子夜清时,粗砺的风在门外喧嚣。
伊坦拉低头审视着手中的密函,又抬眼打量了一遍风尘仆仆的信使,冰冷的目光犹如穿透人心的利刃:“札兰丁现在人在何处?”
“诺盖卓尔山,大人是今夜才到的。”
伊坦拉沉吟片刻,抬头冷冷说道:“你即刻回去,替我传话给他,暂时不要妄动,见机行事。”
“遵命!”
信使的脚步渐渐远去,伊坦拉眼中褪去了锐色,染上暗淡的迷离。他微皱着眉头,将密函凑近案上的灯火,笑了:“养虎为患,明知如此,但我仍……”
火苗快速吞噬着,将雪白的绢纸和上面浓黑的“防虎”字句一起化成了灰烬。
***
日落,铅灰的厚云把涌出来的月亮和星光都遮没了,只从云层边缘透出丝丝血色。夕阳坠落后的黄昏和夜,能把硕大的湖泊变成威森的死海,把万物生机沉入苍凉与孤寂。但朝霞又会给大地无限生机。生生灭灭周而复始,这正是自然。
而人心呢,已死的人心是否能在下一个日出获得新生……
虎牙无语地看着营地里升起的炊烟,青白的烟尘笔直而上,却终究化在了蓝灰色的宙宇中。
“爷的兴致真好。”身后突然响起清冷的女音。
微微一笑,并未感到诧异,这质问毕竟已迟来了一天:“是为了昨天的战事。”
“爷果然是聪明人,不会明知故问。”女子的声音仿佛冰晶,冷冽刺骨,“但昨日爷为什么要有那样的举动,违背约定于爷有什么好处,还是说爷贪图蒙古的富贵!”
“原因……”虎牙苦笑着抚了抚黑马的鬃毛,这,还有之后送药的原因,连他也思索不清。黑马睁大了琥珀色的双眼,不安地打着响鼻。
沉默片刻,女子突然淡淡地问到:“难道爷忘了忽阑公主?”
猛地一震,虎牙的眼中闪过丝阴郁的杀气:“你说什么?”
“爷对杀她的仇人网开一面,不就等同于对忽阑公主的背叛!”
“住口!”唰的一声,虎牙身旁的一株小树断为两截。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刀尖冷冷地指向女子。
“爷没忘就好。”清淡的语音依旧波澜不起,“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今天是为了让爷见一位旧识的——爷看那边。”
虎牙随着指向看去,那边正有几名士卒围着篝火取暖。他突然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了许久,瞳人里映出一双深邃如夜的眸子。
“……巴……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