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轻风黄叶,秋气飒爽。
元成宗的皇后卜鲁罕已经饮了三盏茶,贵丽的雍容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众人噤声,惴惴难安。
但有一人依然是神采秀异,俊美的容貌之下是冷极的讽笑。
“赫瑟安烈。”
“臣在!”揖上一礼,深邃的五官仿佛是不驯的百兽之王。
此人绝非池中物!卜鲁罕眼中虽露出笑意,但唇依旧未笑的微掀着,“依闻你是欧盟大国大使,身份表征甚至凌驾伯爵诸公?”
“‘捏迷思’已是大元朝的卑属藩地,但臣不过是个待罪的使官罢了。”待罪?阅人无数、精明锐干的卜鲁罕可是完全瞧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低微。“赐坐。”这个男人太过伟岸英挺,光是站在身侧她就感到一股压迫的狂噬。“喝茶。”她轻轻的露出笑意。
赫瑟安烈坐下身喝茶,一派的儒雅贵气,似乎不把这天大的恩宠看入心眼。卜鲁罕暗暗地打量起他——他约莫二十岁,深邃的灰眸足以令天下女子为之倾心,冷峻和野霸的内在气质隐隐的散发在他周身的寒芒中,教人无法小觑。
然诡异的是她在他的眼底窥见到深藏的恨火,他在恨,强烈的、几近毁灭似的灼灼恨意!她不禁打个寒颤,连忙啜口清茶加以掩饰。
“皇后,若是没有训勉,臣必须回到大使府邸。”
卜鲁罕笑开了心怀。
好样儿的!他的用词竟是“必须”,而不是“可否”
况且当今国母的赏光他竟然不屑到以离席反抗?
她对他愈加欣赏了,他是个惊奇,令人叹服。
“赫瑟安烈,你婚配了否?”
眸光一冷,惊天骇地的残酷噬血急遽奔腾,他低下首,漠然回答,“臣尚未成家。”他的家已破亡了……
“很好。本宫有一爱女十七年岁,芳华正艳,就许给你了。”
“公主?”铁穆尔最疼爱的北戎弗儿?
“弗儿是我大元皇朝的第一绝艳,堪堪与你凤凰于飞。”她挑的女婿绝对是天之骄子!她的眼光从来精准,不曾出过差错。
“公主乃是金枝玉叶,臣不敢攀折。”而且不屑!他噙着嗤笑。
“这是推托之词。”就是他一身的孤傲卓伦,她才偏要把他降困住不可,或许将来堪为大用。
“臣并非皇亲国戚,亦非封疆大吏,惶恐之至,生怕污浊公主的高贵。”哦,惶恐?她可是感觉不出来啊,他那出色到任何男子都觉汗颜的狂羁英气,甚至比万万人之上的天皇胜出许多。
假以时日,他的耀眼光芒,绝对不让人专美于前,他是飞龙在天,现下的困顿浅滩不过是暂时。是为人母的私心吧,她希冀弗儿的夫婿成龙成凤,受人欣羡。
“若是本宫心意已决呢,你当如何?”她故作不快,意图胁逼。
四周的使者和大夫们纷纷抽口凉气,心惊神凛。皇后的权力不仅仅是深宫内苑啊,即使是中书大人和御史大夫的官位也在她的一念之间。
赫瑟安烈依然低首,邪勾了抹无人的弧笑,“公主与使臣的婚配怕是破天荒头一遭,是敝人的天大福份。”既然她要亲自葬送女儿的终身幸福,他何必拒之千里,何不成全她的伟大母爱?
卜鲁罕笑言,“成宗皇帝的祖父忽必烈尊上曾经将他的女儿嫁于高丽国的王子,所以本宫的决定并非空前,只望你首肯,不致伤本宫的颜面。”
客气的语句里是带刀的威吓,他哪里听不出弦外之音?
应该痛恨蛮子刁女,应该厉声驳斥,但是灵光乍现,他就收纳元朝公主,遂其心意。“既蒙皇后的错爱,臣感恩不尽。”忽地仰高下颚,他笑了,冷冷的、阴阴的放声痛笑。“好!爽快!这才是我皇室宗族的驸马爷!”精挑细选了好些年,她终于为弗儿寻觅好归宿。
至于他嗜血般的恨和那一股子的沧桑冷凝先且弃置一旁,反正有的是时日,何况整个中原的江山和子民都已经是蒙古人的掌中物。
谅他即便是传说中血魔的化身又能起什么作用,穷担心个啥劲!
“参政大人。”她敛起神色,威严的命令道:“即刻传喻下去,北戎公主的婚事已定,并时采办喜礼。”
“是!”一旁的平章政事大人巴结讨好的进言,“公主之贵,贵不可当,是否理当恳求皇上下诏赐婚,并且大赦天下,以慰苍生。”
“嗯,准奏。”
所有的臣子和宫奴们立刻下跪,高呼皇后千秋,公主千岁!“天作之合,驸马爷金身万安!”
“晋阶”为驸马新宠的赫瑟安然却是骛寒的抿紧唇线,挺直的脊身宛若天神降世,又恍似饥渴欲求着鲜血和痛绝切切的血魔。
是的!他为着毁天灭地的复仇而来!
北戎弗儿即是他血祭的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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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风狂嚣,深秋了,雾气弥漫,白霜浓重。
赫瑟安烈持槊猛力一击,数里之遥的一头黑豹吭出最后一口气便倒下地,死绝。他的神色不起波澜,复又拉挽百斤重的弓箭,对准于高空飞翔、充满挑衅的大鹰。只闻咻地一响,大鹰中箭落地,哀鸣几声后,魂归九重天。
他冷凝的笑意终于释放而出。
“少国主。”忠心耿耿的马幼斯打了一壶烈呛的白干。
赫瑟安烈接过白干,笑意尽是讽刺,“你又说错话了。”
但是一朝君臣,一世恩威啊,马幼斯艰难的改口,“完……完孤千代。”“错!”笑意敛去,赫瑟安烈的灰眸中隐隐地藏着嗜血的快感,使人不寒而栗。咽了咽唾沫,马幼斯惶然的称呼道:“赫瑟安烈……”
“记住这个名字!完孤千代已经魂飞魄散!”
“是的,属下谨遵指令。”
赫瑟安烈一仰首,大口饮下白干,眼中的悲情、怒火狂烧成一大片无形的血焰。“赫瑟……”马幼斯不得不逾越尊卑,他问:“一个月之后,你真的要和元朝公主成婚?她的身上流着铁穆尔的血液!”
“正因为她是蛮女,所以我要她的罪恶之身血债血还!”天公地道!
“你要杀死北戎弗儿?蛮人不可能不追究!”虽然他强烈的恨着,马家一口人全死于忽必烈之手,他的主上亦是惨遭国破家亡的天难啊。
赫瑟安烈肆放的狂笑不已,久久,他才迸出冰冻似的恨声,“你认为我可能忌惮蛮人的追究吗?千军万马我都存活下来了。”
他痛苦的活着,只为一个恨字。
“我要北戎弗儿受尽一切苦灾,我要她百岁千安。”慢慢地凌迟,叫她享受人世间最残忍的对待。
“少国母和小公子在天之灵恐怕不乐见……”毕竟是个无辜少女啊。
“你忘了戈壁沙漠上横躺着的十万名尸骇吗?你忘了血渍的恶腥气味吗?北戎弗儿是铁穆尔的女儿、是忽必烈的孙女、是铁木真的曾曾孙女,这么多笔的血债不找她讨,枉死阴城的灵魂如何安息?”
“属下该死!”自我谴责的马幼斯流下两行男儿泪。
“不准哭!”他猛力击劈他的肩。
跄踉后退的马幼斯拼命的擦干泪水,但是他不是少国主啊,他无法硬下心肠,无法不去追念大漠上的怵目心惊,无法不去回想南夷的掠杀血战。
人命如蝼蚁,战场上的鲜血淋漓似乎不值一骇。
一年了,时值今日他仍然不懂,为什么少国主从未滴下一颗眼泪?即使是亲眼见到族人皆殁,即使是亲手埋葬国主与少国母的残骇断尸!
小公子那幼小的尸首甚至拼凑不齐全……
父亡,妻死,儿夭,国灭,一个七尺男人凭是如何的坚强自抑也难以承受哪。“但是主上现今的身份是‘捏迷思’的大使,更是斡罗思和马札儿的军火商贾,幼斯生怕你左右制肘,毕竟情势比人强。”饶是主宰的天神亦难乾坤倒转。
傲岸的身形迎风挺直,赫瑟安烈将酒壶一掷,嗤冷轻笑,“你听过血魔会害怕吗?喂养血魔的最佳良方即是汹涌不尽的血水!血魔吸食的养份尚且不足,绝对死不了。”血……呃,血魔?意指的是少国主的仇恨吗?风采俊朗的少国主摇身一变为饮血的魔?马幼斯忧虑的不知所措。
天崩地裂的危险即将来临,他不禁暗暗的在心里向天祈祷。
北戎弗儿,希望上苍垂怜于你,希望赫瑟不致错待了你,希望你挨得过可怕的未来。“如果你命好,应该赶快咬舌自尽,不要坐上花轿啊。”马幼斯低低咕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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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皇宫
东西摔落的锵铿声响过一声又一声,接着是哀嚎惨叫不绝于耳。
侍女们纷纷走避,没人胆敢再靠近公主的寝房半步,因为一个闪躲不及便是血口子一道又一道的下场。
北戎弗儿的贴身丫环云奴,一边替自己包扎伤口,一边求道:“公主,求求你!房里头可以掉的东西全摔碎了,地上都是尖锐的碎破片,小心点走路,否则割伤了金足,小的吃不起这罪啊。”
“闭嘴!不然我立刻赏赐你一条白绫!”正在气头上的北戎弗儿狠狠的瞪视她。白绫?!“公主大恩!切莫要了小的贱命!”呜呜,她是招谁惹谁了?
“哼!”扭头一撇嘴,北戎弗儿仍是气炸了胸肺。
“呵呵呵呵。”一个不怕死的笑声传进房内。
正待开骂的北戎弗儿一见不速之客的面貌后,不禁垂垮下肩头,没好气的噘高唇,“还笑!没长心眼呀?”
“我是专程为公主道喜来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喜个鬼!本公主就是为了这个大喜气得都变丑人了。”“真爱说笑,公主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呢!”虚长她几岁的怯薛军总统领的夫人江鹤岛岛掩嘴一笑。
“江鹤岛岛!”
“公主当真动气了呢,可是身为你的闺中密友的我却是想不通透,即将出阁的嫁娘不该是欢天喜地的吗?干啥发怒?”
猛翻白眼数次,北戎弗儿大声的说:“那个叫赫瑟安烈的眼睛是灰色的耶!”“那又如何?”
“那种男人一定是冷冰冰,不解风情,不懂体恤,不肯呵宠女人的啦。”“何以见得?”
“我的直觉。”北戎弗儿一脸的笃定,不容质疑。
“但他是皇后亲自选定的乘龙快婿,皇后一向眼高于顶,公主又是她的心头肉,这婚配肯定是宿世良缘,公主就且宽怀吧。”
“就因为他是母后中意的男人,我更是不能下嫁!”
这是什么逻辑?江鹤岛岛不解。
“母后中意的人一定是才能顶尖,外表嘛也绝对是举世无双,但是母后欣赏的就是没血没泪的硬汉,所以赫瑟安烈便是这样讨厌的人!天底下哪有女人愿意自己的夫婿整日板着棺材脸?即使他的条件再怎样优秀,我也不要!”
“所言甚是。”虽然宫里头的人一说起赫瑟安烈,人人都竖起大拇指称赞,但是他似乎真的是个莫测高深到叫人胆寒的男人。
“岛岛,你帮帮我可好?”北戎弗儿灵活生动的眼珠子骨碌碌地闪着光芒。微一心惊,江鹤岛岛紧张的说:“公主的意思是要我帮公主逃婚?!”
“聪明。”
一旁的云奴忙不迭的尖叫,“这万万使不得哪!公主三思……”
“四思、五思都思过了啦!”说着,北戎弗儿又拿起一只银杯丢过去。
鼻尖受了痛的云奴不敢再作声,公主的火烈脾性恐怖得很,除了皇后以外,没人制得了。江鹤岛岛坚决的拒绝,“不成!公主,逃得再远也逃不出镇戌军的缉捕!而且有损皇室威信,皇后一定震怒难休。”
“逃婚不成!代嫁也不成!那本公主不是完蛋了吗?”
“代嫁?”
“嗯。”北戎弗儿十分愤气的一边捶打锦纱帐,一边委屈的说明白。
“原本是想找个侍女代嫁,但是我高就,要找到和我一般身长的女子不容易呀!最要命的是咱们大漠女子个个肤色黝黑。惟独我是个异类,白白嫩嫩得连我自个儿都挺想咬上一口。”“这倒是,汉人多娇小,而且清秀有余,绝艳不足。”
“所以说嘛,代嫁新娘一掀红巾盖头肯定立刻被送回宫,那么我的下场还是羊入虎口呀。”“如果能够找到与公主模样相似的美红颜便可以瞒天过海了。”
“但是这比登天还难!”北戎弗儿重重的呼出一口长气,原来天生丽质也是种困扰。“公主,你当真不愿婚配?”她的丈夫官至极品,这一半的功劳是公主替他们美言而来的情份,何况她俩又是手帕交,她应该多帮忙才是。
“不嫁,我不要嫁给没温情的男人!”
“岛岛或许可以找到一个适合代嫁的新嫁娘。”
“真的?谁?要和我一样美得令人屏息的人哦,还有身高、肤白也要和我一模一样。”“有一个人完全符合公主的身形与外貌。”甚至比公主美上七分,任何人见上一眼都要心动,纵使是同为女子的她也差一些失了心魂。
“那人在哪儿?快!咱们立刻去同她商量……哦,不是商量,她非要代嫁不可,不然本公主一剑刺死她!”
“她的闺名是冉柚喃,今年二十芳华。”是个叫人心酸的薄命女。
“哇!二十岁了,这么老还没嫁人?难道是丑八怪不成!”
“不,她很美,美得如梦如幻,美得叫人赞叹,如果我是男子,非她莫娶,只要见上一面,魂牵梦萦,至死方休。”
瞧着江鹤岛岛的痴迷样,北戎弗儿也不禁心生好奇,她急道:“冉柚喃究竟人在何处?”“皇陵。”
“皇陵?”她瞪大眼,怎、怎么可能嘛。
“是,冉柚喃已经独居皇陵七个年头……”
北戎弗儿深深的喘着气,“她一个人待在皇陵?和大批的金银财宝、上千具死人骨头在一块
儿?”
“不错。”江鹤岛岛点点头,心疼的说:“她一出世就遭受非人的折磨,十三岁那一年由萨满教的巫官送她入皇陵中才保住性命,但是却比死亡还更可怕。”
“和死人骨头睡在一起,要是我,宁愿一头撞死!”原本捣紧嘴巴的云奴忍不住发表意见。“她好可怜……”骄气盛人的北戎弗儿也不禁难过起来。
长夜漫漫,日日难挨,这样的苟且偷生倒不如死了痛快。
“为什么她被送进皇陵?如果是陪葬,应该赐死呀。”
“因为冉柚喃一出世便口吐鲜血,而且她的眉毛是银亮如雪霜的白……”“所以她被视为妖孽?”
“唉!既是妖孽转世,应当火焚遭死,若不是巫官认为其不祥正可以护卫皇陵,世上已无冉柚喃了。”这真不知是幸或不幸?江鹤岛岛长叹口气。
北戎弗儿攒拳怒击桌面,“太残忍了!怎么可以用活人陪伺陵寝?难道她的父母不出声反抗?”“她一出世,她的双亲就对她避之如蛇蝎,深恐她这妖孽会诅咒他们冉家祖宗八代,早就断绝血浓于水的亲恩了。”
云奴插口,“皇陵里怎么生存?”
“皇陵中有果树和冷泉湖泊,巫官每隔半年会送干粮和烛油进去。”
“冉柚喃究竟是妖孽,或是守魂女呢?”云奴眼眶一湿,好想哭出声来。“唉。”天地不仁,天道无心。江鹤岛岛心想。
人,生而不公不平哪。
“不对!”北戎弗儿忽地跳起身,嘶嚷着,“咱们蒙古人一向是潜葬,意指死者埋入地下,不立碑,不堆土,万马踏平,来年春草长出之后无所区分,尤其是可汗的墓,隐密到连后人子嗣也难以查知,冉柚喃难道被困在地底下?那么出入口呢?”
“公主贵人多忘事,咱们元朝的确是无墓无坟,但是有一座坐落于丛山间、大片谷地之中的高耸皇陵啊。”
“是位于阿尔泰山之下,占地几十公顷,以石板铺叠成一圈守护围篱,外圈环绕一条水道的金陵?”天呀,那儿冰天雪地到不死也半条命哩。
江鹤岛岛吸吸鼻气,苦涩一笑,“那座皇陵之前的草原石人正是萨满教的起源地!也是惟一在地面上看得见的墓地。”
“冉柚喃长年累月的独活于皇陵之中,举目四望全是死人骨头呀。”真是惨绝人寰。北戎弗儿同情的摇头。
云奴又打了岔,碎嘴道:“公主!既然那个白眉毛的女子生不如死,公主正可以助她脱离劫难,让她代嫁。”
“嗯,也许赫瑟安烈那家伙会好好疼惜她……但即使遇人不淑也好过一辈子见不得天日,和死人骨头干瞪眼吧。”
“公主一来可以逃婚成功,再来又可以做善事,两全其美。”而她一介微卑小婢也能够稍稍喘口气息,不必再每天被杯子打中脸。
北戎弗儿大大的开怀,她用命令的口气对江鹤岛岛说:“逃婚、代嫁的重责大任就交给你了!你可是怯薛军总统领的夫人,一切安排就看你和你夫婿了!”
“公主尽管心安。”值得赌上一赌!
但愿那天可怜见的冉柚喃能够重获生机。
美人之韵,倾国、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