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似乎终于惊醒了年轻男子的酒意,他晃了晃脑袋,又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然后转头看说话的温玲珑。
“爷想起来了,上次就是你把爷的人给扔到楼下的。”
“这次也可以再扔下去。”温玲珑轻描淡写地说。
年轻公子不由退了一步。
温玲珑慢吞吞地展开手里的扇子,若无其事地道:“你心情不顺,巧了,我今天也不痛快,咱们要不要试试谁家的拳头大?”
年轻公子的眼睛猛地一下瞪得溜圆,他看到了那扇子上的私章,那是当世书画名家顾渊的章。
顾大家几乎从不替人画扇面,只有当朝的安王例外,其他人如果有顾大家画的折扇,那十有八九都是从安王手里流出去的。
“扑通”一声,他跪了下去,开口赔罪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他听父亲说过,这次代天巡狩的就是安王。
从面容看来,这人更年轻些,似乎也不像传闻中那么俊美,但是扇子和私章是真的,不管这人到底是不是安王,能有这么一把扇子就说明他来历不简单,不是自己惹得起的。
温玲珑自然注意到对方下跪的原因,朝自己手里的扇子看了一眼,然后瞥向冯剑,“这扇子有讲究?”
侍女给她准备了,她就拿来用,倒没细看。冯剑恭敬回答,“这是顾大家给王爷画的扇面。”
“顾渊的山水扇面?”温玲珑吃了一惊,把扇面拿到眼前细看,“果然是顾先生的私章,倒是我唐突了。”
“扇子本就是拿来用的,九少言重了。王爷特意给您留了一匣子,若是没有了,再让京里送来就是。”
冯剑这是在炫富,赤裸裸的炫富。
温玲珑都羡慕了一把,就更别提那个跪在地上的倒楣公子哥了,他都要哀号了,他这是惹到了一个什么人啊,连安王的人都这么赔着小心?
“你这炫富的技能绝对满点,我服。”她朝冯剑竖了个大拇指,又看了眼手里的扇面,然后慢慢合上,叹了口气道:“这种东西还是你们家王爷拿着有架式,给我用糟蹋了。”
再看向地上那位“跪宾”,温玲珑随手摆了下扇子,意兴阑珊地道:“滚吧,我也懒得找你麻烦了,怪没劲儿的。”
年轻公子连滚带爬地就跑了,他那些手下当然也跑得溜快,唯恐慢人一步倒大楣。
找茬的人不在了,温玲珑也没兴趣继续待下去了,扔下一句,“看着赏点钱,走了。”
结帐的是冯剑,这活儿现在李四绝对不跟他抢。
第四章 只想当成一场错(2)
鹅毛般的大雪洋洋洒洒地从天上落下来,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得刺眼。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咳得有些撕心裂肺,似乎声音的主人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姑娘,小心着些。”
“咳……李叔……我就看看雪……”
门帘掀开,李四扶着虚弱的温玲珑走了出来。
放眼望去,满目皆白,温玲珑的脸色也是雪似的白,身上裹了件厚厚的斗篷,头发也没有挽,只是随便地拢在斗篷里。
李四等她扶着廊柱站稳,转身回屋提了一张椅子出来。
温玲珑被他扶着慢慢在椅中坐了,他又转身回去,端了一只烧得红红的炭盆出来,放到她脚下,又将手炉塞到她手里。
这样苍白虚弱的温九跟之前那个活力满满、健康活泼的温玲珑简直是天壤之别。
两个人一站一坐地看雪,寂静之中,时不时响起着一阵或急或缓或长或短的咳嗽声,直到温玲珑不知不觉在椅中睡去。
李四看着她,心下叹气,每次姑娘生病总是让人很难受,也不怪她总在外面飘荡,就是怕自己这彷佛下一瞬就要撒手人寰的模样吓到家里人。
他将门帘摘下一边,转身想要把姑娘抱回去,但就在此时,他看到有人从对面走过来。
龙昭琰的眼神很冷,他一进院子看到的就是李四弯腰要抱她的场面,这让他很不悦,而且天寒地冻的,怎么能让她到外面来吹风呢?
李四慢慢站直,看到安王他就知道不需要自己了。
龙昭琰似乎夹带着满身的风雪而来,到得近前却又放慢了步伐,看到椅中那个苍白病弱的人时,他的心猛地一揪,一瞬间心疼得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这才几个月没见,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低头看看自己,犹豫了一瞬,他却还是弯腰将她从椅中抱起。
就算自己身上带着风雪,但他还是不想让别人碰她。
她似乎过于虚弱,被人搬动都没有惊醒她分毫,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越发衬得她脸庞没有血色,原本丰润的脸颊,也消瘦了许多,本就不丰腮的身子抱在怀里显得更轻了。
替她将被子掩好,龙昭琰转身往外走,跟进来的李四又跟了出去。
龙昭琰解下自己身上的大髦随手扔给一旁的冯剑,沉声开口,“大夫怎么说的?”
李四叹了口气,“年年都这样,换多少大夫都没用。”
姑娘其实就是在捱时间罢了,幸运点捱过去她就又生龙活虎了,不幸运的话那就……
龙昭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身上的寒意越发浓重。
他就只能这样看着她苦捱,听天由命吗?
“咳咳……”
内室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打破了外间压抑的沉寂,龙昭琰起身疾步走进去。
温玲珑正一只手扶着床栏想坐起来,一只手按抚在胸口似乎想压下胸腔的疼痛,他几步上前,扶她坐起。
温玲珑抬头,无力地笑了笑,“还是寻来了啊。”这人怎么就不能放弃呢?
龙昭琰脸色冷峻,动作却很轻柔,“本王不与你计较,你是任性惯了的人,只是明知自己的身体情况,怎么就不再买几个人来伺候?只有李四一人怎么能照顾你周全?”
温玲珑靠在他怀里低头咳了一阵,等缓过这一阵,才开口道:“我当日便说我不需要的,可冯剑他们偏赶不走,我就只能自己甩开他们了。因为天凉入水,所以今年才会咳起来……咳……”
龙昭琰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果然如温七所言,她就是个执拗的,想做的事千方百计都要达成,为此在所不惜——就算是以自己的身体健康为代价。
“要说起来,我现在之所以这么惨,还是你害的。”
“行,你说的都对。”他不与她争辩。
“咳……你找来又能如何?看看我如今的惨样,我要是真这个样子死在你面前……”
龙昭琰一下捂住了她的嘴,“不许胡说。”
温玲珑扒下他的手,笑着把刚刚未竟的话说完,“估计以后连让你回想的价值都没有,你真是不给我留一点儿体面啊。”
龙昭琰抿紧了唇。
她猛地往床边一趴,“噗”的吐出一口血,那殷红的颜色刺红了龙昭琰的眼,刺痛了他的心。
温玲珑缓缓坐直,拿帕子拭去嘴边的残血,笑着摇头,“越来越觉得自己病弱娇贵了。”这跟林妹妹的日常何其相似啊。
“药呢?”龙昭琰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她病成这个样子,屋子里却没有半点儿药味。
“姑娘说,左不过是一年六个月的,不吃也罢。”回答的是李四。
温玲珑忍不住抬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瞪过去。
龙昭琰满面阴云,用力闭了一下眼才开口,“冯剑,去找大夫。”
温玲珑笑了一声,“这些年我吃了多少药,还不是这个样子?看大夫有什么用啊,不过是多喝些苦药汁,这病说来就来,想走才走,我吃不吃药其实关系不大。”
“那也要吃药。”龙昭琰的声音都变得有些咬牙切齿。
“所以我不想见你们这些人,总逼着我吃药,那药真不好吃。”反正不到时间她怎么找死也死不掉,要是时间到了,那她吃药也没用啊。
“你这就是被惯坏的。”
对他的话,温玲珑不以为意,笑着继续说:“你离我远一点,一来就让我吃药,我能记你什么好啊。”
“记着坏也行。”总比船过水无痕好。
到时候她无牵无挂地走了,之后漫长的人生他只能靠着仅有的一点儿回忆撑着,就算他自私好了,他也想这回忆能多一些。
在温玲珑又吐了两次血后,冯剑扛着一个老大夫来了。
他们一行人是有带大夫的,但因为王爷先行,所以只能临时到外面找一个药铺的大夫顶一下。
看老大夫有一点儿受惊,龙昭琰难得客气地道:“惊扰老大夫了,我替下人给您赔不是了。”
老大夫看到地上的那几滩血,心里就叹了口气,病人家属有些时候行为不理智,他还是能理解的。
仔细诊了脉后,龙昭琰便请了老大夫出去说话。
温玲珑朝留在屋里的李四说:“这有什么可瞒着我的?我可能比大夫还清楚自己的情况呢。”
李四只是默默地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温玲珑喝了口水,半靠在叠起的被褥上,一脸的无所谓,“知道你不赞同我这种生活态度,可人生是我自己的啊,我怎么就不能做主了。”
李四终于说话了,“姑娘你只是不想活罢了。”
一句话说中了要点,温玲珑愣了下,然后低头而笑,默认了。
是呀,她不想活了,她想回家啊,在这个书中世界熬了十几年了,她想回家。
世界精灵死活联系不上,这让她无端地有些不安,所以变本加厉地找死起来,一部分是想着折腾死了,正好回家,一部分是看这样拼命找死,能不能让她跟世界精灵联络上。
目前看来,是没机会继续找死了——龙昭琰找过来了。
不管他对她到底有多少真情实意,至少目前热情还在,一时半会儿的可能不太想看她人生完结。
她默默地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靠着被褥闭起了眼睛。
因为咳嗽,她近来睡得不好,经常是睡着睡着就咳醒了,也因为睡眠不足又虚弱,经常是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龙昭琰进来的时候,她又已经睡着了。
李四适时退了出去。
龙昭琰在床边的机子上坐下,目光复杂地看着睡着的人,他也不敢动她,怕把她放平了,引起咳嗽又让她醒来。
她睡着,他就守着,无论多久。
一天天的过去,温玲珑的病渐渐有了起色,至少咳嗽好多了,她渐渐能睡个安稳觉。
现在给她治病的已经是龙昭琰随行的王府太医,每到喝药,她就觉得是场折磨,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那碗黑漆漆的药,没喝就已经觉得嘴发苦了。
看她一脸想躲的模样,龙昭琰强硬地道:“要我喂你吗?”
温玲珑一边接过药碗,一边嗤笑,“你以为我傻吗?用勺子喝只是拉长嘴苦的时间罢了。”
她探了探药碗的温度,尝了下,然后一口灌了下去。
龙昭琰被她逗笑了,伸手将她唇边还没来及擦的药汁抹掉了,她经过这段日子,习惯了他这时不时的亲近动作,听之任之了。
“你这次挺奇怪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他疑惑,“什么?”
温玲珑的嘴朝一边努了下,“不带侍女带内侍了?换口味了?”
龙昭琰伸手先在她嘴上撑了一下,真是张惯爱胡说八道的嘴,什么叫换口味?他的口味一直就只有她而已。
这次跟来伺候的是内侍程川,是从小就在安王身边伺候的,听到这话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
温玲珑打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龙昭琰将人揽到怀里,叹道:“也亏得我跟温七熟,听了不少关于你从小到大的事,否则也猜不出你在意什么,忌讳什么,小妒妇。”
冯剑领人回去后,他就仔细问了当时她说话的场景、语气以及神态,再结合一下以往温七说过的那些日常点滴,便知道她这是想歪了,也是因为这样,才有了后面为了甩开他的人不惜冬日入水。
温七说过,温九特别讨厌男人通房小妾一大堆,没成亲就先睡女人,有的过分些的连庶长子、庶长女都能先弄出来,正妻一进门就先当娘。
她一直的论调就是:男人可以三妻四妾花心滥情,凭什么要求女人从一而终痴心不悔?
所以她一丁点大的时候就仰着脸对坐在花园凉亭默默垂泪的二伯娘说:“要不您就和离,要不就爱自己好好生活,反正您都有三哥了,女人有了儿子还要男人干什么,不过就是个摆设嘛。再不济,小馆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啊,他绿您,您要是豁得出去,也可以绿一下他嘛。”
当时坐在石凳上的二伯娘被惊得目瞪口呆。
后来祖母把妹妹叫过去说教,最后反而被道理一大堆的妹妹说服了。温七又说:“我妹妹为什么不愿意嫁人?这就是答案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能给她找的婆家都是那种后院里三妻四妾加通房的,陪嫁过去的都是姨娘预备军,不知道是想恶心谁。
龙昭琰当然明白温七为什么要跟自己说那些往事,不过就是委婉地劝他放弃自家妹妹,说他不符合要求。
而他出行带着侍女随行,床上的本事又比较强,她自然而然就想到那方面去了,直接就将他踢出局,不跟他玩了。
就是到现在,她也不大接受他太过亲昵的举止,更别提近身了。
自然,她的身体状况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让她没办法更强烈地拒绝他的靠近。
先前她不主动提及,他也不好说破,但今日她既出言调侃了,他也就借机说开。
“我哥都跟你瞎说什么了?”温玲珑有些懵。
龙昭琰没有回答她,反而问起一件他很感兴趣的事,“三四岁的你是从哪儿知道的小馆馆?”
温玲珑眼一下瞪大了,靠,七哥连这事都跟人说了?这事祖母在家里是下了封口令的,不许外传的。
“我博览群书啊。”她一脸无辜地说。
龙昭琰被她的反应逗笑了,他已经慢慢能体会温家人以前的快乐了。
小时候软绵逗趣的小团子满府转悠,时不时语出惊人,怎么可能不招人喜欢啊。温玲珑不着痕迹地往外移了移,龙昭琰却一把将她搂了回来。
她便说:“我想去睡一会儿。”龙昭琰一下将她抄抱而起,往内室走。
温玲珑脸色一下便变了,她靠在他怀里,自然察觉到了他的身体变化,但她如今并不想再犯错误了。
“咳……”她提醒某人她还在生病。
龙昭琰大步流星进了内室,呼吸已经有些不稳,将她放到床上,弯腰给她脱鞋。
温玲珑咳得更用力了,“咳咳……”
龙昭琰直起身,将她的腿推上床,自己挨床边坐了,抓过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道:
“你是我第一个女人,也可能会是唯一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