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盐城返回元非傲驻军的泉城路上,肖典靠过来低声问道:“将军,双儿这小子是不是脑子坏了?残废成这个样子,还一天到晚那么开心,走到哪儿都哼着歌。您真的确定他没问题了?”
元非傲心中有鬼,所以答得也很含糊。“能有什么问题?你也看到她曾经舍命救我。”
“谁知道是不是这小子的苦肉计?”肖典仍是不放心,“不行,改天我得试试她。”
“你少去招惹她!”元非傲忽然动怒,“你要是碰掉了她一根头发,看我怎么收拾你!”
“将军干么这样宝贝他?”肖典不解,“自从这小子出现后,将军就变得古古怪怪的,该不是被他下了什么符咒吧?”
“怪力乱神,满口胡言,掌嘴。”元非傲瞪他一眼,手中的鞭子一场,逼得肖典只好赔笑给了自己一巴掌。
“将军别生气,我不问就是了。想来您心中一定有了主张,是不想让属下知道吧?”肖典又想卖弄小聪明。
元非傲哼了声,没在回应。
晚间,他放弃了骑马,也坐进了双儿所在的马车内。
她一见他就笑,“肖典是不是去问你关于我的事?”
“你怎么知道?”元非傲很讶异,从她所乘的马车内是听不到外面他和肖典的对话。
“这家伙大概对我起了疑心,这几天老围着我转来转去,昨天还说要给我换药,让我别老是麻烦你。”
“这个混小子!”元非傲勃然大怒,“你答应了?”
“当然没有。”双儿娇笑着倚靠在他胸前,“我耍赖说我就是要将军帮我换药,谁让我是为了救你才受伤的。”
他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总是戴着那么一张面具累不累?”
“是有些别扭,又不是自己的脸皮。你若是觉得难看,我就揭去。”她翻过身趴在他身上,大眼睛中噙满笑意,“就说我是你半途纳的妾好了,然后说那个双儿自己逃跑了。”
元非傲哑然失笑。“你说来倒简单,这点谎言怎么骗得了我手下这一帮兄弟?其实本也无需瞒他们,只是你这丫头连我都说不清是怎么钻到我身边来的,要和他们说明白,更要费一番口舌。”
“何必在乎他们,你只要在乎我就好。”双儿笑着将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这调皮的动作让元非傲笑道:“真像我十八岁救回来的一条狼崽子,那时候也是在我怀里这么滚来滚去,可惜我把它养大后,有一天它竟咬了我一口。”
“啊!”双儿一惊,抬起头来问道:“那你杀了它了?”
“总是自己养大的,哪里舍得?”他叹道:“我放了它。狼,还是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不是人能豢养的。”
双儿吐了口气,“没想到你的心地这么善良。我看你杀那些敌军的时候,一刀一个比切西瓜还俐落,眼睛都不眨一下。”
“吓到你了?”元非傲戏谑着道,“那你该庆幸当初我只是扭断你一条胳膊,而不是切了你的脑袋。”
“是啊,要谢谢将军饶小的不死。”她又在他怀中打了个滚,然后伸了个懒腰,“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你的泉城?”
“大概明天就能到了。我们泉城没有皇城那么好玩,你去了可不要后悔。”
“只要有你在,去哪里都好。”
元非傲不解,“真奇怪,我哪里好?你为什么认定了要跟着我?你在古家受苦了吗?让你吃不饱、穿不暖,还要挨揍?”
她的眼神又黯沉下去。“那倒不至于,但是在古家,我一点都不快乐。”
“跟着我能有什么快乐?”他只知道带兵打仗。
“我看到你就快乐。”她咬唇思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即使你骂我,我也快乐;你对我好,我更快乐。”
“我倒没想到我还能当别人的开心果。”元非傲苦笑,“既然我让你这么快乐,你能不能和我说说,又是什么事让你不快乐?我希望身边的女人在我面前不要隐瞒着一大堆秘密。”
她静默好久,像是在斟酌到底该不该说实话,再偷瞥了他几眼后,终于语带艰涩地说:“我娘——不是我亲娘,我亲娘是我爹的妾,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大娘,也就是我爹的正妻,她生了一个儿子,就是我哥哥。我哥……很优秀,很了不起,人漂亮,脑子也聪明,所有人不是喜欢他,就是敬畏他,连我爹见到他都忍不住毕恭毕敬。
我知道全家没人把我放在眼里,于是我拼命努力读书,想让周围人看得起我;我还拼命练武,学易容术。可是……有一天大娘知道了,就让人把我的书都烧光,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学那么多有什么用?还质问我是不是故意和哥哥争,为了将来能争家产……”
“她还打了你?”元非傲伸出手臂揽着她的肩头,语调轻柔。
她的眼眶一红,“大娘诬赖我打碎了她心爱的青花瓷瓶,用棍子足足打了我半盏茶的工夫,谁劝都没用,我哭着求她,求了好久好久……”
元非傲心疼不已,急问:“那后来呢……”
“后来多亏哥哥得到消息,赶过来抢下大娘的棍子,才保住我一条小命。”
“这么说来,你哥对你还算不错?”
双儿一愣,苦笑道:“也许是吧。他待人就是那样淡漠凉薄,也看不出好坏来。我总觉得周围人在他眼中只有两种:可以利用和不可以利用的。我大概是那个可以利用的,所以他不会轻易让我死。”
元非傲安抚地拍着她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他未必就是这样想,说不定这种人只是不擅长表达心中情感而已。就像我,也被人说成是铁血冷面,你看我是吗?”
“对敌人的时候当然要铁血冷面,可是对自己人,就不是了。”双儿在他的嘴角画了一个弧度,“你笑起来很好看,像个没有心机的孩子。”
元非傲朗声笑说:“我都一把年纪了,哪是孩子?你拍马屁也未免拍过头了。”
她立刻辩白。“就是像小孩子。我小时候见过一个男孩子,可以三两下就爬到树上,然后在树上洋洋得意地冲我笑,那笑容就和你一模一样。”
元非傲已经笑不可抑,“原来你是觉得我的笑洋洋得意啊!说来说去,也不是什么好话。不过我告诉你,洋洋得意也没什么,重要的是,看你有没有洋洋得意的本钱,如果是夸夸其谈,笑得再大声也没人会理睬。”
“这是当然。”双儿想了想,又道:“对了,我今天听肖典说,你有个相好的在泉城?”
“少听肖典胡说八道!什么相好的,是我救下的一个可怜女人罢了。她祖上是做官的,因为犯了事,被罢官,后来全家被流放到泉城,她也被卖到军妓营。我看她可怜,于是就把她从军妓营中带了出来。”
“收做你的女人?”
元非傲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我和她可没有那种事,不过是她愿意给我缝补衣服,有愿意教军中兄弟识字,我才留下她,当个妹妹而已。”
双儿凭着女人的直觉追问:“难道她和你之间就没有男女之情吗?就算你没有,她也没有?”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元非傲想了想,“不管怎样,我只当她是个妹妹。”
双儿眼睛一转,嘟着小嘴道:“你不会也拿我当妹妹吧?”
他一挑眉,笑道:“我拿你当女儿。”
泉城是昊月国边疆第一大城,元非傲这十年来一直镇守此地。但是从他进城到现在,除了守城的将士和他热情地打招呼以外,城里百姓都只是远远地对他笑着点头。
双儿好奇地问:“怎么老百姓没有夹道欢迎你?”
他好笑地睨着她,“又不是打了打胜仗回来,摆那些虚张声势的阵仗做什么?我最讨厌下面人做一些充场面的无聊之举。若你心中有老百姓,老百姓心中自然敬服你。若他们心中憎恶你,就是给你送钱送礼,也会在暗地里唾骂,在礼物上吐口水。”
“说得对,那些贪官污吏就不懂这些道理。前年我看到有个贪官给我……们古大少送礼,送了老大一块牌匾,上面写着什么商家典范,国之根本。还是乌木描金漆的呢!结果古大少冷笑一声,就让人劈了那块牌匾当材烧。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答我,大概也是和你一样的想法吧。”
元非傲点点头,“古连城也算是看得透彻的人。”说到这里,他心中的疑云又密布了起来。
古连城是个颇有手腕和心思难测的人,说要把妹妹嫁给他,可到现在还没和他亲自联系,这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而皇上那边,在他突然离开以后,指派人送了封信,让他先以边关事宜为重,不必急于赶回,看样子,倒像是不急着催他成亲。他是个直心肠的人,总觉得好像被谁算计了,但一时间还没找到头绪。
回到将军府,牵马的马夫笑道:“将军回来得好快,赵姑娘还说将军大概要走一个多月,逼着我们必须把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都要背熟。”
元非傲一笑。“这么说来,我这将军府现在是不是变成学士府了?”
双儿跟着走下来,小声问道:“这位赵姑娘,就是你救得那个姑娘?”
“对,一会儿给你介绍介绍。”元非傲看她一眼,“你的脚走得了路么?”
“走不了你背我?”她俏皮的眨眨眼,说着径自窜到了元非傲的背上。
肖典在一旁看了气得叫道:“双儿下来!这是将军府,成何体统!”
“没事儿,她比一只猴崽重不了多少。”元非傲却不以为意,哈哈笑着背着她就大步进府。
府中人都好奇又诧异地看着他们向来威严冷峻的将军大人居然像个大顽童似的背着一个陌生男孩回府,不禁窃窃私语,打探这个男孩的来历。
元非傲也不管旁人的眼光,一路背着双儿到内堂,便吩咐府内管家,“给她找个僻静点的房子,就挨着我的啸天楼旁的那间问剑阁吧。”
双儿趴在他背上,只觉得这宽阔的背就像是一张大大的床,赖在上面就不想下去了。
元非傲拍了一下她的屁股,“真要做猴崽子啊?还不下来?”
“问剑阁在哪儿?要不然你直接背我过去。”她将脸埋在他的肩胛,硬是要赖不肯下地。
“将军……”一个轻柔的女子嗓音却在此时插了进来。
双儿还未抬头,只听元非傲笑道:“东菊,你现在这个教书先生越来越有先生的样子了。”
“但是将军却越来越不像将军了。”
语调似在闲话家常,却隐约有股力量,让双儿不禁抬头,从元非傲的后颈处往前看去——这就是肖典神秘兮兮地和她说的那个女人吧?被元非傲从军妓营中救出的那位官家小姐?
清瘦修长的身形,如雏菊一样淡雅的气质,却在第一时间让人看到就移不开目光。果然是大家风范,这样的女子别说元非傲不忍她做军妓,就是她看了都为之心折。
不由自主地,她悄悄滑下元非傲的背,却依然张着大大的眼睛专注地打量着赵冬菊。
对方只是微笑看着她和元非傲,并没有询问她是谁。
元非傲倒是将身边的她推了一把,“这是双儿,这路上遇到的一个古怪家伙;双儿,这就是你想见的人,赵冬菊。”
“赵姐姐。”双儿堆出笑容,“我一直听肖副将和元将军提起您,很是倾慕呢。”
“你客气了。”赵冬菊望着她。
那幽亮的瞳仁中闪烁的光芒,让双儿几乎以为对方已经看穿了她的女儿身。
但赵冬菊什么都没说,只是对元非傲点点头,“将军一路辛苦了,先更衣休息一下,我就不打扰了。”
“我不在的日子里,府中的事情烦扰你了。”元非傲真诚地道谢,“辛苦你了。那些笨蛋如果背不了那些文章也不必勉强,大家都是行伍出身,大字不认得几个,你就是强令他们背了,他们也未必了解意思。”
她却淡淡说道:“背了总比不背好。那些古文中不仅有行军作战之事,还有为人处事的道理,他们这一生难道都要在战场中度过吗?若不是,还是多知道一点的好。”
“不和你说了,反正你总是有理。”元非傲笑着转头看双儿,“还要不要我背你去问剑阁?”
“不必了,我自己能走。”不知怎的,在赵冬菊的面前,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双儿有点洒脱不起来。
“要让双儿住在问剑阁吗?”赵冬菊幽幽的注视着面前的两人。“那让我领他去吧。”
“也好,你们俩就要做邻居了。”元非傲又推了双儿一下,将她推到了赵冬菊的面前。
双儿从没见过有人会在自己的府中起一座六层楼高的屋子做主楼。
“啸天楼从远处看去,真像是一座佛塔。”她在楼下指点笑说。而她要住的问剑阁离啸天楼不远,也是一座楼,只不过矮了许多,只有三层。
赵冬菊款步跟随在她身边,“杀戮多的人,若是能记住自己还有一颗佛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可惜将军未必想到这一层。”
双儿嘻嘻笑道:“赵姐姐一定读过很多书吧?每句话都这么有学问。将军说咱们要做邻居了,可是我没看到旁边还有什么楼啊?”
“我住的地方叫琴心斋,就在你的问剑阁东侧,不是楼,所以你没留意到。”
她用手一指,“就是青色屋檐的那片。”
双儿踮起脚尖向她所指的方向看了看,笑道:“那屋子挺漂亮的,是将军专为姐姐盖的?”
“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那本就是将军府中的一处,暂时拨给我住而已。要说漂亮,你的问剑阁才真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