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不够长,发丝一一滑落,无法完整盘起,她气急败坏的一再梳弄,乍看仍然不够周正。背后有人拍拍她肩,递给她几根发夹和一瓶发胶,莞尔道:“新来的吗?很麻烦吧?经理都要我们留长发就是这个原因。”
她朝后瞥了一眼,是个比她略高的年轻女子,面容和善,与她相同的制服已熟练的换上,粉妆画得极为精致。她感激地道声谢,赶紧往头上喷发胶,夹紧发鬓。女子递给她一支口红,笑道:“虽然房里灯光暗,好歹也抹点口红,经理偶尔会上来查看,没化妆不够赏心悦目,会扣钱的。”
她尴尬地接过,胡乱往唇瓣抹了一层唇膏后,低声问:“那个──这位姐姐,你知不知道材料工具室在哪里?还有,VIP房怎么走?”
女子狐疑地看着她,还是指着隔间墙道:“材料室在隔壁,每个客人该用的品名都在资料夹里,VIP房全都在十楼。你是刚受完训调来的吗?”
她忙不迭点头,“是,是,多谢,多谢!”
她不敢多逗留,低着头钻到材料室,对照着手边的客户资料,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从架上将瓶瓶罐罐搜罗齐全,放在推车上,快步推到电梯里,直上十楼。出了电梯,与方才九楼迥异的景象在眼前展开。
她暗暗低呼一声。大厅装饰得低调奢华,亮洁的粉色大理石地砖可以照得出人影,到处是新鲜瓶花,以及旅游广告上才看得到的五星级陈设;L型沙发椅上散坐着三三两两已做完SPA的男客,身上只套着浴袍在翻阅杂志,空气里漾着清淡的花香味,和慵懒华丽的爵士乐曲。
她站了太久,惊奇的神情引起了男人们的注目,她慌忙定定神,抬头挺胸,保持有距离的微笑,目不斜视地往左方走道摸索,寻着房号,在第三间门口停住,敲敲门。
“进来。”沉厚的声音在门内应答。
她深吸一口气,脑海里演练了一遍教战手册,抖着手扭开门把,将推车推进房内。
室内约有十五坪左右,灯光晕黄,一室均是木制陈设,简单舒适。屋内漫着一股类似森林浴的精油芳香,振人心脾。她彻底扫视了一遍内装后,注意力才落在靠墙处的高床上,裸着上半身俯趴在上头的男人。
她咬咬唇,将推车放妥,猛敲着头,镇定狂跳的心脏,再次回想各种上场的步骤、手法,顺便念几句佛号。“菩萨啊,菩萨,都是为了十万块,请保佑我今天顺利过关,改天一定登门致谢──不,是登庙还愿,拜托拜托!”
“灯光调亮一点!动作快,我赶时间!”男人突然发声,十足的不耐烦。
她吓了一跳,四处搜寻墙上开关,却一无所获。不得已,她开口问:“先生,请教一下,开关在哪儿?我找不到。”
男人抬起左臂,指着靠近床头的高大盆栽。她蹑手蹑脚的靠近,发现了墙上被绿叶挡住的旋转扭,伸手一旋,将亮度放大。她定眼一瞧,才看清床上的男人,有着厚实光滑的肩背,狭窄的腰身隐没在浴巾之下,隆起的臀部后,是一双粗棱有型的长腿,看得出经常运动。
她双膝微颤,在床头站稳,看着男人,像面对一块上好的俎上肉,不知从何切割起。
“小姐,在磨菇什么?”声音有些隐忍之气,耐性已失。
“就来了。”
她慌乱的抓起一瓶按摩精油,在手中倒了一坨,闭起眼睛,两掌在男人背上轻轻落下,顺着脊椎,往腰部方向推揉。
就当是搓麻糬,就当是搓麻糬,未来的另一半请原谅她……
她不断默念着,指腹下的肌肉坚韧有力,她触手却浑身起了疙瘩,不知不觉皱起脸来。她下意识想减少和男人的接触面积,掌心腾空,只剩指尖在皮肤上按压,像跳探戈舞。
男人动了下腰,沉着嗓子道:“小姐,你早上没吃饭吗?你是在按摩还是在我背上打字?”
她扁扁嘴,有些尴尬,“对不起,马上改进。”
看来这一行不好做,混水摸鱼很快就会被发现。
她再倒了一点精油,往男人身侧抹去,直达腰际,来回按抚。男人又不安地蠕动一下,这次他抬起头了,一双利眼朝她一扫,她登时不敢动,两手举在半空中。
男人大约三十左右,神情冷淡,浓眉下的长眼带着寒气,薄唇紧抿,面貌端正,却看起来不太好相与。他闭了闭眼道:“我再说一次,你力道不够,穴点按压错误,你这样搞两个钟头也达不到减压的效果。你不会是第一次做吧?”
她咬着唇,摇摇头,“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恍神,这次一定用对力。”
他不再说话,重新趴好。
她抹去偷溜出来的泪滴,哭丧着脸,深深吸一大口气,伸直双臂,使尽全力在男人背上推动。两掌像推土机,推动那一丝赘肉也没有的肌肤,不消多久,她已在喘着气,额角冒汗,胸腹快贴在男人身上。
这是哪门子工作?比抹地还累!
她歇口气,揉揉发疼的手指,回想昨晚室友教授的全套步骤,便移师到床尾,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蹲跪在他两腿间。她盯着浴巾下的男性臀部看了几秒,决心省略这块地方,直接在他大腿上揉压。
“小姐,你是在按摩还是爱抚?刚才的力道呢?”男人语调冒着火苗,还稍微挪动了下肢,显然她的动作太轻,令他发痒。
“噢!知道了!”果真隔行如隔山!
她转了转酸软的手腕关节,卯足了劲在健壮的肌腱上推压,不到五分钟,她垮下两臂,力气全失,手指软弱无力地在他腿上摩挲。
他下盘突地抽动了一下,脑袋微向后偏,似乎欲言又止。
见他没再发表意见,她也就懒得矫正姿势,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原地搓摩,僵麻的两手做着机械化的动作。
男人的背部却起伏得越来越剧烈、越来越快速,仿佛一座快翻天覆地的岛屿。她莫名其妙地瞄了那块厚实的背肌一眼,决定再倒些精油,降低肌肤阻力,可以省点力气。
她这次没估量好份量,倒了太多,在他腿弯处一推,手掌瞬间滑向他大腿内侧。几次下来,他突然低吼一声,整个人如地牛翻身,差点把她踢到床下;她拽住床单,巴着他一只小腿不放。
他攫住她不盈一握的手腕,胀红着脸,呼吸粗重,仿佛抓到了杀人凶手。
“先生,怎么了?”她畏怯又疑惑,忍不住缩起肩膀。
“你在搞什么?这里难道也暗藏春色?”
她没见过男人这种神色,像烧烫的茶壶死命不让它冒气,很辛苦的模样。
她眼角余光一探,发现他浴巾掉落地上,正想倾下肩捡拾,不经意扫视到他下腹,她目光定住两秒,接着,骇异地瞪住他……
他当然不是身无寸缕,他穿了件蓝色内裤,但,那根本包裹不了他的生理反应!而她,竟跟这个欲望勃发的陌生男人如此贴近,他呼吸的热气几乎喷到她脸上来,表情像是想杀她,又似要吃掉她。
“先生,你想怎样?”她声如蚊鸣,心跳咚咚如雷。
他磨着牙,一把将她扯近,“我刚才警告过你,你自找──”
她反应快如闪电,不等他有机会说完,冷不防抬腿踢向他小腹,他毫无防备地朝后翻跌在地板上,一旁的推车被撞击倾倒,上头瓶瓶罐罐全洒落一地。
“臭女人──”他一脸扭曲,抱着小腹试图站起来。
她再朝他胸口补踢一脚,看着他倒地后,连滚带爬冲出这间贵宾房。
在电梯里,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凌乱的发丝和歪掉的裙头惹得旁人频频回顾。电梯直下一楼,门一开,大厅亮晃晃的阳光迎面而来,她卸下发夹,甩甩短发,昂首前进,十分庆幸自己再也不必回到这个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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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上百个座位已坐满九成,职员还陆陆续续地进入。她边走边填着手里的客户资料,前方有人拼命挥手呼叫她。
“主任,叶主任,快来,我帮你占了好位子。”
她抬眉,看见自己的小组成员四男一女几乎占了左方第三排的位置,她眯起眼,笑呵呵地靠近。“各位亲爱的同志,你们今天是吃了什么药,竟主动坐到前头来?待会听到中途打瞌睡,让经理瞧见了,挨刮的可是我。”
“不会,不会。”方才唤她的瘦小精怪男子抢道。“主任,这次人事室请到的是企管顾问公司的专案经理,不是一般的讲师,冲着和人事室经理的交情来的,听说上课功力不错,满能和台下互动的。”
她瞄了眼讲桌上垂挂的海报主题──“内部危机管理──主讲人赵刚”,颇有所感的点头。“嗯!我的确得好好听听,上个月我们这一组业绩又吊车尾,我得检视一下我们内部的危机是谁造成的。”
五个人同时噤声,唯一的女成员立刻举手,“主任,我昨天签下成泰公司的团保单了,估计一年保费有两百万。”
她眸子一亮,嘉许的拍拍女子的肩,“美玲做得好,一女当关,万夫莫敌,这组要不是你,我们就得解散了。刘得化,这星期有没有办法破蛋啊?”
瘦皮猴立即哈腰递上文件。“主任,我前任老板答应要帮她贝比买一份储蓄险,不过她下个月才要生。我保证,她老公很疼她,一定会买个大保单送给孩子,你看,她先填好资料了。”
她抽抽眉角,“请问,你有没有这个月要生的前任老板啊?”
众人一阵讪笑,瘦皮猴抓耳挠腮。她胸前垂挂的手机响起,她随意捡个位子坐下,打开手机,尖利张扬的女声冲进她耳膜。
“叶萌,你干的好事!我被你害惨了,你害我工作给丢了知不知道?”
她左右张望,确信没人注意她手机发出的噪音,遮着手机道:“我怎么害你了?”
“你没事竟然殴打我的客户,他告到上头去了!经理知道我偷偷叫人代班,今天一早二话不说就叫我走路了,我半个月薪水也没拿到,经理扣去当客户医药费了,你说你要怎么赔我?”
周遭响起一片如雷掌声,前方台上的人事室经理正介绍主讲者上场,她压低声音道:“那个工作太危险,你不小心就会羊入虎口,不做也罢,再找就是了。”
“叶萌,你说得倒简单,我到哪里去找一个月入六万以上,不需要大学毕业的工作?你给人家吃一下豆腐也不会少根头发,干嘛反应那么大?”
她皱起眉头,没好气道:“我跟你道歉就是了。回家再说吧,我要上课了。”
“我不管,你欠我的十万块,加上这半个月的三万块,月底就得还我!”
她大惊失色。“喂!你明知这两个月我手头紧,没办法──”
“谁教你自命清高?自己想办法!”
手机挂线,她楞了一下,甩甩头,用惯常的“明天再想”分隔法,将意外抛诸脑后,面不改色的拿起笔,埋头续填写客户资料。台上的麦克风传递出沉厚有力的男性嗓音,不疾不徐、字正腔圆的介绍今天的主题。
她所属这家美商保险公司非常重视员工的再职教育,每个月都会邀请各职场优秀的资深人士讲述不同主题,扩展员工的知识领域。但一般顶尖的寿险顾问都会自掏腰包参加许多外面知名的魔鬼行销养成训练营,成效卓着,不过所费不赀,她的十万块就是这么欠下的。今天能有免费的课程可听,自是座无虚席。
她竖耳倾听,主讲者用几个时事笑话切入主题,妙语如珠逗得台下一阵哄笑,她跟着会心微笑,仍一心两用,不停歇在写着。刘得化甪肘子拐了她一下,掩嘴道:“主任,别写了,人家在看你了!你不专心哟!”
她不经意仰起脸,扫了台上的主角一眼,两秒内,她全身一僵,笑意凝冻在唇角。她揉了揉双眼,希望是错觉令她产生幻觉。
她低下头,再抬起头,惊愕地再辨视一次──那两道带着凶意的浓眉、耸挺无情的高鼻、带着谑意的薄唇、笑时毫无暖意的眼眸,即使今天他衣冠楚楚,也看得出就是那天下腹捱了她一腿的男人。
她的表情在众人中一定非常突兀。讲台近在咫尺,那双利眼竟和她对上了,男人额角不由自主的抽跳两次,笑容僵硬了一下,但很快训练有素的恢复泰然,声调持平,并且笑出一口白牙,在说话间巧妙地对她微微颔首。
她手心发寒,知道再无侥幸,慌忙低下头,动笔写着自己也认不出的字。
那天在健身会馆,她该在客户资料卡上多留心一下的,若知道他叫赵刚,今天就不会笨到自投罗网,任凭宰割。她得想法子离开,只要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就算要向上头告她的状也无计可施。
“所谓危机管理,一般人以为看得到的有形损失才叫危机,其实,危机就在平日不知不觉间就造成了。一些不起眼的小习惯、一些约定俗成的制度,都在日积月累中,制造个人或团体的盲点。比如……”赵刚忽然停顿,抿嘴而笑。“第三排穿白色套装的小姐,请问贵姓大名?”
她两眼瞟了一下左右两侧,仿佛命运在开她的玩笑,第三排的听众,除了她,全都有志一同地穿上其它颜色的上衣,她的白衣此刻竟如此抢眼。
她挤着眼,缓缓抬起头,勉力堆出适切的笑容,“我叫叶萌。”
“叶萌?”他抚着方颚点头,笑意犹存。“是主管了吗?”
“分区小组主任。”她镇定地回答,与他四目交接,各怀鬼胎的眸光闪着隐约的火苗。
“主任一职,算是主管职的起步,所做所为更是底下组员的表率。听课也许不算什么大事,但听课的态度却很重要,叶小姐也许能力强,可以边写资料、边耳听八方,一字不漏,但长此以往,您的手下也许认为面对教育训练不需太严肃。这时候,我所谓的危机就产生了,以相同的轻忽态度面对工作上的小环节,业绩要提升就会有困难。”他双臂抱胸,和气地笑。“刚才随意举个例子,叶小姐可别介意。我再举一家跨国公司的例子让大家更明白……”
明知道没有人会持续将焦点放在她身上,她还是四肢如火窜烧,如坐针毡。赵刚的确不容小觑,她现在要提脚走人也难了。区经理在斜对角对着她摇摇头,一脸不以为然,她的形象已经半毁。这场演讲起码要花个五十分钟,她却被赵刚恶意之举钉得无法动弹。
“主任,主任──”刘得化用手肘碰了碰她,低声附耳道:“你怎么在客户的未来展望那一栏上写那些字,不大好吧?”
她眨眨眼,定睛一看,空白的栏位里躺着几个横七竖八的字──
死定了!完蛋了!混蛋男人!
她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咬着牙根迸出一字一句。“刘──得──化,都是你,你替我找的好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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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暖风和煦,即使从她这个角度,也可以看到廊檐外的璀璨星空。
美丽的白色情人节,成双成对的情人、旖旎的灯光、浪漫的萨克斯风情歌、沁人心肺的玫瑰花香,以及──倒楣的她!
她登记好房客身分证件,从钥匙柜里拿出房门电子磁卡,放在柜台,头也不抬道:“三○七号房,有任何需要请洽柜台。”
一对上半身几乎缠在一块的年轻男女拿起卡片,片刻不能分离的走向电梯口。
“一个晚上一万块,约个会为何要花这么多钱?”她咕哝着,不解的摇头。
“新鲜啊!”穿着领班制服的年轻男子悄声道。“你今天第一次来不知道,老板花了大手笔打造不同主题的贵宾房,不输那些顶级观光饭店,比到国外更有情趣。今天是白色情人节,比平常贵一倍都客满了,下次你要是再代班,我可以带你去参观一下,开开眼界。”
“谢了,小张。”她一脸敬谢不敏。“要不是欠小眉人情,我才不想站在这儿,万一我的客户也到这儿约会,我还有专业形象可言吗?”
小张耸耸肩。“这种日子,我要是有对象,也懒得来上班。小眉又不笨,她男友订了阳明山两晚的温泉别馆,她不去卿卿我我,赖在这里干嘛?”
她不以为然道:“她情人至上,工作第二,迟早被炒鱿鱼!这次是你担保她进来作柜台,万一她又无故旷职,会连累到你的。”
柜台电话嘟嘟响起,小张抢先接起,“柜台。请问有什么地方可以为您服务的?”他唯唯诺诺。“是,是,马上为您解决。”
“小叶,你在这顾一下,我去工具房找小陈。四○一房的按摩浴缸坏了,刚才没完全修好,客户要求换房间,我顺便去安抚一下。”小张走出柜台。
“喂!快点回来喔!”她急唤,小张扬扬手,转个弯消失了。
名为代班,充其量只是将客户资料输进电脑,拿房卡给客户,以及站在柜台充充门面罢了。今天生意比往常多一倍,突发状况特别多,所有的工作人员不得闲,规定是不得请假的。小眉有她这个备胎,有恃无恐的约会去了;她战战兢兢的寸步不离,深怕做错一个环节,让小眉丢了工作。
她看看腕表,差十分钟就午夜十二点,她可以功成身退了。
前方磨石子地板上发出鞋跟叩叩声,一道阴影笼罩,屈起的食指在柜台上敲了两下,示意俯首整理房卡的她抬起头。“小姐,checkin。我订了一间套房。”
她应了声,随口道:“证件。”
她摊直手板,接过身分证,垂眼瞄了下顾客姓名,陡地两眼发直,从座椅上弹跳起来,半身冒出柜台,和顾客打了照面。她半张着嘴,不可置信喊:“是你!”
赵刚嘿嘿笑两声,满脸兴味和鄙夷。“叶小姐,能者多劳啊,身兼数职可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我记得贵公司好像不允许兼差,你明着违反规定不太好吧!”
她哑巴吃黄连,怏怏地将他的姓名及身分证字号在电脑上记录下来,方才即将脱离苦海的欣喜顿成泡影。
倚着赵刚的妍丽女子好奇的打量着她,打趣问:“你们认识啊?那房价可以打折吗?”
她止不住脸部肌肉抽跳,面无表情道:“今天情人节不二价。”
可真邪门,她连续三次在不对的地方遇到不对的人,台北市真小。她绝不承认和他是冤家路窄,只要走出这家五星级汽车旅馆,他们就形同陌路。现在最好不要和他杠上,他和公司的几个高级主管都有交情,随便编派她两句,她就吃不了兜着走,犯不着逞一时之快吃他闷亏。
“叶小姐既然在这服务,应该很清楚这里的设施吧?可不可以替我们介绍有哪些不同主题的套房?”赵刚两臂搭在柜上,闲散的问着,扬起的唇角有隐约的恶意。
她蹙着眉心,将印制精美的介绍型录堆到他面前,漠然道:“自己看吧,都在这上头。今天客满,不能换房间。”
他顺手翻了两页,“贵公司的服务态度值得商确,我得建议你们老板加强员工训练,这种价钱的服务品质不该跟三流的宾馆一样等级。”
她不屑地别开脸,翻翻白眼,暗自咒骂两声后,随手翻看他证件背面,配偶栏赫然列着一个文秀的名字,他竟是已婚身分!
她不禁看向前方女子,脱口道:“曾小姐?”
“不,我姓方。有问题吗?”女子大方的笑。
果然!这混球!那一脚踢得太轻了,他才能明目张胆搞七捻三!
“没有,没有。”她轻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我以为你是赵太太,对不起。”
赵刚面色一变,女子却不以为忤,毫不扭捏的拉着他手肘道:“走吧!别耽搁时间了。”
她查了一下电脑记录,将房卡和证件递给他。“三○五号房。”
他附在女子耳边说了一句话,女子点头,先行走到电梯口。他微眯着眼,混合着研究和不满的目光盯着她半晌,突然倾前贴近她道:“叶萌,后会有期,我一定等得到你的道歉!”
语毕,他大踏步走向女子,揽着她进入电梯。
“喂!小叶,干嘛板着一张脸?接班的快来了,你可以先走了。”小张走进柜台,拍了她后脑勺一下。
她悻悻地拿起背包,吁了口闷气,正要道再见,大门口一行四人来势汹汹地拥近柜台。为首的是吨位绝对超过一百公斤、浓妆艳抹的中年胖妇;两旁是穿着制服的员警,表情有点无奈;垫后的是拿着相机、鬼头鬼脑的矮瘦中年男子。
诡异的组合,出现在诡异的午夜。
“喂!小姐,我找陈大海,房卡拿出来!”胖妇肥掌一拍,台面立即产生震动,中指一颗硕大的钻戒在灯光下耀眼不已。她怔了怔,与小张面面相觑。
胖妇见她无动于衷,狮吼一声道:“你聋了吗?我家死鬼带人来开房间,我能不能进去找人?”
“呃,这位太太,请冷静一下,我们这里不能随便干扰客人──”小张试图安抚胖妇,胖妇不等他说完,一把揪住他领结,勒得他面色爆红。“你敢叫我冷静?我就一间间踹门,你们今天就不必做生意了!拿不拿出来?”
“拿!拿!”她飞快从抽屉中拿出万能房卡,塞到肥掌中。胖妇见状,手一松,小张领结弹回,他捂着脖子猛咳。
“房号!”胖妇咬牙切齿,双目睁突,搭在她肩上的五指陷进骨肉里,她疼得几欲喷泪。“小姐,你最好合作一点,你也是女人哟,女人就要站在女人这边哟!”
“小叶,不可以,经理有交待……”小张咳不成声,趴在柜上。
她皱着脸,全身发颤,指着楼上,吞了一口口水,小小声道:“三──○──五房……”
胖妇满意的拍她一掌,“小杜,相机准备好!”手一招,一群人鱼贯进入电梯。
小张气极败坏的推了她一把。“你搞什么?经理会杀了我!这里要是随便让人来抓奸,谁还敢来?陈老板是我们的长期客户,不能出卖他的……”
她揉揉泛红的肩,抹掉泪。“放心啦,我根本不知道陈老板在哪间房。”
“你说什么?”
这惊愕一问,令她不敢再看老友的脸。她低着头慢慢移出柜台,倒退的挪向大门,讷讷的说:“反正……反正……都是瞒着老婆在外头乱来,抓谁不都一样……”
她一旋身,窜出门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离现场。五分钟后,身后将引发一场骚乱,她不由得笑开来。
此刻,她发现自己很情愿向赵刚说声无关痛痒的道歉──在他的白色情人节毁在她手里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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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门正要缓缓合上,她在二十公尺外的大门口,跨开大步,直冲那仅剩一人宽的窄缝,成功挤进那塞满了十多个人的方盒子。她足踩方寸之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怕被门夹到手抱的公事包。
电梯门合上一半,不动了,发出哔哔响声,门再度敞开,宣布超载!
她欲哭无泪,认命的跨出电梯,看看表,九点二十九分,会议在一分钟后开始。没有任何犹豫的余地,她直奔楼梯,脚踩高跟鞋,喀嗒喀嗒一层爬上一层,脚没拐,膝没酸,只是一到达八楼入口处,汗如雨下。她扳住扶手,口干舌燥地大口喘着气。
“主任,主任——”刘得化在一旁冒出,弯下腰探看着她。“你怎么累得跟狗一样?”
她没好气的白他一眼,“闪开!我要赶开会,别挡路!”
“是喔?”他搔搔脑门,“可是经理要我跟你说,你今天不用开主管会议了,他要你到经理室找他,有圣旨要颁布。”
她两眼圆睁,气也不喘了,冷汗倒是接着流。“哪个经理?”
“区经理刘世昌啊!主任秀逗了吗?”
“完了!我就知道,连着两个月业绩倒数第二,不被刮才怪!”她软着肩走向经理室,扁扁嘴。“一定是又叫我去上魔鬼训练营!”
接近门口,发现身后的人亦步亦趋,没有走开,她耐着火道:“刘得化,你跟着我干嘛?想看我笑话?还不去拜访客户,别老跟天兵一样好不好!”
“是喔?”他搔搔耳朵,“可是经理叫我和你一起听圣旨耶!”
这次换她搔搔额头了,她甩甩头,不再费心揣测,直接进入敞开的经理室。
“经理早!”她背脊挺直,出声洪亮,业绩虽不好,姿态却不能没有。
“坐吧!”团团脸的刘世昌指指前面的两张椅子,神清气爽地靠在特制的按摩椅上。“叶萌,这次业绩在公布栏上贴出来了吧?看到了没?”
“看到了。”她立时委顿在椅子上,气势矮了半截。
“你大学毕业,就进了公司,算算也有四年了,不算短的时间。我瞧你也挺拼的,两年就有了自己的组织,升了主任。”刘世昌皮笑肉不笑。
“哪里,是公司肯栽培。”她等着挨他下一步刮刀。
“叶萌,”刘世昌肥脖子往前伸,眯着朦猪眼。“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的team总是几乎吊车尾,业绩不见成长,就靠一个美玲撑大局?”
“呃——”她往后缩,憋着气不让他古怪的发油味钻进鼻孔。“是我不够努力,没把他们带好。我保证,下个月一定令您刮目相看。”
“错!”熊掌一挥,脸上的肥肉抖了一下。“亏你上了这么多教育训练课,到现在还不知道重点何在,人脉,人脉,人脉!你再拼,没有拓展人脉,谁跟你买保险?”
熊掌翻了翻桌上的人事资料,摇头道:“你刚进公司,填的人际关系表,上下左右只有十个人,除了你奶奶,其他关系人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靠这些人的网络你能升上主任还真是奇迹。我不否认你有行销能力,但老是卖些阳春保单给那些养不活自己的年轻人,还不如抓到一个有潜力的大脚,这些你不懂吗?”
“是,是。”她点头如捣蒜。“可是经理,大脚不是随处都有,我没在别处做过事,人脉不足——”
“错!”熊掌再度一扫,差点扫中她的脸。“这就是你的盲点。视线所及,只要和你交谈过的,都是你的潜在客户。你要干这一行,就不能瞻前顾后的,我没跟你说过几次话,可是你那脸皮薄,不肯受委屈的性子我一看就知。你要搞清楚,只要肯跟你买保单,就算是面对着猪头你也要说是、是、是!”
“是!是!”她摸不着头脑的看着激奋的上司,不明白他的谈话重心在哪。
刘世昌喝了口茶,顺顺喉咙又道:“叶萌啊,眼睛放亮一点,财神就在你跟前你也认不出来,我要是不提点你,你可就丧失一个大好翻身的机会了。”
她的跟前?她不可思议的斜啾着刘得化。一个相貌既不似天王巨星刘德华俊帅,叫他倒立也跌不出几块钱铜板的家伙算哪门子财神?
刘世昌见她尚未开窍,叹口气道:“你既然认识肯崴公司的赵经理,何以不加把劲,搞几张大单来?还守口如瓶?人家想帮你还得主动找上门,你架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她眼珠转了几下,确信前面的猪头不是在开自己玩笑,试探地问:…赵经理?你指的是——赵刚?”
“别装啦!再装就不像啦!”刘世昌眉开眼笑。“我说叶萌,开个口要朋友帮忙少不了你一块肉啦!人家昨天打电话给人事室经理,托他转告一声,他们公司团保今年要换保险公司签约了,指定你到肯崴做专案报告,到时他疏通一下,福委会就会通过比价,和我们签约了。你说,他是不是财神啊?”
“嘎?”她除了傻眼,说不出第二个字。
见她楞头楞脑,刘世昌已有些火气。“你想一想喔,肯崴的团保拿到以后,你三不五时到他公司转转,他公司优秀人才一大堆,个人保单就不用愁了。赵经理工作上接触的企业人士多不胜数,从他这里衍生出去的人脉就跟蜘蛛网一样,你竟然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好好利用这个人脉!赵刚可是个大金矿啊,也许年底你就可以荣膺年度百万圆桌会员,到美国总公司受奖了。”
看着那双细小的眼睛闪着精光,实在让她不忍心戳破刘世昌画的大饼,她灰败着面色,虚弱地呵口气道:“经理,你误会了,我和赵先生没相处过几次,我们根本就没有交情——”
“错!”肥脖子伸到她面前,狠厉着嗓子道:“就算他只见过你一面,只要他卖你面子,你就当他是多年老友。我再说一次,这是个好机会,你若不全力以赴,还想蹲在这做你的小主任,我就把美玲从你底下撤走,破格升她作主任,让她带领倒数第一名那一组,相信没多久,你就会羞愤而死,稳坐最后一名宝座啦!一句话,你去是不去?”
她拂去满脸的唾沫,终于相信销售起家的刘世昌是个狠角色了,竟拿她辛苦挖掘出来的手下对付她。
“去!当然去!”她勉强站稳,面色发白。
“对!就是要有决心!”刘世昌举起拳头。“记住,到肯崴时顺便带刘得化去,让他见见世面,熟悉专案销售流程,你这一组他最弱,得加强不可!”
“他?”她有如当头雷击。“经理,这案子大,让美玲去不是比较保险?”
“错!”刘世昌仰头喝完茶水,笑得红光满面。“让美玲去太大材小用了,她得忙万宝电子的案子。我相信你一定会马到成功,不趁此机会训练手下员工,要待何时?去吧!等你的好消息!”
她摸着发胀的头,软着双腿走出经理室。刘得化亢奋地跟上去,扶着她道:“主任,太好了!我们这组要发了!”
她哭丧着脸,如末日降临。“刘得化,记住,哪天我要是人间蒸发了,凶手就是赵刚,听清楚没?是赵——刚——那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