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烧着,身形雍肥的郡王府大厨正疾言厉色地指使所有人动作加快。于是一屋子洗碗的、切菜洗菜的,或手边做着各式杂事的下人们更加紧张忙碌了。每个人都怕稍不小心就被厨房的暴君盯上,甚至被痛骂一番、痛打一顿──昨天仅只因为没注意让柴火烧太旺的阿荣,被揍的半边脸到现在还肿得老高;还有前天的小杨、大前天的小月、珠花……他们全都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训。总之,被派在这里工作的人都不敢有一丝懈怠,就怕做错事讨来皮肉痛。
而这时,程厨子趁着骂完人,终于转回灶炉前查看他已经蒸煮了一刻钟的点心。其中一名站在长桌旁切菜的尖脸下女,刚好瞄到了正吃力地抱着一捆柴走进来的小丫头,她马上暗示地对她左边的人拐拐肘。两个人很快互看了一眼,脸上同时现出不怀好意的神情。
被柴炭弄得脸黑一块、灰一团的丫头,费力加紧脚步往灶旁移动,而尖脸下女就在看准她要经过时,恶意地将自己的脚往后一伸──
原本她预料丫头会被绊倒出丑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反而是她伸出的右脚突然遭到一记拐踢,她痛叫出声。
「啊!」她下意识缩回脚,气急败坏地转身要找踢了她的人。
不过,一屋子的人已经被她这一声大叫弄得全停下手边事看向她。就连程厨头也转过头,满脸狰狞地瞪向她。
「妳在干什么!」程厨头的怒声从齿缝间迸出来。
春月本来已经要跳上去揪住那敢踢她的丫头──除了她还有谁──但被程厨头的声音一吓,猛回过神,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在看她,尤其是程厨头。
她又惊又惧。「啊……我……厨头……我没有……」结巴地否认。
「谁叫你们偷懒的?还不快做事!」程厨头的炮火突然射向其他人。
众人一阵心惊胆跳,赶忙回头忙自己的事,不敢再看。
「还有妳!」没放过这让他分神错失最佳起锅时机的春月。「今天没把五个水缸的水挑满,不准休息!」
春月的脸一青。想到角落那五个平常要两个人花半天时间才倒得满的水缸,她简直快昏了。
「厨头,我……因为刚才有人踩了我一脚,所以不是我……」不甘又真怕要自己一个人做这件苦差事,她大起胆子要申诉告状。
可恶的臭丫头,竟然敢陷害她!她不禁暗朝那个若无其事背向她在堆木柴的丫头瞪去一眼。她一时也没想到那丫头怎会识破她的诡计,还能不慌不忙地回报她一记,此刻她只想把那丫头揪出来。
程厨头根本没空听她找借口,只恶狠狠一哼,转过身开始处理那一锅糕点。「他娘的!谁再给我废话,我就砍谁!」
所有人不由自主全把头压低,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就连春月也不敢再多说,她咬着牙,又恨又委屈地一跺脚往厨房外冲去。
一时之间,厨房里除了程厨头嘴里不断冒出的咒骂声、摔锅声,和大伙儿勤快的做事声外,再也没有其它多余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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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月上树梢,整个郡王府已经点上了灯烛。
忙过了晚饭时间,大宅后的厨房也终于逐渐静下来了。掌管厨房的厨头一回去休息,除了得留下来收拾善后、顾灶火的人,其他的人全溜了。
只见一名头发、衣服和脸上几乎全沾上炭灰的丫头还坐在厨房下人用饭的大桌最尾端,捧着碗,细嚼慢咽地吃她的晚饭。
和白日相较,这时的厨房很冷清,但也是她难得能好好享受一餐的时刻──她吃饭喜欢慢慢来,可早饭和午饭却没办法让她这样,所以这个时候她宁愿让其他人先走,她则留下来收拾厨房及慢慢地吃饭。
「砰!」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乍响,接着是尖咒声。
扒饭的动作停也没停,她继续吃着她的饭。
一阵带着怒气的脚步朝她走了过来,然后停在她身后,接着一个巴掌用力甩向她──
「臭丫头!都是妳害的!」尖锐的骂声也劈头落下。
像后头有长眼睛似的,一脸灰炭的丫头在春月的巴掌甩上她之前,已经快一步地捧着她的碗勉强避开。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又退后一步,面对着没打到她,一脸又惊又怒的春月。
「春月姐,妳在说什么?我怎么会害了妳?妳是不是误会什么了?」睁大十分无辜的眼睛,娇小的丫头用稍沙哑的声音为自己喊冤。
一巴掌落空的春月,因为用力过猛差点站不稳,她扶住桌子、挺直身,咬牙切齿地瞪着这个竟敢和她装无辜的丫头。「妳这个死丫头,下午就是妳害我被厨头罚挑水,妳还敢说我误会妳!」都是这死丫头,害她从下午一直挑水挑到刚才,挑到她骨头都快散了,她还敢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没想到她还是猛摇头。「春月姐,我真的不知道妳怎么会这样说,难道是……」语气迟疑,像终于想到什么似小心翼翼地问:「我……我那个时候好像有不小心踩到什么……春月姐,我……我不会就是踩到妳,所以……妳才叫了那一声,所以……妳才会被厨头罚……」愈说愈小声。
春月的脸色铁青,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这个捧着饭碗、一张脸被熏黑沾灰几乎看不出长什么模样的蠢丫头。「妳说什么?妳妳……妳不知道妳踩到什么?妳骗我!妳是白痴还是感觉迟钝啊!」
她就是瞧这个几个月前被大总管带进来,名叫「小昭」的臭丫头不顺眼。她进到郡王府做事好几年了,大总管严谨到甚至铁面无私的处事态度,可是让她们底下这些人战战兢兢。她们以为大总管对待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想到,大总管也有对人偏心的时候──就是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被大总管带进府做事的丫头,刚来时明明什么事也不会做,身体差得像个破病鬼,他却还是用特权将她安插在府里。
每个人都知道这叫小昭的丫头是大总管罩的,所以当然没有人敢因为她一开始令人不忍卒睹的工作能力、和三天两头躺在床上休养的状况说什么,不过她会被人排挤是料想得到的。就算她后来渐渐可以做事了,下人们对她的态度也多半是保持距离或者排拒。
春月当然和她接触过好几回了,也因为不屑她靠大总管的关系才能进来王府做事,所以每次有机会和她在同一个屋子里工作,她不是故意在她后面说些风凉话,就是暗中联合其他人孤立她──哼,要不是怕这臭丫头会去跟大总管打小报告,她早找人修理她了。
她就是讨厌她白白净净老爱装无辜的脸,更看不惯她总一副老太婆慢吞吞又要死不活的动作,不过她没想到这臭丫头还神经迟钝得令人发火。
丫头小昭又摇头,好声好气地道:「春月姐,我只是不喜欢想太多而已,我不是白痴。」而且她现在想太多头会痛,所以能不多想就不多想。至于踩了她一脚的事……要是她说那是她的本能反应,她会不会更捉狂?
她当然知道春月讨厌她,不过她也没期待所有人都喜欢她就是。反正现在有个地方让她能吃饭、睡觉,她就很满足了,所以她一点也不想动脑动跟人计较,更不用说为了保养好身子,她可连气都不能生──欸欸,像她这么怕痛又怕死的人,要她为了无关紧要的人的几句话气到病发,再躺在床上挨针受苦,那多划不来啊!
听陈伯说,她这条命是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她可得千万珍惜才行。
思及此,她对春月露齿笑得诚挚。
不料,春月不但无法理解她一张污脸下的和解笑意,还把她的牙齿白当成了挑衅,剎那间,怒火更旺。
「什么?难不成妳的意思是我想太多?」她扠起腰,朝她逼近。「还是妳把我当白痴?」
小昭脸上的笑垮下。不会吧?她们真这么难沟通?
努力不在春月杀气腾腾的逼近下拔腿走人,她继续释出善意,轻声道:「春月姐,很抱歉让妳因此被厨头罚,可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不小心去踩到妳的脚……」绝不能说她有看见春月要整她所做的事,也绝不能说她根本不是「不小心」踩上她的脚的事。
对啦,她是在装傻啦!因为她不想笨笨的被欺负,又不想引发事端让陈伯为难,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知道,装傻到底。
果然,她一提起这事,春月的表情立刻出现心虚。
春月逼向她的脚步停住,脸色一阵红、一阵青。「臭丫头……」一时说不出话。
小昭趁机朝她一躬身,「对不起,春月姐,下次我一定会小心!妳还没用晚饭吧?这些全给妳吃,我先走了!」在春月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溜出厨房了。
直到完全远离春月的视线,小昭这才放缓步子。她停下来,一手扶着小径旁的假石,一边用手轻捶自己快透不过气来的胸口。
一会儿,等她觉得终于好多了,才敢用力吐出一口大气,再慢慢张开眼睛。
随手用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正要走,却意外听到一阵脚步声与隐约的交谈声由远而近传来,她微愣,脚步已下意识地往一旁隐密的假石后方走去。她才将自己藏起来,一对人影便果真往这里经过。
他们仿佛在交换什么机密的低快谈论声,清楚地飘进她耳里──
「……不会有错的!现在五皇子玄熙已经当上太子,既然他都把二皇子、三皇子扳倒了,又怎么会轻易放过我们?别忘了,一年前二皇子荣靖莫名其妙在宫外被人绑走,重伤回宫,宫中都谣传是五皇子下的手;后来一些亲近二皇子的大臣也陆续出了事,我担心他迟早会把矛头对上我们……」语气有些焦躁。
另一个人的情绪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以前就劝爹别把赌注全押在二皇子身上,他根本不听,而且还好几次明目张胆地在朝上挑衅五皇子。现在可好了,皇宫那边有人偷传话给我,说玄熙太子好像正在收集爹之前贪钱扰民的事证,爹已经紧急要进宫去找兰妃娘娘说情救命了。」
「可是找兰妃娘娘有用吗?她不是已经失宠了?」
「她只是暂时不管太子的事,谁说她失宠了?而且我们郡王府要真失去兰妃娘娘这个大靠山,玄熙太子可是随时都能弄垮我们。」忧心忡忡的语气。
「那……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只能等爹回来再说了……」
低低急切的说话声随着两人的离去愈来愈小声,直到再也听不见。
想不到她竟在无意间偷听到了一个关于郡王府生死存亡的大秘密。
小昭仍怔立在假石堆后,脑子里还不停转着刚才那两个人的谈话。
她虽然没见到那两人的脸,但她认得他们的声音──是大少爷和二少爷──两个京城里最有名的纨绔子弟。她在府里听那些茶余饭后的八卦闲言也够多了,所以即使没机会真正接触到上面的人,也大概什么都知道了。可是他们刚才说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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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昭忍不住皱皱眉,有种不大妙的预感。
虽然她并不懂府里主子们和那些什么皇子、太子、妃子的利害关系,不过她从他们的话中多少也听得出来,此刻郡王府的处境似乎有些危险。也就是说,她在这里的饭碗即将不保……
这下换她忧心了。
没错,这还真是个坏消息。如果郡王府出了事,她要再找另一个像这样的栖身之所恐怕会很难──她没有其他人可以投靠;而且以她这种病鬼身子,没有其它地方肯用她做事吧?最重要的是──
豆大的灯烛下,有着一头花甲头发、一张窄长的脸,目光却炯然的年长男人,静静听完小丫头的叙述之后,一会儿,他才把望向窗外的视线转向正用聪慧敏捷的眼光直瞧着他的小丫头脸上。
「……妳要我说什么?」年长男人直接问道。
小昭也直接得很,「你可以说,你不知道郡王府有可能会出事的事。」
刚才她没多想就往大总管这里来了。
逢郡王府的大总管,也就是她私底下称为陈伯的长者,一年前,他救了她一命,还将她带进郡王府里来。尽管在其他人眼中,他是个严苛到近乎不近人情的大总管;但对她来说,他不只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是她现在「唯一」的亲人。而且他外硬内柔的个性早就被她看破,所以她根本不把他的严肃表情当回事。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她好像很习惯面对这种老喜欢板着一张脸,深怕别人不够怕他的人……
唉,想不起来啦!
反正她第一眼看到陈伯就觉得很有亲切感,当时她毫不怕他地对他笑还把他吓了一大跳呢。
既然她已经把陈伯当亲人了,要是他还不知道王府可能有难的事,她当然得第一个通知他,这样他才可以赶紧逃难去;但他若是已经知道了更好,也许他会有什么应变之策……虽然她是这么想啦,不过她极度怀疑他真的会抛下郡王府自己逃难去。
这也是她非找他印证的另一个原因。
陈彦面对她的澄清眼波,略垂下眉,眼角周旁的细纹加深。审思半刻,他终于沉声开口:「我的确知道。」双手交迭在桌上,他的目光毫不迟疑。「我想妳也不会有兴趣了解邵王爷与其他人的恩怨。小昭,郡王府最近确实有可能会出事。其实我已经打算要在这两天把妳送出府,我把所有事都安排好了,妳不用担心会受到郡王府的牵连。」言明他的打算。
小昭明白地点点头。「原来你真的不走。」被她猜中了。
陈伯是忠仆。就算逢郡王赵广廷搜刮民脂油膏的贪财恶名远播;两个少爷好色好酒将逢郡王府搞得声名狼籍;府内几位夫人小姐们各个明争暗斗,常把众人弄得疲于奔命、人仰马翻,但身为郡王府大总管的陈伯还是忠诚地服侍每位主子,尽责地管理好府里的大小事。
她替他感到不值。
记得有一回,她曾亲眼看到逢郡王为了一件关于衣服之类的小事,当着众人的面怒骂他。即使是劳苦功高的陈伯,他们也毫不留情面。她之后曾问他,难道不觉得心寒?难道他都不会想离开吗?
他总是摇头。
其实他已成家的儿女都能够奉养他,也希望能接他回去安心享福,让他别再过这种看人脸色度日的生活,但他都拒绝了。只因为年少为乞的他被以前的老总管捡回府,而老总管病逝前的遗愿,就是要他替他好好看顾郡王府,所以从那时候起,老总管的遗愿成了他的责任。他会不顾荣辱地一直待在郡王府,就是为了报老总管的恩。
陈彦的神情不变。「我会把妳送到城外,我的二女儿和女婿已经答应我要照顾妳──」
「我不走!」她猛然开口道。
陈彦一愕。
「你不走,我就不走!」小昭抿了抿唇,白里透青的俊秀小脸上有着难得的坚定表情。「郡王府不一定会出事,对吗?那只是可能而已吧?而且就算它真的出事了,你却要我抛下你独自一个人逃,那我又算什么?我的命是你从水里救上来的,没有你,我也不可能会在这里!」
那差点死去的感觉她仍记忆犹新,所以现在的她或许比任何人都怕死,但怕死是一回事,要她自己逃命又是另一回事,她绝不会丢下他的。
陈彦明白她的心意,感到一阵动容,不过他却不同意。「不管郡王府会不会出事,我还是希望妳能暂时避开……」
因为身为总管郡王府内外事务的人,他甚至比邵王爷、少爷他们还能看清局势对郡王府有多不利。之前他曾干冒大不讳警示过邵王爷,要他低调行事,或尽早做应对,不过他总以为那些火烧不到这里。现在他的警告成真,上面的人已经盯上郡王府了。
他不能让无辜的小昭被卷进这场斗争里。
「我不走!除非你给我保证,你肯定这里绝不会有事。」不喜欢动脑筋并不代表她笨,她早由他不寻常的举动清楚知道,此刻的郡王府正处于暴风雨前的宁静,一场动荡怕是逃不掉了。
所以她更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陈彦又被她的话堵得一时语塞。最后,他叹了口气,皱眉看着她坚决的小脸,放软声音道:「小昭,我这是为了妳好,妳还这么小,还有大好的人生要过,我不能让妳把命赌在这里。而且妳不是常说我是妳的救命恩人?既然如此,妳更应该听我的话,好好珍惜妳的生命。」
「陈伯,若是以前的老总管也在同样的情况下跟你说同样的话,你听还是不听?」她反问。
陈彦一愣,最后受挫地垂下肩。他知道他再说什么也劝不动她,看来得想其它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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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郡王府内的气氛,近来愈显浮动诡谲。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开始在下人之间耳语流传,而那些谣言的内容,竟全跟主子得罪了当今太子殿下,将会被捉去治罪、郡王府很快将被查封有关。但不管谣言从何处来、是真是假,整个大宅已被搞得人心惶惶,有些怕出事的人,甚至已经打包好行李准备逃跑了。这三天以来,已有近十个总管请辞求去,更有人怕得偷偷跑了。
陈彦为了安抚底下的人,已经连续好几天不曾合眼休息。但偏偏听到风声的夫人小姐们也被吓得频频要他去把进宫的邵王爷找回来,让他更是疲于奔命。
总而言之,此时的郡王府就处在几乎快失控的状态中。
连厨房的老大程厨头都跑了──看着少了跋扈蛮横的程厨头和少了大半人而显得有些空旷安静的厨房,小昭一时还真是不习惯。
午饭前一个时辰,原本应该是厨房众人最忙碌的时候,不过看看现在厨房里,连同她在内的五、六个下人,大家根本无心煮饭,只除了被临时调来掌厨的邱婶还算勤快尽责地挥动锅铲、努力指挥他人做这拿那,其他人几乎都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动着手。
每个人心里头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郡王府是不是真要垮了?
蹲在灶前顾炉火的小昭,当然也在想这事。这几天陈伯仍一直试图要劝她离开,即使他自己正为府里的状况忙得焦头烂额,却仍挂心她的安危。所以,她更不能走。
她知道她若听话走了,可能会减轻他的负担,不过从此会睡不着觉的大概是她。
「……听说昨天晚上春月也跟着府里一个护院跑了。还有一个伺候二夫人的丫环竟偷了主子藏在房里的翡翠镯子要跑,结果被逮住,差点让二夫人打了个半死……」两名下人一边摆盘子、一边交换听到的最新消息。
「什么?有这种事?难怪今天早上西园那边很吵,我还以为是二夫人带着她所有的财宝逃了咧!」另一人毫不掩饰地讽笑着。
「虽然不是,不过我看应该也快了吧。」有人跟着说风凉话。
其他人不由得全笑了。
「喂喂!你们不做事还在那边多嘴什么!就快开饭了,你们动作还不快一点!」一道吼声落下──邱婶一手抓着一大碟煮好的菜,一边火气甚大的用锅铲敲了敲桌子。
有人立刻缩了缩肩回头做事,但也有人大着胆子说道:「邱婶,反正这里都快垮了,我们干嘛还这么认真在这里做饭?」
邱婶向他瞪去一眼。「是啊,你都快被抓去关了,干嘛还要吃饭?你怎么不干脆连嘴巴也缝起来算了!」
那人脸色一白。「喂,邱婶,妳是哪里听说我们要被抓的?难不成……这里真的要被抄了……」
其余的人跟着心惊胆跳,现在的他们可是惊弓之鸟。大宅里现在流言四起,一些能跑的全跑了,剩下他们这些不敢跑、没能力跑的,只能继续留在府里,这也难怪所有人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很敏感。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再不把饭菜端过去就会被骂了。」即使邱婶心里也因为府里最近的流言和变故而七上八下,但她在所有人面前还是咬着牙强自镇定。「快、快、快!」连声催促。
其他人在她的催促下只好又动起来。
不过稍晚,众人担心的事终于发生──
午后,来自皇宫的一道圣旨宣下,逢郡王赵广廷与其子因为贪污、诬陷良民、强掳民女……各项罪证确凿,三人即刻收押候审。
一时之间,阵阵凄厉的哭喊声贯穿前屋后院。不过再多的哭闹喊冤,也救不回被大群官兵押解走的赵氏父子三人。至于府内余下的众人也不好过,郡王府暂时被查封,还有可能被充公,所以府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全被限制进出,形同软禁。这下,整个郡王府更是一片愁云惨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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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小昭不断作着那个她已许久没作的恶梦。
梦里,一个高大到令人颤抖、她看不清面孔的男人在对她咆吼。她和他站在崖边……又是一样的结果!她掉落崖,双手努力攀着唯一支撑她的土石,而那男人俯在崖旁看着她……她向他求救……她知道她在向他求救,但是下一幕却是,那男人离开了崖边;接着她的眼前开始模糊……她松开手,往崖下坠落……
飒飒的风声、冰冷的寒水、还有耳边隐约响起的男人狂喝……
她讨厌那令人喘不过气的哀伤、讨厌那令人惊悸的黑暗,她奋力想由这无边无际似的梦境之河游上岸,但是她的梦,她宛如曾真实经历过的梦却一再重复,直到一个急切的声音穿过层层黑雾唤醒她——
「……小昭……小昭……快醒醒……小昭……」熟悉的嗓音在她耳边一逼又一遍低喊着。
轻咳了一下,她终于摆脱了恶梦的纠缠,醒过来了。
张开眼睛,陈伯松了口气的脸立刻进入她视线。「……啊……陈伯?……」疑惑低喃。她同时转过头,发现天已大亮,而同房睡的其他丫头也全都不在了。
皱皱眉,她赶紧要翻身起来,不过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却让她差点又跌回床上。
陈彦及时扶住她。「小心!」
喘了几口气,一会儿她才慢慢平复下来。坐直身子,她舒眉回望担心盯着她的陈伯,摇摇头道:「我没事了!对不起,是不是又吓到你了?」以前陈伯刚把她救上来的那段时间,她常常一醒来又无缘无故昏厥,所以老让他提心吊胆。现在她已经没再发生那样的状况了,不过想必他仍余悸犹存。
陈彦站在床边仔细看着她,见她除了一贯的脸色苍白,没有其它不适的模样,他这才稍放下心。
「妳又作恶梦了?」记起她刚才在睡梦中又是咬牙挣扎、又是冒冷汗的样子,他直觉问。
楞了楞,原本忘了的清晰梦境立刻又涌回她脑际,她赶紧摇头将它甩开。「没有,我不记得了。」对他撒了小谎,不想再增添他的负担。掀开被子溜下床,她一边捉来外衣穿上,一边惊疑问道:「陈伯,是不是府里又发生什么事了?」否则他怎会亲自来下女的睡房找她。
早在她大剌剌要把被子掀开时就赶忙转过身的陈彦,几乎忍不住要为她的「不拘小节」头痛叹气了,但她这一提起,他的精神又重新紧绷起来。
「今天天才亮,府里就突然来了一个人,而且他还直接找我,问我是不是曾在一年前救过一名小姑娘,他还要我把小姑娘交出去……」稳住情绪,他慎重地开口。
小昭也呆了一下,随意绑着发辫的动作停住。「是……说我吗?」心脏猛然怦怦狂跳。
陈彦点头。「他说了一些关于妳的特征,是妳没错。他说他一直在找妳……小昭,妳的亲人终于来找妳了!」
「我的亲人?」喃语。
「是啊!他说他是妳的大哥。虽然我不曾听人说过他有妹妹,不过或许他只是没说而已,既然是他开的口,我想以他的身分应该不至于会骗人。」等了一年,她的亲人总算出现,而且还是个大人物,一时之间,他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感伤两人的即将分别。
「大哥?」咀嚼着这个很陌生的称呼,小昭又继续把自己的头发慢慢绑好,然后才慢吞吞地问:「这个人……你好像对他很熟悉信任……他到底是谁?」
「庞樊云,庞将军。」
庞樊云,少年从军,靠着努力与才能逐渐在军中崭露头角。二十初头时,因单枪匹马独闯敌营救回主帅一事名震天下。后来在长官的力挺与他每一场战无不克的扫荡蛮族傲人战绩下,他被赐封为将军,从此庞将军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就在此刻,这个威震域外、功勋朝野的庞樊云,已经来到逢郡王府了。
但是当这个高大魁武、黝黑健实的男人一踏进偏厅时,坐在椅子上等他的小昭先是感觉到空气瞬间凝结,她紧张地抬头看向他,随即克制不住猛地跳起来——
梦里,那个对她咆吼、置她坠崖而不顾的男人的脸孔瞬间清晰了起来。
「啊!」她惊呼出声,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个魁伟骇人的男人。
就是他!
她梦里的那个男人就是他!她不会忘记这身形,还有……还有这种看着他时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孙昭,原来妳在这里!」一开口便直唤她的名。庞樊云的浓眉蹙着,不怒而威的气势迫人而来。
听到他雄浑沉厚的声音时,小昭胸口蓦地一震。没错!这个声音也是……
脸色更白,她往后退,一边警戒地盯着他。「你……你别想骗我,你不是我的亲人!你到底是谁?到底又想对我做什么?」
她不寻常的反应,不仅令陪同进来的陈彦楞住,庞樊云的脸色更是古怪。
他停伫在原地,以一种奇异的眼神定定凝视着忽然之间对他充满防备的「妹妹」。他当然不可能错认她——即使她的脸颊不若以前的红润健康,即使她看着他的眼光不再慧黠淘气,似乎还长高了一点点,但她是孙昭没错,他找了一年、让他揪心了一年的「妹妹」!
「我『又』想对妳做什么?」她似乎忘了他,却又记得他的矛盾反应,令他浓眉深拢。他当然明白出事了。「陈总管,我妹妹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忘了我……」锐眸直接对上逢郡王府的大总管。他根本没想到,他疯狂找了一年的妹妹竟然就在他伸手可及的逢郡王府内!
在失去她的这一年,他从来就没把她已经死了的可能性算计在内,就算那一刻她在他眼前消失了,他也不相信向来福大命大、向来不怕惹怒他,老故意在他眼前活蹦乱跳的她会死,所以他投下一切人力找寻她的踪迹,同时也报复了害了她的家伙。终于,她再次出现在他眼前了,但他却立刻发现不对劲。
她不认得他!
她竟忘了他?!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他的影像会自她的记忆消除,而这种被她当成陌生人的感觉……他一点也不喜欢!
「将军,您猜对了,小昭她……失去记忆。」回应他的猜测,陈彦坦言她的状况。
没错,她失去记忆了!他从江里将伤重昏迷的她带回来,并且一次又一次将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她救回来之后,这才发现,她除了无意识喃念自己叫「昭」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记忆了。
「不,我记得你!」这时,小昭却语出惊人。她又退后一步,紧瞪着那棱角分明得有如铁铸的男人的脸,见他忽然闪过一抹乍喜的神色,她一愣,对他这反应有些不解与迷惑,可又立刻一甩头,防卫心无法撤下。「我记得你……是你把我推下崖,是你……」指控他。
陈彦大惊。「什么?小昭……」她不是失去记忆了?还有,怎么会是庞将军……
庞樊云倏地瞇起一双阴郁深奥的黑瞳。「妳只记起这个吗?」嗓音低沉而紧绷。
「所以……是真的?」她倒吸一口气。
「妳为什么没想起在崖上还有谁?妳为什么没记起妳是为了替我挡箭才落崖?孙昭……妳失去记忆我原谅妳,妳忘了回家的路我原谅妳,不过,我不会原谅妳为了我受伤!」语气愈加硬酷。
她呆住了。挡箭……替他挡箭?
蓦地,脑海深处似乎隐隐浮现什么画面……她紧蹙眉头,努力想捕捉那个画面……她看到……在崖上……几个人影闪动……她看到……一支疾射而来的箭……
右胸忽然一阵微痛,她下意识伸手按住。
陈彦看着脸色愈来愈苍白的小昭和她的举动,他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没错!那时他从水里捞起她时,她的确被一支利箭几乎贯穿胸口,那也是她险些没命的主因。
庞樊云的视线也下移到她的右胸口,眼神中毫不掩饰愤怒和自责。
「孙昭……」抑下翻涌的情绪,他朝她迈步走去。
她意图忆起更多,但愈加尖锐的头痛一如以往地阻止了她。她忍不住抱住发疼的头蹲下,闭眸直喘着气。「好……好……不想了……我不想了……」喃喃念道。
她忙安抚自己这讨厌的头痛,却依然可以明显地意识到身前多了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强烈存在。虽然清楚这个男人就在这里,她倒已经没了刚开始的排斥反应,而且她的感觉、她的身体的确是对他不陌生的。
淡淡的、几不可闻的、属于男人的体息沁入她的胸腔,轻易勾起某种怀念的情绪……她记得这个混合着泥草与阳光的气息……
心神有些恍惚。她记得……一抹总是可望不可及的昂阔背影……她还记得……记得……她总是在后面追逐着那个背影……他是……他是……
樊云大哥!
一团记忆猛地袭向她,她的头再也承受不住剧痛,呼吸一窒,她昏了过去。
一双巨掌及时将倒下的她稳稳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