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再快点二赶到海港边,制止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出海!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白白牺牲掉自己的一条性命!
令狐问君心中急如星火,手中的鞭子抽得更狠,马臀已经被她击打出条条血痕,马儿疼痛难忍,开始挣扎,前行的路仿佛越来越长,目的地也似是越来越远,不知几时才能赶到。
最终那马儿使了性子,挣扎看要将她摔下马背,她迫不得已只好丢下马,徒步奔向港口。
但是,一切都已迟了──
远远的,除了那水天合一的海面和碧空之外,曾经停靠在这里的十余艘战船全都消失不见,极目远眺,依稀还能看到几个小小的黑影在海面上,越行越远,最终被水天相接处逐一吞没。
令狐问君跌坐在地上,一瞬间她的心似被掏空,那海浪吞没的并不是战船的影子,而是她全部的希望。
他最终还是去了,去了那生死难测的战场,去了那前途渺茫的地狱……她没能拉住他,也许,连他的最后一面她都再也无法见到了。
圣怀璧,那个总是嬉笑着张开双臂扑向她,给予她世间最温暖拥抱的男子;那个总喜欢用热唇贴向她的冰唇,即使她拚命抵抗也要将她死死抱在怀中的男子;那个总喜欢用言语挑逗她,戏诚看又宠爱她的男子,就这样走掉了,消失了。
她没能抓住他,她即将失去他一在还不曾真的和他坦然相对,心心相印时,他们便咫尺天涯,望断愁肠。
人世间最悲伤的事情只怕也莫过于此。
纵有千般后悔,万般心伤,皆抵不过她心中最真实的心声,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
圣弘二十一年,十月十三。
立冬这一日,圣朝的海军与黑羽军在海上进行了一场惨烈的海战,三皇子圣怀璋受伤败退,黑羽军士气大盛,乘势侵入圣朝海域四十里,逼近圣朝都城。
兵部内,以丞相令狐问君为首,挑灯彻夜研究作战计划。
兵部尚书肖怡然刚得到消息,说圣朝暗中派出了一支新军加入战斗,领军之人十分神秘,连他都不知道是谁,询问丞相,她却守口如瓶,这让他很是不满。
“丞相大人对下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这兵部中的哪一个将领不是跟随三殿下的心腹?人人都愿意为了三殿下报仇雪恨,现在却连前线领兵的将领是谁都不知道,岂不成了笑话。”
令狐问君沉声道。“三殿下此次为何会出师不利,遭此大劫,真的只是因为三殿下太过轻敌吗?敌人如何知道我军的行军布阵计划、三殿下的领兵风格?那火弩箭的设计显然是筹谋已久,但是倘若我军领军首将是个谨慎行事的人,见敌方逃逸而不追击,这火弩箭就不会造成这么强的杀伤力。”
肖怡然一愣,“丞相的意思,难道是……”
“本相怀疑我军之中有奸细。”
她的柔声低语让他惊得须发颤动,重重摇头,“不可能!”
“人心是世上最难测的,肖大人一片赤胆忠心,但可敢保证所有人都如您一样?所以这一次我和陛下决定隐瞒领军将领,便是要试试看,敌军还能从何处抓到我军破绽,若真有奸细,也许会在这时露出马脚。”
他凝神想了片刻,拍桌说。“若真有奸细,必是出自户部!那一干人等着我们兵部不顺眼久矣,太子他--”
令狐问君出声打断他后面的慷慨陈词,“肖大人,无凭无据的事情千万不要到处张扬,若是怀疑错了人,您还要平白背上罪名。太子毕竟是太子,得罪了他对您和三殿下都没有半点好处。”
肖怡然哼了一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生怕三殿下手握兵权动摇他的地位,所以这些年我们兵部只要一和户部要钱,他们就拖延不办,真不知道陛下还要容忍他们多久。”
觉得再执着于这个话题实在是没有意义了,她走到挂在墙壁上的作战图前,看了半晌,问道。“我军前线还有多少士兵有战斗力?”
“出征时三殿下带走了两万人,二十条船,被火箭攻击的那一战中,折损超过三分之一,现在大约还有十一、二条船和一万出头的人可以用。”
令狐问君快速在心中盘算着。圣怀璧带走了一万人和十条船,加在一起刚好能补充折损的战斗力。只是原本他们以为黑羽那边是两三万人的兵力,在这一战之中,那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堵截圣朝军后路的战船,则显示他们的人马远远不只两万,只怕超过了三万。
圣怀璧没有任何作战经验已经是极为危险的了,兵马还远远低于对方,这一仗的胜算几乎是微乎其微,究竟她要怎样做,才能帮他赢得这一仗呢?
面对着一朝三国的疆域图,她忽然问道。“为何玉阳迟迟没有消息传回?”
自黑羽开战伊始,令狐问君就已经以圣朝天子的名义昭告玉阳,让他们务必协助圣朝出兵对抗黑羽,但是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天,玉阳至今却仍没有答复。
如果说金城驻军人数过少,不善海战,又在前几年曾败给黑羽,心生恐惧而只力求自保无法出兵,或许还可以解释。
可玉阳兵强马壮,屯兵八万,他们的海军作战能力也与圣朝不相上下,为何敢抗圣朝旨意不从?
肖怡然摇摇头,“不知道,按说无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送信的使者也该回来了,但就是一直没有动静。丞相,您看玉阳这一回会不会做了缩头乌龟……”
“不会的。”令狐问君斩钉截铁道,“玉阳国曾有一朝的王后就是我令狐族人,是圣朝亲封的公主,玉阳的后人也有圣朝的血脉,血脉相连不可能见死不救,而且倘若圣朝亡国,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好处,只怕中间是出了岔子。今天我再修书一封,烦请肖大人多派几名精兵,陪同特使把信送去,务必要玉阳王在三日之内出兵解围。”
“是。”
令狐问君盯着图,心中的忧虑之情越来越重。就算是玉阳王同意出兵,也是在两天之后了,圣怀璧的军队此时已经进入作战区域,他能坚持到援军到来吗?
圣怀璧带走的这一支人马并非兵部所辖,这一支是直属圣皇的亲卫军,若非到了国破家亡的关键时刻,是不会动用这支兵马的。
这一次的形势紧迫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而且正如令狐问君所说的,圣皇和圣怀璧都怀疑是有人从内部泄露了军情给敌军,所以绕开兵部,动用这支军队是唯一上策。
当圣怀璧的战船来到圣朝海军列阵之地时,原本驻守海上的圣朝军看到有自己一方的援军赶来,一个个神情大振地指着海面说。“看!是我朝军队!太好了,我们的援军到了!”
这时的圣怀璧正坐在旗舰上,针对那份战程纪录,低看头在作战图上描绘出一个个清晰的小点,并用线串连在一起,随后幽幽冷笑,“我以为是多厉害的阵势,原来不过是回字阵。”
他话才说完,传令官便进来禀报,“四殿下,三殿下留下的先锋官夏雨新夏大人想问咱们的指挥官是谁,请求见面。”
“暂时不见。”圣怀璧微笑着抬起头,“不准说出我的身分来历,只告诉对方我是圣皇的特使,把圣旨拿给对方看,从今日起,两军合一,所有兵马归我统一调配,让他将可以参加战斗的实际兵员和战船报,个准确的数字给我,今夜我就要出击第一战,若因他瞒报折损而导致此战失败,要他提头来见!”
“是!”传令官迅速离开。
站在圣怀璧身边的小谢低声问。“殿下已经有了决定?”
“黑羽大败三哥,士气正盛,但是也必定心浮气躁,恨不得将我们一网打尽,如今我们援军赶来,他们也不会放在眼里。过去两军交战虽然次数不多,但黑羽以绝对优势领先我军,黑羽定海更是百战百胜,犹如战神一般,我估计敌军会在这一两日内对我们发动总攻,如果不抓住这时刻给他致命的,击,我们的胜算就会更低。”他说到这里,忽然看着小谢,笑道。“小谢,我记得你弹得一手好琵琶。”
小谢一怔,不知他怎么突然说到这件事,“属下不敢说自己弹得好,只能说还过得去。”
“你太客气了,孙夫人为何会为了你神魂颠倒?还不是因为你在游湖的时候弹了一曲琵琶,结果倾倒多少芳心。”圣怀璧瞅着他笑,“你跟了我也有十二年了,倘若我让你去做一件极危险的事情,你会不会很为难?”
小谢屈膝跪倒,“属下自从跟随殿下的那天起,生命就是殿下的了,无论要属下去做什么,属下都绝无异议。”
圣怀璧弯腰伸手搀他,轻笑道。“其实我要你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去弹一曲琵琶给敌军听。”
深夜的四国海上,几十条战舰对阵于月光之下。
黑羽的旗舰上,七八名黑羽将领正在等待黑羽定海下达命令。
黑羽定海站在众人之中,他今年三十五岁,正值盛年,一张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孔因长年在海上饱经风浪的吹袭而比同龄人更多了些刀刻般的皱纹,看上去并不显老,而是更加威风凛凛,令人心折。
“敌军的援军既然来了,我们与对方决一死战的机会也就到了。他们第一仗打败,犹如被我们逼入绝境的困兽,我们万万不可低估,明天天亮之前,我们的全部战舰要倾巢而出,务必要再次击败对方的部队!这一战取胜之后,他们的信心就会被完全击垮,彻底崩溃,我军就可长驱直入,直取圣都。”
其他将领被他说得热血沸腾,一个个摩拳擦掌,高声叫道。“将军下令吧,我等就等待这一日呢!”
“不用着急,今夜天象不好,所以我们要静下心等这最后几个时辰。”黑羽定海看着船头那面猎猎飘动的旗子。
今夜吹东南风,如果他要下令进攻,自己这方的战船就要逆风而行,要加派更多人手去摇船桨,否则速度会大打折扣,而他向来喜欢速战速决。
“问问天象官,风向到底几时能变?”他扬声问。
天象官来报,“等过了明日辰时,或可更改。”
黑羽定海笑道。“那就等到辰时。”
海风徐徐,这种淡淡的海水腥味是他闻了几十年的,极为熟悉。对他来说,他对大海的了解更甚于陆地,他在海上生活的时间远远高过在陆地的时间,所以他对这片大海有极强的掌控力,四国之中像他这样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
他问。“知道圣朝援军的首将是谁吗?”
“尚不清楚。”
他不禁皱眉,“圣都那边没有消息?”
“有消息,但是对方说这回领兵之人很是神秘,就连兵部都不知道此人是谁。”
黑羽定海被挑起兴趣,悠悠笑道。“圣朝在和我们打心理战。有意思,不管做这个决定的人是谁,显然他比圣怀璋要有脑子,我们更得谨慎小心了。”
“将军,对方将领会是谁呢?”一名副将问道,“这些年他们养尊处优,能打仗的除了胡子一大把的老臣之外,也没有几个了。”
他思忖道。“也许是兵部尚书肖怡然亲自上阵吧。”
“那个老家伙,年纪都快是将军的两倍了,还打得动吗?”现场一片哄笑。
黑羽定海却神情凝重道。“诸将,记得我对你们的提醒。万万不可轻敌,更不能居功自傲。别忘了圣朝皇帝的身边,还有狡猾多计的令狐一族,他们的新丞相虽然是个女子,但必定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否则她不可能坐到这个位置。”
“不是说她之所以当上丞相是因为她爹是皇帝的老相好吗?”众人又是不屑地一番嘲笑。
黑羽定海依旧在深思,“圣皇并非为情而不顾原则的人,令狐怀也不是那种任人唯亲的人,这个令狐问君必定是大有来头的--”
一阵幽幽琴声突地在夜色海风中踏浪而来,打断了他的话。
船舱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此时哪来的琴声?是他们听错了吗?
“是有人在弹琵琶。”一人肯定地说,那琵琶声越来越清晰了。
“就在船头那边!”另一人也听出来了。
于是众人来到船头,只见一叶轻舟从圣朝战船那边独自飘摇而来,船头坐着一人,怀抱琵琶。
琵琶声如潺潺流水,又似玉珠滚落,起初听得不是很真切,但随看对方的靠近,这一曲勾魂摄魄的琵琶声令闻者无不动容。
谁能想象,世上会有这样妖媚的音乐,在这海风之下,月色之中,撩拨看每个人的心弦,它可以让人想到美女,想到权欲,想到任何的极乐之事,只因为听了这一曲便心生醉意,恨不得将自己都融化到琵琶声中。
黑羽定海听了半晌,不禁笑道。“这是什么计策,想以琵琶声撼动我军军心吗?可惜这不是该下,黑羽军也不是项家军,就算是弹响那十面埋伏,本将又有何所惧?”
“无论如何,这弹琵琶的人琴技真是不错。”其中一名副将听得如痴如醉,不禁感慨道。“等明日胜了圣朝,一定要把这个弹琵琶的乐师活捉,送给大王!”
黑羽定海听了不禁点头,“是个好主意。”
弹琵琶之人是小谢,当他的琵琶声响起时,圣怀璧就站在圣朝战舰这一方,同样负手而立,站在船舱中,听着那渐行渐远,逐渐模糊不清的琵琶声,然后霍然转身,对站在自己面前的一排黑衣死士沉声下令,“时间紧迫,你们的任务艰巨,他这一曲弹不了多久,所以你们必须一次得手,而且不能有一人被敌人发现,否则这一计就全盘失败。去吧!”
那几名黑衣死士躬身退出,在船尾纵身一跃,相继跳入海中。
他们每个人都是泅水好手,可以在水下潜伏而行十几丈不换气,他们藏在海水下,借着海浪和沉沉夜色隐藏身形,分别游向他们每个人的目的地--黑羽的战船。
小谢的琵琶还在响,他们奋力在冰冷的海水中游动,他们的时间紧迫,必须达成任务,因为这事关圣朝的存亡!
小谢终于止住琵琶声,他将琵琶放到一边,站起来向看黑羽的旗舰遥遥行礼,朗声说道。“在下是圣朝使者,献曲一首送与黑羽将军,可否请将军近前说话?”
夜色之中,月光之下,他特意以一袭白衣示人,立于船头时,衣袂飘然,竟有仙家的风骨和气韵,纵然众人远远的不能太看清他的眉眼,也似是能感觉到他唇角的笑意惑人,一个个都不由得被他勾走目光,移不开分毫。
但听他说的话,黑羽众将冷笑道。“果然是个计策,想骗我们将军现身,然后好暗箭伤人吗?”
黑羽定海想了想,力排众议,“敌军和我们的距离已经超过弩箭的射程,他杀不了我,我却必须见他,否则岂不是被人笑话。”说着他推开人群,走到船头,朗声问道。“阁下是圣朝的说客吗?”
“不,在下只是圣皇的使者,圣皇要问将军一句话。将军为何发兵?”
他笑了,“事到如今,圣皇还在执着于这一点意义都没有的话题?为何发兵?自然是黑羽要将圣朝取而代之!数百年来,圣朝一直压在我们黑羽的头上,压得也够久了,该是让圣皇明白,谁才是能主导一朝三国的强者!”
“将军之话在下会转达给圣皇的。”小谢沉稳从容地躬身,接着挥手,快船向来时方向驶回。
副将问道。“将军,要不要杀了他以灭敌军士气?从这里一弩射过去,肯定能射中他!”
“不必。”黑羽定海望着那似乎是一直面带微笑的小谢,赞许道。“此人也是个不错的人物,敢在两军阵前孤身进退,轻拨一曲,本将敬重他的胆色。更何况,不是说要将此人活捉给大王吗?”
众人闻言亦是点头附和,现场一片欢笑之声。
也许是因为逆风而行,小谢的船并不如来时走得那般快,它缓慢而艰难地回到圣朝战舰的列阵之中,就在这一刻,圣朝战舰中忽然响起了激烈的击鼓声。
黑羽定海大为震动。鼓声?战场上最常听到的进攻之音?
霎时之间,在他身边的几条黑羽战舰忽然从各自的船头或船尾燃烧起来,原本看上去并不算很严重的火势在一瞬间就扩大了,很快的,半条船就被烈焰吞噬。
“怎么回事?我们的船怎么会失火?”众将惊呼。
黑羽定海高声喝道。“镇定!速去查明火势情况,若不能灭火就弃船离开!”
他的命令下得很快,他的属下也是训练有素,在执行命令上向来不含糊,但是这一次他失算了--这一片火势从他身边的几条战舰开始燃烧,很快的,三十条黑羽战船中的一半都陷入火海之中。
看到这种情况,他也不禁惊怒道。“怎么火势会这么猛烈?”
一名跳海而来的烧伤士兵气喘吁吁地爬到他面前,“将军,敌军……敌军派了人将油桶倒在我们的船上,天黑,值守士兵没有发现,又起了风……”
原来如此。黑羽定海立刻明白了。
这一战中,敌人先派出一名使者以琵琶声蛊惑人心,让己方将领懈怠了防备之心,好让他们的杀手将油桶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这边来。每条黑羽战船的甲板上至少会有十几名士兵值守,他们若采用杀人登船的方法,动静过大,很可能在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就暴露行藏,被人发现,所以对方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倒油,而后点燃。
这一场东南风还没有改变风向,火势瞬间连成一片。周围十几条被烈焰包围的战船上,越来越多的黑羽士兵被迫跳海自保,而没有点燃的战船正在忙于应付不知何时从四周海面上忽然冒出的十余艘挂着玉阳旗帜的战船。
几天前,他以火弩箭杀伤圣朝一半兵马,几天后,圣朝同样以火攻之计害他损失惨重。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定要查出这一战对方是谁在指挥!”黑羽定海的震惊不仅仅在于自己的败北来得太快,更在于这名对手的作战方法是他生平所未见。在月光之下,以一曲琵琶弹动杀机,将数万人马的性命残忍冷酷地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是一个狠辣血腥的对手,却将杀人打仗做得像在吟诗谱曲一般。他必须知道此人是谁,因为此人必定会是他此后最大的劲敌!
黑羽定海回身望着不远处已经全力启航,正向自己逼近的圣朝战船,和那些在夜色中看不清人数的玉阳战船,他迫不得已咬牙下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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