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一阵,黄颖纹将难处说出,想看看他能不能通融一下。
不喜欢让外人进人家中这一点她多少可以理解,尤其有时摄影师为了拍出合意的照片,搬动或堆叠、甚至踩踏在家具上是满平常的事,徐光磊经常办活动,杉墨也接触过很多媒体采访,大概因此才拒绝得斩钉截铁。但这次只有她一个人出动,没有旁人,设备只算是简配,相机加上几盏闪灯而已,如果答应不乱动摆设,他会不会愿意?
“坦白说我不想随便拍一个地方,我要的不是一个有受访者出现的画面就好。尤其这次文具主题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篇幅,我想好好做,就这一次,你能不能为我破个例?”
她一双大眼眨呀眨地看着自己,徐光磊着实感到非常为难……不,正确来说他有些许不耐。
这就是他不善经营的人际关系,妥协了一次就有下一次,太强硬则显得不近人情。麻烦。更麻烦的是早餐会的人全都与学湛有关,他断然拒绝前总要先细想一番会不会让他难做人。
她双手合十,拜托拜托。“看在学湛强力推荐你的份上?看在这个企划已经开跑的份上?看在我们都是天涯文具控的份上?”
“……”眉心微拧,想不太起来当初自己怎么会鬼遮眼似地答应加入学湛该死的早餐会……徐光磊摸着手边的杯子,最后说道:“让我考虑一下吧。”
黄颖纹顿时松了口气,没去注意到他眼眉间细微的情绪转换。从她的角度看去,他身侧厚厚的玻璃窗透进橘红色夕阳,一如徐光磊给她的感觉,纵使表面看来有点距离感,本质却是温暖的。
精巧的康宝蓝很快便见底了,见他的黑咖啡尚有一半,黄颖纹又点了杯冰奶茶,顺势拿出小笔记本,以闲聊的方式展开访前对谈。他们并没有说好今天就要开始访问,因此她没按例录音,以彼此茶与咖啡饮尽为限,先热个身,回去也可以视情况修正访谈问题。
“……所以,杉墨书店的贵宾卡撞月卡,是有特别涵义的?”
“书店目前有两种会员卡,一般卡松烟及后来增加的特别卡撞月。松烟是墨,撞月是杉:鲁凯族称杉树叫撞到月亮的树,撞月的名字是这样借用来的。”这些在书店的服务台领卡处有专文介绍,发卡的信函中也有附简介……只是或许在意累积点数与优惠活动的人远多于这卡名的由来。
黄颖纹事先做过功课,对于杉墨书店的历史、品牌理念等自认了解颇深,会有此一问是在准备这次刊物内容时她才发现身边有很多人对杉墨书店的理解停留在一间“趁着文创产业萌芽而不断延伸触角的书店”,不断展店、不断新增商品或服务或课程。杉墨确实成为一间难以令人忽略的书店,但它的商业化也似乎盖过了设立的初衷。“我知道杉墨书店这名字来自总经理父亲早年经营的书店,但据说两张会员卡是徐先生命名的,能不能谈谈你的灵感?”
“松烟卡几乎在书店成立时就有了,那时因为总经理自己的喜好而设了文房四宝区,当时进最多的墨条大概就是松烟了吧。”徐光磊摸摸下巴回想,五色墨中,当时作为采购的他进黑墨最多,把会员卡取名松烟是一种很自然的想法。
“……这……说出来好像就不那么浪漫了……”黄颖纹有种幻想破灭之感。时常观察徐光磊的谈吐穿着、他随身携带的文具用品,全都散发着浓浓的文青形象,是这原因吧,理所当然地将他与深度、美感、品味划上等号。
黄颖纹的每个问题深入浅出,由杉墨书店开始渐渐带人这次访问的主角徐光磊,再谈他对文具、写字的观点,最后聊他收藏的笔。
徐光磊并未拒绝今天这有些突然的对问,他表现得颇为认真,时而陷入思考的沉默。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可能与她期待的颇有落差,但仍希望据实以告。
他愿意分析对某几个品牌的历史发展,愿意倾尽所有自身对西洋书法、对笔、对墨水的见解,更对于各地文具控的朝圣地不藏私,她可以感受眼前人对文具的热情,徐光磊对喜爱的事物十分慎重。
然而当他沉默过久的时候,黄颖纹对他又忽然冒出全然不同的看法,彷佛那温暖的本质其实并不存在。
第4章(2)
入夜后的台北下了一场雨,雨虽停了,地还微湿。
徐光磊手中一杯红酒,轻轻靠在最近门边的吧台尾处,一斜身就能看见落地窗外的巷弄景象。
早餐会有时会因主题内容而换到不同时段聚会,这次的主题是红白酒,主讲人是酒商余董。经过两周前早晨的讲座后,会员一致通过要到余董的店里品酒,于是星期五的下班后,本来除了加班以外也没太多闲暇活动的他,只好被学湛拉着一起来了。
来了才知余董的店面分为两个区块,一边卖酒,一边经营品酒会,他们便是在平时只对店内贵宾开放的品酒空间里。
耳边是会员们热络的讨论,尤其当中不少董字辈的本身在社交界打滚已久,对几家知名的酒厂历史、葡萄种类颇有见地,对某些中价位名酒也有收藏,年轻一辈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又能品好酒又能增广见闻的机会,频频发问。
徐光磊不排斥酒类,然而他已不是第一回看表。
08:43,品酒会开始后的一个小时又十三分钟,窗外巷弄驶来一辆计程车,停在店门口。
付了车资开门走出的是戴诗佳,还是那一身深蓝的西装裤装,看来颇沉的公事包在身侧,司机开启后车箱,她绕到后方拎出一个拖拉式的公事箱。
计程车开走了,她垂垂肩才再提起精神,深吸了口气。当她看向店内那刻,不自觉停了停脚步,透明的玻璃窗隔去欢乐的谈话声,令那双看着自己一举一动的眼眸显得格外深邃。
眼前画面像是某首英文歌的MV,缓慢的旋律、沉沉的歌声,她尚无法分辨歌词唱的是愉悦心情还是怅然若失,但那无疑是一首情歌。而且是一首老情歌。
戴诗佳静静立着,直到学湛从他身边绕过,顺着他视线也看见了自己,甚至推门来迎,她才拉过公事箱的把手,往里走去。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学湛热心地从她手中接过公事箱,拉到一旁摆好,戴诗佳抱歉地说着,不自觉拉了下肩上挂着的塞满文件的包包,瞄到不远处的吧台高脚椅似是无人使用,很想借放一下,松动松动僵硬的肩背。
“你真是忙呀,今天去哪出差?”孟学湛没注意到她肩上还有个沉重的公事包,热情地顺手从桌上拿了酒瓶与高脚杯,为她斟好。
“喔,谢谢。”戴诗佳接过,轻轻啜了口,悄悄露出笑意。
从小家里有个规定:在外不能显露酒量。这规定等同在外尽量不喝酒,但背地里她跟老弟在家会一起喝酒看影集,他们开玩笑说这是训练酒量,以免被外人灌醉。事实是她满享受偶尔小酌。
学湛给她的酒意外好喝,青草的清新缭绕,极富层次与冲击感……瞄了眼那剩三分之一的酒瓶,或许她该感谢没赶上原先预定的高铁班次,在这时间点来,酒醒得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