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陆续有王族大臣的眷属来拜访,云萧都以鞍马劳顿需要休息推辞了。第三天夜里,云萧闲闲看着一册书简,烛花轻爆一声,把她从书中世界惊醒,抬眼一看,蜡烛只剩下短短一截,董玉趴在桌上,睡得正深沉。云萧微微一笑,正要叫醒她回去睡觉,忽然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起身推开窗户,月光流泻进来,带着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院中有人。
隔窗三丈开外,有一个身着黑色戎装的男子,正向这边凝望。只有一弯月牙儿,他的面容背光,又隐在暗处,看不太清楚,一双眸子却异样的亮,让人不能逼视。
赫连羽,云萧直觉地在心中低呼,一定是他。宛若天生的迫人气势,久经战场的血腥煞气,在如此安详静谧的月色下,也没有变得柔和或有丝毫折损。她的心神不宁,恐怕正是他不经意间释放的杀气所激。
弑父弑母,杀人如麻,传说中的那个魔王就在眼前,静静与自己对视,云萧有些恍惚,怎么会觉得那身影如此寂寞,却又带有一丝温柔?
忽然惊觉深夜中孤男寡女这样对视不合礼法,即使他真的是赫连羽,是她未来的丈夫,忙伸手合上窗子,脸上有些发热,心头悸动,有些慌乱。身后有动静,猛地回头,却是董玉梦中呓语,丝毫没有醒的迹象。松一口气,心神渐渐平定。
仔细思量,赫连羽深夜出现在这里是什么意思?看他满身风尘,可知刚从卡伦山回来不久,如果要见她,为什么不等明天按礼仪光明正大地来,深更半夜逾墙私窥,实在是唐突之至,不合一国之君的身份。是胡狄之国没有礼法,还是他本来就荒唐惯了,或者竟是存心戏弄,要看她笑话?却又把她看作什么人?想起刚才的失态,不由得恼怒起来。又想到代国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她来联姻就不免牵涉其中,也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这一切全拜他所赐。愠怒之外,更加一层怨恨。
沉思良久,忍不住再次推开窗户,风清月明,竹影轻摇,哪里有半个人影?那种种恼怒怨恨,忽然都化作淡淡惆怅,倒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竟然逃了,赫连羽自嘲地笑笑,铁血无情百战百胜的代王竟在一个女人面前落荒而逃。祭神仪式一结束,他就日夜兼程赶回来。曾经的笑颜是否依旧?曾经的星眸是否依旧?六年的朝思暮想,早已让那一刻的心动变得刻骨铭心,更化作可以燃尽一切的火焰灼痛他的心。
忍不住翻墙而入,却在接近她的一刻生出莫名的怯意。六年前,她是天边遥不可及的星,人间繁华尊贵的花,如今,他真的有资格接近她,拥有她了吗?三丈路,中间隔着长长的河,时光的河,相思的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然后她出现了,窗户后面,是宜喜宜嗔风情万种的娇颜。身后烛光摇曳,烛烟轻绕,她身上现出一轮光晕,如烟似梦。天上的星星都掉进她的眼,那样明亮,那样神秘。明月的光彩,清风的飘逸,都让她夺去了。天地之间,唯有云萧。
忽然窗户合上,天地失却颜色,他的心也沉下去了。最后那个含嗔带怨的眼神,让他心慌气乱,手足无措。她生气了?她怪他太唐突吗?要不要去解释道歉?越想心越乱,手竟然有些发抖,只好一走了之。
临走前回望一眼,那窗纸上的身影,轮廓虽模糊,却更显出一种别样的柔和。
第二天天明,云萧起床不久,就见董玉从外面冲进来嚷嚷,说代王祭神回宫,不久就会来造访。云萧不置可否,留心其他人的反应,都没有什么异常,只有纪瑕向她微笑,目光中似有深意。云萧知道昨夜的事瞒不过他,无可奈何地敛眉一笑。有这样敌友难辨的人在身边,日子过得倒也不无聊。
近午时,赫连羽带着大批臣子和侍卫来到思云阁,云萧领了一干人在门口迎接。
她怎么会觉得他寂寞而温柔?
窄袖斜衽,长发披肩,只用头环草草一束,传统的狄人服饰。面色黛黑,脸形偏瘦,刀劈斧削般线条分明。薄唇紧抿,鹰鼻两侧各有一条很深的纹路直通嘴角。一双黑眸如深不可测的潭水,引人探寻,却又让人畏惧。体型并不特别的高大威猛,却有种说不出的强悍,让人想到荒野的狼。如果有猎物出现,他会毫不留情地扑上去,撕成碎片,但绝不会毫无目的,也不会掉以轻心,而是深思熟虑,老谋深算。
荒野孤独的狼,草原翱翔的鹰,高傲而孤寂,自由自在徜徉在自己的领地。她深深怀疑可有什么能拘束得了他。
身后的董玉轻轻推推她,她才猛醒自己的身份处境,不由得暗恼方才一刹那的失神,上前一丝不苟地行礼。这男子也许真像人们所说的冷血无情,但他雄才大略,能信人用人,绝非草莽之辈,在不知道他真实心意之前,不能有半点掉以轻心。
赫连羽不喜欢这样的场合,非常不喜欢。一举一动循着礼仪,却透着虚假。眼前的女子典雅高贵,温顺有礼,但浑身上下仿佛有种无形的隔膜,把他远远隔离在外。阳光明媚,却反而不如昨晚月下看得清楚。无懈可击的仪表,无懈可击的礼仪,如果对象不是他,她也是这个模样吗?嫁娶的对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对方的身份地位。
心头一阵难言的烦躁,印象中的她清纯灵动,宛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是她变化太大还是他一开始就看错了?那六年的魂牵梦绕又算什么?在她眼中他是什么,代国的王,未来的夫,抑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
伸手抓住她的皓腕,一拉,她就掉进他怀里。不顾周围人的吸气与瞠目,他抱着她大踏步走进思云阁,走进寝宫,斥退惊慌失色的侍女,才放下她。细看她的神色,没有慌乱,没有惊惧,只有淡淡的恼怒和一如既往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