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你喜欢爵士乐吗?有家酒吧特地从纽奥良请来一个爵士乐团现场演奏,我们一起去听好不好?」
由于两天前的邀约成功,夏侬决定乘胜追击。
「今晚不行,一个旧同事有个聚会,我得过去一趟。」
她迟疑了一会儿,紧接着又锲而不舍地说:「那样也没关系,我可以跟你去,也不介意见见你的朋友,人多反而热闹些。」
他回了她一个微笑,有点莫可奈何,却含着更多的包容。
「我那同事要结婚了,所以弄了个最后单身汉的派对,不能带女伴。」
「噢……」她终于颓然接受再次失败的事实。
这些人有啥毛病?没事干么学老外弄个单身汉派对?
「夏侬!」一名坐在吧台的常客笑着起哄。「约我啦!我今晚有空,老婆回娘家去了!」
她按捺下心中的失落感,换上一贯的豪爽笑容。
「你慢慢等啦!」一掌毫不留情地挥向那粒童山濯濯的头颅。「小心我一状告到你老婆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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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时过中午。
「五号桌的客人等账单等很久了。」死气沉沉的女性嗓音响起。
「知道了。」裴若津怔怔地瞪着一株绿色植物出神。
她已经迟了一个钟头又四十分钟,连通电话也没有……
「八号桌点的是蓝山,不是曼特宁。」又是语调阴森的一句话。
「嗯。」他随口应道。
她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手机也没不通……
「厨房起火了。」几个字的寒意简直刺骨。
「好。」凤眸转向门口,两道眉毛间浮现了忧心的刻痕。
她在外头过夜吗?还是出了什么事?
小敏两眼翻白,决定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晓风』的老板可能知道那女人死到哪儿去了。」
裴若津终于回过神来。「小敏,妳刚刚说什么?」
「我说,夏侬那个开精品店的朋友可能知道她人在哪里。」那副失魂落魄的蠢样子看了还真碍眼。
裴若津稍微愣了一下,却不讶异自己的心思被妹妹看穿。
「现在店里人多,我可以晚点再去问以馨。」他有些言不由衷地说。
「反正你在这里也没办法做事。要去就快去,我跟阿杰两个人还忙得过来。」向来只待在吧台后不愿「下海」伺候顾客的小敏不甚情愿地说道。
抛给她感激的一眼,他匆匆地走向门口。「我会尽快回来。」
「裴大哥……」叶以馨略微讶异地看着刚进门的男子,随即展开笑容。「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以馨。」裴若津微微一笑,立刻切入主题。「妳知道夏侬在哪里吗?」
「夏侬?她今天没去上班吗?」
「没有。她没打电话来请假,我也联络不上她。她会不会是在其它地方过夜?」这个问题引来他胸口一阵烦闷。
她笃定地摇头。「就算玩得再晚,夏侬也会回她的公寓。」
他感到稍微舒坦了些,心中的焦虑却不减。
「她经常在晚上出门?」他突然问道,眉头再度拧起。
难怪她对所有的夜间活动了如指掌。
「夏侬有不少朋友,而她也不太喜欢一个人待在家里。」她谨慎地看他一眼,注意到那罕见的不善脸色,反应甚快地又补充:「不过自从替你工作又开始当义工之后,她就不太常在外头玩到三更半夜了。」
她侧着头想了一下,不禁也担心地皱起了眉。「昨晚她要我陪她庆生,可是我妈妈的身体不舒服,所以我没去。我猜她跟其它朋友在外头玩了整夜,现在大概在睡觉,不过她应该会接电话的,这实在有点奇怪……」
「昨天是她的生日?」他难掩讶异地反问。
履历表上的出生日期霎时跃入脑际。昨日她约他上酒吧时,他并未察觉任何异样,只当那又是她的惯性邀约之一,却没想到竟是她的生日……
「嗯。」她顿了一下。「我想我还是去她家看看好了。」
「我会去。」他很快地说道,或许有点太快了。在对上那双夹杂着好奇和诧异的眼睛时,他又接着说:「妳的店里还忙着,我找到她的时候会给妳打个电话。」
叶以馨看了看正在试穿衣服的三位顾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点头。
「对了,裴大哥。」在他要离开前她又叫住他,接着自收款机旁的抽屉拿出一把钥匙。「这是夏侬公寓的备份钥匙,我怕她或许真的生了病什么的,你带着,预防万一。」
「谢谢。」
夏侬缓缓地睁开双眼。
窗外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世界看来一片美好。
她只想死了算了。
膀胱感受到的压力使她不得不奋力爬出被窝,只不过她每移动一吋,脑袋就像被人拿铁锤重槌了一下,剧烈的疼痛令她畏缩地把脸皱成一团。
她发誓从此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几乎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她总算到达了与卧室相连的浴室。在纡解了生理需求后,她伏在洗手台前,用冰水泼了泼面颊,抬头看见自己时吓了一大跳。
真恐怖……皮肤黑的人居然也能苍白得像鬼一样。除此之外,她的双眼充血,眼眶下多了两片黑影,嘴唇也干得快龟裂,喉头还有呕吐过后遗留的酸味。
「妳可以跟那个阴森的『西瓜皮』结拜为地府姊妹花了……」她在自言自语时又发现嗓子粗得像砂纸。
无法再忍受自己的尊容,她打开镜子,在后面的橱柜上找出一个小纸盒。
「太好了……连阿司匹林也没了……」瞪着空空如也的盒子,泛灰的脸孔再度扭曲。
她丢下纸盒,摇摇晃晃地回到卧房时,却被占据了卧室门口的高大身影吓得往后跳,手肘也因此撞到衣柜,痛得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
「老板……」她揉着痛处,粗嗄的声音不但低哑无力,更像某种动物的哀嚎。「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裴若津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深吸了口气,原本紧绷的肌肉在看到她安然无恙时稍微松懈了下来。
「我按了好几次铃,没人来应门,后来我发现门没锁。」他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稍早发现他根本不需要备份钥匙就能进门时,简直吓坏了。
她瑟缩了一下,顿时觉得他说话像打雷般,使得她两边的耳膜嗡嗡齐鸣。
常识告诉她,这是宿醉的诸多代价之一。
「门铃坏了,我猜我昨晚忘了锁门……」她皱着脸有气无力地说着,异常迟钝的脑子使她压根儿未察觉他言语中的隐隐怒气。
「老板,麻烦你说话小声一点……」
他一语不发地朝她走去,当她迎上他的目光时,倏地瞪大双眼,在瞬间忆起了自己此时不堪入目的外表。
天哪,她不但没化妆,此时的模样简直就像直接从恐怖片走出来的女鬼!
低呼一声,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精力让她火速跳上床,用棉被把自己的丑态遮盖起来。
「我毁了……」被子下传出痛苦的呻吟。
真的毁了。居然在这么丑陋的时刻被老板看见……呜……这下当老板娘的希望真的完全破灭了……
「妳知不知道一个独居的女孩子晚上不锁门有多危险?」
「我又不是故意的。」棉被底下的人不知悔改地回嘴。「我们这栋大厦的治安很好,晚上还有警卫……」
他感觉自己的自制力正面临极大的考验,于是再吸一口气,直到恢复平时的冷静之后才开口。
「夏侬。」他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为什么不来上班也不打通电话?」
「我正要打。」闷在被子里的辩解来得很快。
裴若津的目光落在房内的电话上,一下子戳破了她的谎言。「电话线都被拔掉了,我看不出妳有立刻要用电话的打算。」
在黑暗中,夏侬蹙起了眉头,在浑沌的脑袋里搜索了好半晌,才隐约想起几个钟头前似乎有人拨错号码吵醒她,她挂了电话后就决定一了百了地阻绝一切干扰。
「我身体不舒服。」她立刻决定供出一部分实情来博取同情。「就算是工读生也有偶尔生病的权利吧……」
这时他冷不防地掀开被子,夏侬惊慌地想夺回它,但坚决的手掌紧紧揪住她的屏障,硬是拒绝让她再度隐藏自己。
「妳昨晚到底喝了多少?」他竭力保持平稳的话调,却藏不住其中的一丝紧绷。宿醉的征状他还不至于认不出来。
「很--」棉被拔河落败,夏侬低垂着头拒绝自己的尊容见光。「不少。」
不少到她根本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不少到连哪个朋友送她回来她也毫无印象。
「我以前很能喝的……」宿醉似乎减低人的智商,她很不知死活地又喃喃念着当年勇。
「把头抬起来。」
「不要!」把被子还来!她现在无法见人啦!「老板,拜托你转过头去好不好?」
「我跟妳说话的时候看着我。」醇厚的嗓音多了一股权威。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她才苦着脸抬头迎视他。
「我的脸很吓人,对不对?」她既可怜兮兮又企求地望着他。
面对那张憔悴的苍白脸庞,他心中五味杂陈--既生气她不爱惜自己,又因她正在受苦感到心疼,也因为她对外表的重视而感到几分好笑。
「不会,妳看起来跟平时差不多。」他的怒火略微平息,同时选择了任何一个聪明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会采取的方式--撒谎。
「你只是在安慰我而已……」
「我说的是真话。」他面不改色地说:「只不过我觉得妳的脸色不太好,头很痛吧?」
她迟疑了几秒,然后点点头。
「我先给以馨打个电话,她很担心妳。」他松开手中的被单站了起来。「要不要我给妳弄点吃的?」
「拜托……不要。」她的脸色变得更惨白,只觉得更想吐。
一种很奇怪的直觉告诉她,他是故意的。只不过从那张英俊的脸庞上,瞧不出任何端倪。
他转过身子掩饰眼中那抹可疑的闪光,把电话线重新接上,拨了电话给叶以馨,很快地向她解释了夏侬的情况,然后又挂上了话筒。
「我去给妳弄点解宿醉的饮料。」不等她发表意见,他径自离开卧室走向厨房。
顶着昏昏沉沉的头颅,布满血丝的双眼四下搜寻着,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想起自己已经戒烟了。她颓丧地叹了口气。
神经病,好端端地干么要戒烟!
这时裴若津端着一杯黄澄澄的饮料再度出现。
「这里面有什么?」她接下热腾腾的玻璃杯,脸上有着警戒和狐疑。
「香油、辣椒油、色拉油、醋和开水。」
她的胃闻言再度翻搅,一股酸味直冲喉头,恶心的感觉又一次来袭。
「开玩笑的。」他平静地说。「只是蜂蜜柠檬汁,给妳补充一点维他命。」
「噢。」她咽了咽口水,不无怨意地斜了他一眼。
诡异的幽默感……她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她小心翼翼地喝了几口柠檬汁,发现虽然头昏脑胀依旧,但原本的恶心感觉却缓缓消失。
「为什么没跟我说昨天是妳的生日?」
她愣了片刻之后别开脸。「那有什么差别?昨天跟其它任何一天都一样,只是三百六十五天的其中之一,不过就是另一个二十四小时罢了。」
把玻璃杯摆在床边的矮柜上,她躺下来让可怜的头歇在枕上,并侧过身子背对着他,这一次他没说什么。
「如果妳真的这么觉得,为什么还会出门买醉?」他小心翼翼地藏起那股突然涌现的不悦。说穿了,她约他出门只是需要个伴,对象并不一定得是他。
「什么买醉……说得那么难听。」那种沈稳如常的语调忽然让她感到一丝不耐。「我只是跟一群朋友出去玩,不小心喝得比平常多一点而已。」
他只是凝视着她的后脑勺,沉默不语。
「何况就算我告诉了你,你也不会推掉你那个朋友的聚会,陪我出--」她及时咬住下唇,瞪大了眼睛,同时也庆幸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天哪!这些话真的是从她嘴里冒出来的吗?她听起来活像是个被男友冷落的怨女……
真可怕!酒精果然会损坏人类的脑细胞!
背后的人没有回应,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她暗吁了口气。
「夏侬,妳真的那么害怕寂寞?」他徐缓地间道。
她的身躯明显地僵了一下,一股不期然的愠怒油然而生。
「我才不寂寞!我有一大票朋友,只要一通电话,我随时可以找到人陪我。」
又来了……她现在听起来像个跟大人赌气的三岁小孩。
自我唾弃展现在无血色的脸上,想要吞云吐雾的欲望也愈来愈强烈。
要是能从天上突然掉下来一根烟,她发誓明天一定跟着俞神父信上帝……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改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调说道:「反正一个人出生的时候是孤独一人,死的时候也是单独死去,不管寂不寂寞,结果总是一样的,不是吗?」
「难道就因为这种想法,妳就可以为所欲为,不必爱惜自己的身体?」他沈声说道。
原先的愠怒重新燃起--她气自己头痛得快裂开、气自己全身上下都不舒服、气自己想抽烟又没得抽、也气自己今天早上这么丑……但她最气、最气的是他无视于她的凄惨,一针见血地指出她极力想隐藏的弱点!
老板根本就是来找碴的!
不顾身体的不适,她从床上猛然坐起,转身面对他。
「我只不过就这一次喝酒喝过头了,然后不小心忘了锁门,不小心睡晚了,不小心忘了要上班,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反正形象已荡然无存,她根本不想费力控制自己的音量。「就算我每天晚上都在外面疯到天亮,那又怎么样?连我的亲生爸妈生前都不怎么管我的死活,你又凭什么管我?我甚至不确定你喜欢我!」
他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她,漂亮的凤眸中不复平日的包容,柔和的俊美脸庞像是被西伯利亚的寒风扫过那般冷冽、凌厉。
夏侬在他的目光下不禁一阵畏缩,头皮开始发麻,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忽然又很懦夫地想躲回被子底下。
她怎么会以为老板是个没脾气的好好先生?
「妳太任性了!」他并未提高嗓门,然而口气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妳把以馨和其它那些关心妳的人放在什么地位?他们活该倒霉自找罪受吗?妳知不知道烂醉的女人出事的机率有多大?万一昨晚有人闯入这里,又可能会有什么后果?」
她错愕地张大嘴巴。
他居然骂她……她长这么大,从来也没人骂过她……
而最糟糕的是,她知道他骂得对。
她的嘴扁了起来,鼻头开始发酸,多年未曾出现的湿意在眼眶威胁着要泛滥成灾。
只可惜,裴若津并不是个见到女人的眼泪就手忙脚乱的男人。即使他心疼得只想将她揽入怀中呵护,却不得不说重话使她懂事些。
「不管妳相不相信,妳并不是孤单一个人。」他稍微放软了语调。「早上妳没来上班,又没人联络得上妳的时候,大家都很关心。」
她狼狈不堪地吸了吸鼻子,努力地眨着眼睛把眼泪逼回去。他静静地递上一张面纸,她垂首很响亮地擤着鼻涕。
「对不起……」她带着忏悔小声说道。
「我只是希望妳能更懂得照顾自己一点。」他的目光转柔。
半晌后,她抬起头,挤出一个绝对称不上漂亮的笑容。
「老板也是因为关心才来看我的?」她企图在声音中注入一丝俏皮的意味,只不过效果还是有点可悲。
「对。」他毫不迟疑地答道,凤眸一瞬不瞬地凝视她片刻,又说:「妳没事就好,好好地休息一天吧!我得回店里了。」
最后一句话立即引起了一阵心慌,她想也没想地揪住他的手肘。
「再待一会儿。」她低着头,不愿他看见自己的脆弱。「我不想要自己一个人。」
裴若津闻言僵直了身子。困扰他已久的疑惑,顽强地突破温和的表面,全然漠视他的理性。
「夏侬。」他注视着肘上的纤长手指,吐字轻缓、清晰,却又冷硬。「妳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攫住她,她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实在太不公平了,他的思路清明,而她的脑袋却像给卡车辗过一般功能尽失……他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抛给她一个这么深奥的问题?
她的无言勾起了他的一抹笑,一抹蕴藏着失望与淡淡伤感的笑容。
「如果妳只是为了寻求一时的刺激、好玩,或只是因为寂寞而需要陪伴和慰藉,那么妳找错对象了。」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只是个平凡、普通的男人,不会玩游戏,也不会在感情上硬要充当无私的奉献者。」
他要的是一颗真心。
他要她恋上他,纯粹因为他是他,而非仅仅因为她不愿继续孤单。
一如他恋上她。
夏侬饱受震撼,彷佛他刚刚在她原就浑沌不明的脑中抛下一颗炸弹,把她轰得更加晕头转向。
老板为什么突然跟她说这些?难不成他真的对她有感觉?
可能吗?还是他只是再也受不了她的勾勾缠?
「老板……我……」她绞尽脑汁想说出一些感性的话,可偏偏该死的脑袋完全不灵光,什么也想不出来。
「或许妳该问问妳自己,妳在追寻的是什么?」他肃然拿开她的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门口处,他停下脚步。
「夏侬,另外一件事。」他回头定定地看着她。「会,我会推掉另外一个聚会,如果我事先知道昨天是妳的生日。」
夏侬怔怔地看着他离去,又傻傻地瞪着紧闭的门板好久、好久。
一阵伴随着刺痛的恐慌猝不及防地袭上心头。
她不要他转身走开……
她不要他就此不理会她……
当膝上的掌心盛接了一颗温热的水滴时,她才意识到泪已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