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情墙,问谁个真心到底?
但果有精诫不散,终成连理。
篱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笑人间儿女怅烽锵,无情耳,感金石,回天地。
戴凤冠,着红底行龙蟒水袍服,倒持金扇的贵妃水亮净脆的嗓音一响,台下喧闹的声音都不禁一静。
美丽的贵妃以青葱的兰花指挟住金扇轻轻贴近小巧的下颚,妩媚的眼角一抬,衬上桃红的胭脂艳色,就不知道令多少人色魂授与。
「把从前密意,旧日恩眷,都付与泪花儿弹向天……记欢情始定,记欢情始定……」
朱唇进酒,那婀娜的身影在台中翩翩而舞,身形婉转,美目顾盼,直至台上的戏曲落幕,赢得满场掌声,同时,亦响起一些不入流的议论声。
「那花旦的身段真不错。」
「你看那双勾人魂魄的眼睛是不是比翠红楼的姑娘更加媚人?」
「就是!那种风情,简直就像是一头狐狸精。」
当众人不入流的议论声响起时,只有站在人群最后的两名男子仍然保持沉默,似是对众人的议论不以为然,为首的俊朗男子半锐目,口中轻轻啍着刚才的曲子,回想起刚才台上贵妃勾起眼角,环顾四周时的万种风情。
站在他身后穿短衣,背负大刀,脸庞方正的男子凑前悄声说。
「堡主,该回客栈了。」
被打断了兴致的英俊男子正要答应,半的眼睛突然睨到一条窈窕的身影匆匆掠过,不发一言就跟了上前。
台上的贵妃翩翩退入后台后,仍然可闻满场的掌声。
「白翩然,做得好!」
在班主的赞扬中,轻轻一笑,适才在台上饰演贵妃的花旦缓缓卸下油彩,看着镜中在长年用油彩妆点之下,难脱胭脂色泽的艳丽脸孔,白翩然无由地叹息一声。
左右看一眼热热闹闹的同伴,悄然地更衣后,蹑手蹑脚地独自离开吵嚷的戏班。
独自踱步,不知不觉到了一条筑在百花丛间的嵚彩石小道上,色彩缤纷的花朵每朵都有碗口大小。
虽然不似一些名人雅士能将百花之名如数家珍,也不会分辨花种的不同,白翩然仍然为百花在阳光下散发出来的美艳姿态所吸引。
本来只想离开吵闹的人群独个儿清静一下的身影,现在却留连在繁花之中,弯下腰,轻嗅花香,白翩然本有心赏花,想不到偏就招惹了祸端。「哪儿来了个美人儿?」
一个着锦袍,满肚肥油的男人在不知不觉间走近。
「你……不是刚才在台上的花旦吗?」
留意到在对方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眼神中瞬间迸发出来的色欲,白翩然在心中苦笑一下,转身离去。
「小相公别走,好让本大爷亲近亲近。」身材痴肥的男人不知进退地赶前几步,张手挡了在白翩然身前。
「大爷请自重。」白翩然轻轻地蹙了柳眉,
「自重?」男人彷佛听到什么好笑的说话,重复说了这两个字一遍后,就哈哈大笑起来。
听到对方嘲弄的笑声,白翩然咬紧了下唇,像他这等以色事人的伶人,确是没有资格叫人『自重』。
单是他待的那个半大不小的戏班子里,下台当相公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就是他自己也会在下台之后仍然涂脂抹粉与富商陪酒作乐,以赚取打赏。
在对方挂着下流笑意迫近的庞大身影下,白翩然白了粉脸,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地握成拳头,只盼一击即中,然后远逸而去。
就在他心情紧张的时间,一把雄浑有力的声音倏然响起。
「下流!」只见眼前蓝影一现,那肥胖的男人突然应声向后倒去,就如一个滚地葫芦,在小路上滚了两圈,然后完全没了声音。
惊魂稍定的白翩然将目光由躺卧地上的男人身上收回,落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身上。
在他面前的其实并不止一人,而是两人,不过,只是看了站在后方的剽悍青年一眼,白翩然就将目光放了在站在前方,体形挺拔,形态洒脱的男子身上。
「在下白翩然,敢问公子大名?」对方一身富家公子的装扮,穿蓝缎箭袖长袍,腰间束带上有绿玉带勾,佩带一块蝶形玉佩,其身形高挑,双肩宽厚,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慕容春申。」除了不凡的仪表,就连嗓音之中亦带有一股源于自信的动人魅力。
「翩然谢慕容公子相救之恩。」由那铿锵自信的声音中听出慕容春申必是惯于发出号令的人上之人,白翩然不禁对他多看了两眼。
只见他亦在看他,双目精光炯炯,如天上星子直透人心,令他脸颊不禁一红,连忙垂首掩饰,从表面尚且看不出来。
「举手之劳,何需言谢。」慕容春申微笑着摇头。
「无论如何都要多谢慕容公子。」白翩然仍然小心地向慕容春申福了一福。
在有礼的举止下,空气间突然弥漫着一股沉默的气氛,如乌云盖日,重重地压了下来。
白翩然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垂手伫立,心情忐忑,打破沉默的是慕容春申爽朗的笑声。
「别紧张,别紧张,我不是这么可怕吧?」
白翩然随之轻笑,慕容春申气势迫人,令他的心情亦随之而起伏,这时心思一放宽,不觉伸出手摆弄起身侧的花枝来。
慕容春申看了他天真的举动,忍不住问。
「我从刚才就感到奇怪,火百合好象是没有香味的吧?为什么你一直都在留意它。」
白翩然这才知道原来慕容春申早就跟在他的身后,连他被人调戏之前,嗅花香的动作也被他看在眼内,心中不禁暗暗戒备。
「它虽然没有花香,但是却有花蜜。」
「哦?」慕容春申好奇地扬起了眉角,花自然是有花蜜,又有什么特别了?
白翩然神秘地一笑,随手摘下一朵百合花,两指拈花举起,仰首,微启丹唇,将花蜜一饮而尽。
「原来如此!如此风雅之举,本人竟然从未尝一试。」慕容春申这才明白过来,睿智深沉的眼睛内立时对白翩然散发出一种异样星光,彷佛在讶异眼前人除了一张皮相之外,原来还有一点内涵。
白翩然但笑不语,心忖,这又算什么风雅之举了,不过是贫家小孩才有的玩意儿,暗笑的同时,亦不禁想起了小时候饿了整天,好不容易找得一株花,喝得一口花蜜充饥,甚至连花瓣也放入口中咀嚼的情景,淡淡情伤之下,不禁沉默。
倒是一直站在慕容春申左后方,穿浅蓝色短衣,背大刀,长相方正的青年忍不住笑了出来,说「堡主要喝蜜糖自然有仆人一酲一酲地送上面前,当然是未尝过了。」
他的声音暸亮,立刻就将白翩然自往事中惊醒过来,明媚的丹凤眼看着那浓眉大眼,脸上挂着阳光笑意的汉子。
「多事!」慕容春申也不动气,只是笑着斥责了一声,就再次将心思转到白翩然身上。
「今夜上元花灯节,就不知道我可有此荣幸邀得白老板相陪?」
「这……」原来又是一个风流公子,白翩然在心中失望地暗叹一声,本欲婉拒,但他刚受人恩惠又如何说得出口,只得垂首沉吟。
「适逢佳节,公子自当邀请美眷相伴,何必……」好不容易寻得借口,慕容春申却伸出右手,指尖在他的朱唇上一点,令他噤口的同时,左手从花丛间摘下一朵碗口大小的红花,簪在他的发髻上。
在红花的衬托之下,更觉眼前人朱唇玉脸,下巴小巧,肌肤比枝头上的梨花更要白上三分,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柔和气质,而美艳更不比百花逊色,慕容春申赞了一句。
「果真是艳如桃李。」
白翩然听了脸上又是一红,其实他身为伶人,这等轻挑的说话早就耳熟能详,只是慕容春申容貌英俊,气度不凡,由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似乎特别令人心动。
就在他羞赧地垂首之际,慕容春申丢下一句「无论如何,今夜我只想见到你,酉时在大街,不见不散。」
他在折子戏完结之后,一直跟在白翩然身后,白费了不少时间,那容得白翩然异议。
白翩然听到他话中的强硬,心中隐有不悦,正要抬头再次婉拒,却只远远看见慕容春申颀长潇洒的背影。
白翩然心知已经失去了拒绝的机会,只得无奈地摇一摇头,接着又在花丛间依依不舍地徘徊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戏班暂住的大杂园去,才进入大门,一个穿红色撒花衣裳的俊美少年就迎了上来。
「翩然,你到哪儿去了?我找了你很久。」
「兰芳,我到外面去逛逛而已,有事吗?」白翩然也迎了上去,两人携手而进,踏入后院后,少年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来,递到白翩然面前。
「有你的信。」
白翩然也不接过,只问。「信里写了什么?」
他出身贫家,八岁就被卖入戏班,从来未上过私塾,目不识丁,就连戏词戏曲,也是从师父口中一字一语记下来。
但是那白兰芳昔日却是富户人家中的妾生之子,因父亲仙逝,母子被正室赶出家门,才沦落到戏班来,之前也学过四书,认得几个字,是以白翩然有此一问。
白兰芳打开信封,将信纸抽了出来,眼睛骨碌碌地扫了几眼,却不作声,只是抿着唇不发一言。
单看他的脸色,白翩然也猜到信中的内容了。
「二娘她要多少?」他的亲娘早逝,父亲五年前也病死了,家乡就只余一个十五岁的亲弟,还有父亲继弦而娶的二娘和她带过来的妹子,家中生活艰苦,靠的都是他在外赚的银两来支撑。
「二十两,说是要给你弟弟请老师的银两。」真是个贪得无厌的丑妇,每月来信连问候也没有一句,就只问要银两。
预料不到的庞大数目传入耳中,白翩然的柳眉不觉一蹙,口中却只道「……子文早就有老师了。」
「信中说本来的乡镇老师说子文天资聪敏,他已经教无可教,荐了城中一个举人代劳。」
「真的?」闻得亲弟被如此赞扬,白翩然脸上笑逐颜开,高兴得甚么也忘了。
「既然如此,给老师的银两一定是少不得的。」
看了白翩然那兴高采烈的模样,白兰芳冷啍一声,立刻就向他泼了一盆冷水。
「啍!她还要拿银两去赌,去买首饰,为她的女儿添新衣,……二十两银中也不知有多少要落到她的手上,她也不想想白花花的二十两银子,就是再卖你二次,三次也拿不出来。」
白翩然也不禁沉默,半晌后才吐出一句话来。
「始终也有一些会落到子文身上。」
子文他年纪尚幼,靠的就是二娘的照顾,几件前,二娘托人问他要银两的时候,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二娘将子文送入私塾,让子文识字,以圆他从来实现不到的梦。
他远在他方,也只好相信二娘会信守承诺,只要他满足了她的要求,子文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
白兰芳明白白翩然已经将所有心血,期望放在亲弟身上,也不再嘲弄,只是拧着弯月似的眉头说「但是,二十两银,你要在哪儿找出来?」二十两!想他昔日家中奴婢,一年的工钱也不过二两,又以今日的一台戏为例,他们这些旦角分得的也不过每人一两银。
「只好再向班主借了。」
「你傻了吗?班主近日逼你……不是逼得很紧吗?如果你现在再去问他借,只怕……」
白兰芳姣美的脸庞都皱成一团,欲言又止地吐出心中的忧虑。
白翩然垂头不应,即使明知眼前是个龙潭虎穴,又怎到他不去?淡淡的愁苦在明媚的眼眸内一闪而过。
当下就丢下了白兰芳,缓缓步入了班主的房中。就如白兰芳所言,班主借款的条件也不过是一件事。
白翩然只嫣然一笑,用那彷如天上仙女所用的乐器才奏得出的动听声音回了一句。
「但凭班主安排。」
忙了大半天,只觉身心俱疲的白翩然回到房间中和衣小睡片刻,再次醒过来,太阳已落在西方。
提起茶壶喝一口水,放下,又再次提起来,白翩然明显地坐立不安起来。
去?还是不去?
不知不觉地在房中踱步起来,数着地上的石砖,眼看酉时将过,心忖,不见不散只不过是那富家公子的门面说话,心思慢慢地安定下来。
抬起头,从窗框看出窗外渐渐暗淡的景色,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慕容春申神采飞扬的俊朗脸孔。
白翩然霍地停下脚步……那种自信满满的人,只怕真的会一直等下去。
咬着朱唇,跺一跺脚,白翩然始终控制不到自己翻腾的心思,换了一件手工精致的彩衣,对着铜镜小心地梳理好鬓发之后,匆匆地出了房门。
出门时恰巧遇上回房来的白兰芳,也不及解释,只丢下一句。
「我有事,今天的晚膳不用了。」
就留下满腹疑惑的白兰芳小步跑了出去。
匆匆赶到大街,已是戌时初,天边银轮高悬,向天地泻下光芒万丈,但是今夜的月光比起大街上连绵的灯火花灯,却不禁失色。
在火树银花,熙来攘往的大街上,那道挺拔的身影果然站了在其中一座排坊之下,身后仍然跟着那长相方正的青年,街上虽是人来人往,但是,白翩然还是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
即使在扰攘的人群之中,那人仍然散发着耀眼的光亮,如立鸡群,不可一世。
在对方迫人的风姿之下,白翩然本来匆忙的步伐不禁收敛下来,五指轻轻梳理好被夜风吹乱的发际,才以最优雅的姿态缓步向前。
「慕容公子。」
在轻柔如水的嗓音下,隐藏淡淡的紧张感,慕容春申听见了抬起头来,勾起唇角笑道。
「我还以为你不会出现。」
经过一个下午,他亦换了衣裳,一领紫团绣胸白袍,腰系玉腰带,足蹬六合长靴,剑眉鹰目朗如星,令人不敢直视。
「抱歉,我有点事……迟了。」白翩然垂首看地,柔和的嗓音中带着淡淡的内疚,让这样的一个人中龙凤在大街上等了整个时辰,实在不该。
慕容春申脸上笑容不减,展现出风流公子的翩翩风度,吐出甜言说。
「月下佳人,自然是姗姗来迟,我一点也不介意,白……唔……可以叫你翩然吗?翩然,你用过晚饭没有?」
事实上,未征得白翩然同意,慕容春申已将他的名字叫了出口,根本不让他有任何拒绝的机会。
对他亲昵的称呼,白翩然先是不习惯蹙起眉头,然后微微地摇头,算做回答。
「大街尽头,有一间望月楼的饭菜很有名,我们可以慢步过去,欣赏沿途上的花灯。」
慕容春申俊朗的脸孔上虽然带着询问之色,但是白翩然却感到他言语中带着的那一种叫人不可以拒绝的气势,至少他用的并不是问句。
果然,未待白翩然响应,慕容春申已将左掌平胸一引,示意请前。
白翩然暗地叹一声,这人恁地霸道后,又感盛情难却,也只得迈步向前。
当下两人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走起来.
适逢今夜元宵花灯节,路上走满了平日不可以上街来的闰女少妇,满头金簪银器,笑语盈盈,衣香飘渺。
街道两旁,金树银花,挂满各种造型精美的花灯,卖花灯的人用一枝长竹竿将上百个花灯担在肩上叫卖,走起路来灯影光耀,好不迷人。
除了卖花灯的人外,路旁还放了好几档摊贩,挂着各种造型精美,奇异的花灯,灯下垂着灯谜纸条,挤满了猜灯谜的人,好不热闹。
白翩然不过多看了两眼,慕容春申立刻令身后的青年推开人群,护着他走了过去。
「喜欢哪一个?」
用竹子扎成各种形状的花灯琳琅满目,白翩然此时年方韶华,第一次有人要送花灯给他,脸上难免浮现出兴致勃勃的表情。
双媚人的丹凤眼在龙,蛇,鱼等动物造形的花灯上转盼良久,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指着一个栩栩如生的兔灯说。
「那一个。」
慕容春申拿起其下的灯谜纸一看,谜面是『相思树』,谜目是『七言诗一句』
慕容春申放下纸条,蹙起剑眉,在心中沉吟起来,这时翩然听得在他身边的几个儒生,猜的也是同一个谜题,答了几次,也猜不中。
他心想,这谜可不容易呀!便伸出玉白的素手,悄悄地拉一拉慕容春申的衣袖,小声说。
「还是罢了,我不想要了。」他怕慕容春申难堪,说是自己不想要,本是一番好意,但是那慕容春申却不言语,仍然负手思索,半晌后,傲然地抬起头,朝白翩然灿放了一抹自信的笑容,指着兔灯,朗声吟道。
「一枝一叶总关情。」
那摊主赞了一声「好!」就将花灯解下来,送到慕容春申手上。
慕容春申将花灯交给白翩然后,凑近他的耳畔,轻声问。
「喜欢吗?」
「唔!」温热的气息吹在耳朵上,白翩然忽觉心头一跳,连忙垂下头,装着把玩花灯的样子,以掩饰嫣红的脸颊,却不知红透的耳尖早就入了慕容春申眼内,引得他微微地勾起唇角,亮泽如星的眼睛内稍现得意之色,笑说。
「我们继续逛吧!」
白翩然目不斜视地看着石地点点头,不敢抬头看他俊朗不凡的脸孔,就怕自己的心跳又突然不受控制。
但是,一路上实在是热闹非常,踩高跷的,打太平鼓的,戏狮等应有尽有,加上慕容春申不断引他说话,不一会,白翩然就忍不住与他谈笑起来。
在热闹的气氛中,两人边走边说,一路走到大街尽头,随之登上一座灯光辉煌的酒楼。
慕容春申早命人留了雅座,两人的桌椅就置在朱栏之旁,正好观灯,那青年则识趣地坐了在远处的另一张桌子上,以免打扰主子的好时光。
招来头戴方帽的店小二,慕容春申点的都是一些精致的江南小点,形状可爱,一把嘴更是动听,每每将白翩然逗得笑逐颜开。
两人言谈甚欢,除了白翩然脸上偶尔有红云飞掠,也别无奇异之处。
一直到回程之时,在大杂园侧门前,慕容春申提出明日之约,白翩然才稍稍踌躇起来。
慕容春申眼里的意思他看得明白,但是……他可以沉沦下去吗?
一双凤眼如笼轻愁地在眼前人仪容俊朗,潇洒生辉得叫人自惭形愧的身上流转片刻,暗地里叹一口气后,才点点头约定好明日相见的地点,再目送慕容春申岸伟的身影离去。
直至慕容春申的背影完全消失,白翩然轻轻地垂下两弯墨色的睫扇,梨花脸上浮现淡淡的苦涩神色,他早下定决心,决不再与慕容春申相见。
慕容春申的人虽然出色,态度虽然殷勤,却未必是真心真意,即使不论出身,家世,两人的一切亦相差悬殊。
他是渴望爱的人,亦是一个容易认真的人,这些富家公子追花逐蝶的游戏,他见得太多,到时丢了心,动了情,痛的,伤的,也是他自己──没有任何人会认同一个戏子的真心。
第二天大清早起来,如常地喊过嗓子,练好做手后,到中午,班主将白翩然叫了过去,说是文诚织锦的黄老爷在城西的酒楼里设了饭局,请他过去相陪,下午就会有下人驾马车来接他。
班主说得含蓄,但是,白翩然立刻就明白,文诚织锦的黄老爷,黄文诚就是班主为他安排的第一个客人。
虽然心里已有准备,但是白翩然听到班主的安排时也不禁吓了一跳。
今夜?太快了。他立刻想起了和慕容春申的约会,接着又在心中狠狠地斥责自己,怎可以还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能察觉到他的神色有异,班主一直都在安慰他要做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戏班里多少人都在做,在青春之时多赚取银两,日后就有好日子可以过了。
听了班主说的话,白翩然只是惯性地勾起丹唇,用美丽如花的笑容掩饰心思。别的旦角到了他这一个年纪,早就在戏台之下,用自己的身体换取打赏,买华衣饰物,其实他亦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一直看不开,过不到心里的关口。
回到房间,坐在妆台之前梳理青丝,看着铜镜中姣美的仪容。
其实二娘要的二十两可能正是一个机缘,令他放开心胸,藉少年的秀美风姿多取金银,反正每一个人都是这么做,不是吗?
当白翩然对铜镜里的影像露出一抹媚笑时,正巧同房的白兰芳推门进来,那抹妩媚的笑容入了他眼内,却令白兰芳感到一阵心疼。夺过白翩然手中的木梳,白兰芳咬着红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他及腰的青丝,他不开口,白翩然也不作声,拿起妆台上的攻瑰香露细心地抹在项上,沉默的空气维持片刻后,白兰芳终于忍不住问。
「翩然,你真是要去吗?」
白翩然看着置水粉的紫檀盒犹疑了一会儿,才拿起紫檀盒,边打开盒盖,边笑着反问。
「为什么不去?这时候做戏子的谁不卖身?」一直只是迟早的问题而已……别人十三、四岁已卖了身,他拖延到现在已经算迟了。
「但是……但是……」眼看白翩然如此坦荡,白兰芳不禁愕然,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句。
「……那黄文诚是一只猪!」
听到白兰芳对黄文诚的评语,白翩然不语,一双手忙着画花钿,点妆靥,刻意地将本已姣美的容颜妆点得更加艳丽诱人。
白兰芳见他将自己的劝说置之不理,气得在一旁连连跺脚,嗔道。
「一会儿你就知道后悔了。」
白翩然的手倏然一顿,差点就将描画柳眉的青黛画歪了,一惊之下连忙收敛心神,继续妆点。
适时门外传来叩门声,原来是黄老爷的下人已经来了,正在门外等待,白翩然忙将容貌修饰好,换了彩衣。
临行前看了镜中人最后一眼,镜中人柳眉凤眼梨花脸,朱唇上噙了一抹媚笑,正是惹人钟爱的狐媚之姿,才觉他为自己上妆的决定确是丝毫不差。
黄老爷想必也会喜欢吧?那些狎玩相公的富商老爷最爱的就是男子妆容,不男不女的模样,以前看见师兄们对镜妆容时只觉反感,想不到,今日……
叹息一声,白翩然转身离去。在淡淡的惆怅之中踏上马车,踏上他一早注定的命运。只是在坐车厢内,无所事事地看着车外移动的风景时,他不禁想起了一个人,一张脸孔──一个不是太熟悉的人,一张神采飞扬的脸孔。
白翩然知道那是一个他绝对不应该去想的人。用力地摇晃螓首,意欲将那人的脸孔赶出脑海外,但是他本来死寂的心就被泛起涟漪久久不能够平伏下来。
「白公子,已经到了,请下车。」
在马夫的提醒下,白翩然卷起竹帘,慢慢地踏下马车。
或者是他对自己将要做的事情感到羞耻的关系,在踏进眼前酒楼的时候总觉众人留驻在他身上的目光就如针刺,心跳声砰砰作声,彷佛要从口中跳出来。
可能他们都知道一会儿会发生的事,可能他们正在心中对他不屑。这一种想法压在白翩然心头上,沉重得令他没有抬起头,看四周一眼的勇气。
在一个长得黑实的小伙子带领下,穿越酒楼的长廊,来到筑在庭园中用来招待商旅的包厢前。
看着眼前的橡木门框,白翩然缓缓地伸出手推门,当指尖碰到门板时,就如被针刺般倏然向后缩起来。
眼前的一道门虽无千斤之重,却分隔了地狱和人间,白翩然沉默地看着门上的雕饰,时间久得连刚才为他引路,直至站在他身旁的小伙子都露出奇异的目光,忍不住问。
「公子,你不进去?」
白翩然这才下定决心,推开大门。一切已迫在眉睫,就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把着酒杯坐在放满饭菜的大圆桌后的是一个唇上留有小髭的中年男人,他的脸庞浑圆,满是红光,五官在圆脸上显得特别细小。
身材肥胖得像一团发胀的面团,庞大的身形几乎将身下的鼓几完全掩盖,就如白兰芳所言,他胖得就像一头猪,令人担心会将梨花木制的弓腿鼓几压得迸裂。
看桌上狼藉的酒壶,小杯,就知道他已经等待了好一段时间,果然,他一见白翩然踏入,立刻就急步迎了上前。
那副急色的表情,令白翩然的眸光一暗,黄文诚向来都是他的捧场客之一,虽然早就在下台后见过几次,但是白翩然从来没有一刻比起现在对他感到更加厌恶。
「黄老爷,令你久等了。」忍着心中的厌恶感,垂首轻巧地行礼,在眼角的余波之中,隐隐可见对方迎面而来的身影。
「迟了一点不紧要,来!来!过来坐。」过份痴肥的身体,令只是由桌后站起来再行到门前的黄文诚脸上渗出了几滴汗水,边用衣袖抹拭脸上的细汗,边伸手将白翩然扶起来,不知道有多少斤重的肥肉随着他的动作在锦绣的衣料下抖震。
停在手上的油腻触感令白翩然的脸色瞬间有点变色,但是,他仍然在黄文诚的扶携下顺从地落坐桌后。
「你迟到了,要罚喝一杯。」看着垂涎已久的艳丽佳人,黄文诚用他粗短的五指举起酒壶,兴致勃勃地将斟满美酒的酒杯送到白翩然唇边。
白翩然垂着头轻启朱唇,一口喝干。
「好酒量,再来!」
「再喝……」
在不断的劝酒声中,白翩然干下一杯又一杯美酒,香醇的酒劲,将雪白的梨花脸熏上一片嫣红。
在炽热的酒意之中,黄老爷肥大的手掌早就隔着衣裳在他身上肆意游移,满是油光的脸越贴越近,将那满是酒肉臭气的嘴巴凑在白翩然艳丽的朱唇上哺酒。
白翩然放在桌下的双手,一直掐紧了掌头,苦苦忍耐黄文诚的轻薄,在抖动的睫影之下,水盈盈的秋波为了忘记在他身上肆虐的下流举动而分散在桌面。
幽暗的眸子扫过满桌的鸡,鸭,鱼肉,在眼角掠过一碟糕点时倏忽停顿下来,缓缓凝滞。
粉彩的瓷碟上躺着几只白得毫无暇疵的小兔,厨子的巧手将本来平凡的白糖糕形造得何等精妙,活灵活现的神态令白翩然觉得甚是眼熟,彷若似曾相识。
想了半晌,仍然毫无头绪后,白翩然放弃地摇摇头,对自己在被人上下轻薄的同时,依然能够分神的性子感到好笑,唇角正要勾起,脑海却突然掠过一道电光。
如梦如幻,火树银花的灯火在他眼前荡漾,他终于知道自己一直在思索的到底是什么映像。
从入门以后一直垂下的眸子首次抬起,眼前是一张肥肿难分的脸庞,是充满下流色欲的眼神,本来甘于现实的心突然剧痛起来,一直颤抖地收在桌下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挥出。
「啪!」的一声掴了眼前人一个耳光,在对方抚着脸颊来不及反应的愕然中,用力一推后,不看对方彷佛一只被翻转了龟壳的乌龟般在地上挣扎着起身的可笑情景一眼,白翩然转身夺门而出。
白翩然一边按着动弹不停的胸口在长廊上急步走,一边笑了起来。
他逃了!他逃了!
他曾经想象过进房以后会发生的千百种情景,却想不到其中一种是他会落荒而逃。
其实,当他的手挥出去的第一刻开始,他就感到后悔了,他的手一挥,不单止挥去了为弟弟请老师的银两,还得罪了一个经常去戏班捧场的金主,回去之后麻烦就大了,但是,在此时此刻他仍然笑了,为了自己难得的洒脱而笑。
身后隐约传来咒骂的声音,可能是黄文诚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虽然也不认为对方拖着痴肥的身形会赶得上来,白翩然仍然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事实上证明他并没有做错,因为追在他身后的并不是黄文诚本人,而是驾车将他接来的黄府仆人。
不敢回头看身后的白翩然只顾向前急促奔走,只要想到被抓住之后的后果,心中就害怕得很。
如果有人救他就好了!在无助的情景之下,虽然明知道不可能发生,白翩然仍然如千百年来的普通人一样,希冀起英雄的出现。
他的英雄,墨发,剑眉,神采飞扬的星目,强而有力的臂膀……
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打断了白翩然的胡思乱想,知道长此追逐下去不是办法的他在奔走之际,游目环顾四方,身形一矮,藏身在假石之后,待那仆人远远跑去,才缓缓地自石后现身,转身向后,打算自侧门而去。
虽然稍稍松了一口气,白翩然仍然害怕对方发现前方没有人的时候会回头搜寻,一直都绷紧了神经,急步行走,完全都没留意前方。
「呀!」
慌乱之下撞入了一个人的怀中,惊呼一声,抬起头来,白翩然本来已经惶然的眸子倏地收缩起来。
强健的手臂搂紧怀中人纤细的柳腰,对这巧合的相遇,慕容春申俊朗的脸孔上完全没有流露出惊异之色,只是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充满魅力的笑容。
「真想不到出来谈生意,都会有美人投怀送抱。」
白翩然明显没有他处变不惊的气度,好不容易平伏下来的心跳声再次响起,怎么会如此巧合?
仰望慕容春申噙着一抹笑容的俊脸,白翩然的眼神是复杂的,他知道如果是两日前的自己,一定不会有掴黄文诚一个耳光,然后逃跑的勇气。
令他逃走的不是他本身,而是……
「哎!怎么哭了?有人欺负你吗?」慕容春申一问,白翩然才知道,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晶莹的泪水已滑下眼角。
「乖,别哭。」用哄小孩的语气柔言的同时,慕容春申伸出修长的指尖小心地为白翩然抹去泪珠。
温柔的动作令白翩然的心兀地一震,在冲动之下,他突然回搂慕容春申厚实的腰背,将身子完全缩进他的怀抱内。
「带我走,带我走。」
「到底怎么了?你是认真的吗?」对这等同引诱的要求,慕容春申先是满脸有趣地笑问,见白翩然嫣红了脸颊点头之后,朗如星子的眼眸在倏忽之间散发出炯炯的凌厉光芒,彷佛一头豹子看到美味猎物的光芒。
在噬人的眸光下,白翩然的身子害怕地一震,接着垂下眼帘,任由慕容春申有力的指爪牵引,将他带上马车。
往后的一切可能都是因为他一时的冲动和不甘心所引起──在见识过令人心弦颤动的美好之后,不再甘愿屈从于残酷的现实,在冲动之下,产生了另一个结果。
在晨曦的光芒之中,一夜无眠的白翩然坐在黄花梨木的圈椅内,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手中的半块蝶佩。
这是九年前在江南,第一次云雨之后,慕容春申送给他的订情之物,虽然后来只剩下一半,但是他一直都将这半块玉佩贴身收藏,昨夜从慕容春申寝室离去之时亦不忘带离。
当他每一次看着玉佩时,都会想起昔日慕容春申将玉佩送予他的情景。白翩然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一勾。
当日上了马车之后,他一直都坐在离慕容春申最远的一角,垂下头,看着铺在车厢内的羊毛毡。
慕容春申也不作声,只是一直脸带微笑地看着他。大约半炷香之后,马车停了下来。慕容春申风度翩翩地推开了车门,轻声说「到了!」
白翩然的肩头一抖,从浓密的发丝中抬起头,怯懦的眸子投向前方,车厢外的竟然不是别的地方,而是戏班所在的大杂园的后门。
一直吊在半空中的心,放了下来,盈盈秋波内盈满了不解,在他发现之前,一句疑问已从唇中吐出。
「为什么……?」
闻言,慕容春申勾起嘴角,俊脸上泛起一抹动人的笑容,神采飞扬的眉头下一双乌黑眸子流转着透彻的精光。
「你很害怕吧?放心!我慕容春申不屑逼人做不愿意做的事。你……可以下车了。」
听着慕容春申骄傲的发言,如水秋波凝视他俊朗不凡的脸孔,白翩然本来忐忑不安的心思突然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
慕容春申的体贴反而令他下定了决心。缓缓地凑近慕容春申身边,将朱唇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不知道当日是如何随慕容春申到客栈去的,亦不知道是如何与慕容春申缠绵,因为初起的情苗已烧得他神迷目眩,如堕九重天外。
当神智回复清醒时,他已仰卧在慕容春申怀中,眼前是慕容春申宽大优美的手掌握着一条红线,垂吊着一只有着碧绿花纹的白蝴蝶。
仍然噙着情潮的慵懒眸光着迷地胶着在晶莹剔透的蝴蝶身上,接过玉佩后,白翩然用双手捧着玉佩高高举起,一面透过房间内的灯光赏玩晶莹剔透的玉佩,一面甜丝丝地问慕容春申,为什么要将这块蝶佩送给他?心中隐隐期盼慕容春申会道出他最希望得到的承诺。
当时慕容春申只是笑了一笑,然后翻身压在他身上,亲了他的脸颊一口,说了一句。
「翩然者,蝶也。」就再将他带入炙热的缠绵之中。
虽然不是他所期望的山盟海誓,但是当时情窦初开的他,就将那一句说话与爱情划上等号,连同玉佩当作是宝贝一样收在心中,珍而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