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建的宅院内一片灯火通明,拱门上,用琉璃灌入石渠而得的“锦苑”两字华美无比。穿过月桥花院,庭轩深处但见琐窗朱户。窗棂上大大的红色喜字分外夺目。自半开的窗格望去,一位容貌清雅的佳人正提笔在为新作落款。蝇头小楷在右下角隽秀描下“朱书锦”三字。
“好漂亮的牡丹。”小婢那清脆的声音如初响的风铃,叮咚悦耳。
墨痕未干的锦匹上,一枝牡丹正自众花丛中昂首怒放,红得那般富丽而动人心魄,虽压倒群芳却美得异常孤单。由画扑面而出的,是贵气逼人之下的淡淡哀怨。
“汀香,几更了?”女子将笔搁于砚上,收回托袖的左手。柔和的声音若初春暖阳。
“回公主,三更了。”金漏旁的小婢躬身作答。
“什么,都三更了?”立在身边伺候的另一小婢柳眉紧蹙,“这驸马爷也太不像话了。洞房花烛夜就喝得烂醉,这倒也罢了,新婚第二日说什么丞相摆酒,推脱不得;昨日又是尚书宴请,不可得罪;今日……”
“芷兰。”汀香冲着同伴连连摆手示意她闭嘴。一双眼不安地瞄向端坐之人,幸好,公主仍是一派闲适的样子,似乎并未因驸马的冷落而心生怨怼。
“我睡了,你们早些去歇息吧。”缓缓站起身来,那纤细的身影被灯火拉长投射在墙壁上,构成一抹难以言喻的孤寂。
两个小婢连忙收了声,利索地服侍她换衣就寝,待一切侍候妥当,便快速地蹑足离开。
榻上孤枕未眠之人,望着窗外的灯火一盏盏黯下,眼神转回桌上那对红烛。两簇跳动的火苗映入双眸,无声泄露着心底不似表面平静无波的涌动心潮。
吱呀一声,伴着一阵女子的胭脂香氤,已穿戴整齐的柳辛杨立在那洞开的大门处。
“要赶快了。”始终在门外守候的人,边沉声道边迈开步子准备去牵拴在不远处的马匹。
“俭言。”柳辛杨皱眉唤住同伴。阳光下,即使眉头蹙起,仍丝毫未损他的清秀儒雅。若不说,任谁都猜不出这样一位倜傥的公子哥竟然是出生于将门世家。
被唤的人连忙停下脚步,冷潭般的黑瞳略带疑惑地望向阳光下玉树临风的人,那高大的身影投射在柳辛杨身上,如铁塔般挡住了阳光,背光的面容让人看不真切,“什么事?”
“别忘了,我才是主子。”柳辛杨缓声道,语气中的傲慢与张扬却是不容置疑。
虎躯闻言微微一震,黑瞳中闪动的情绪很快被平静所掩盖,高昂的头却很识时务地垂了下来,回话的语气也谦恭了几分,“属下会谨记。”
柳辛杨微笑着露出一口皓齿,“俭言,你别见外。我只是想告诉你,该快该慢,我自有分寸。”
他点头应是。
他不会见外,因为他清楚记得自己不过是个奴才,是个供人使唤的下人。主子的话,是圣旨、是佛音、是天神绛语。他所能做的,只是无条件地顺服。
待那公子哥背手越过他,衣袂带起他的衣角时,他才恭身跟上。原本背光的容颜也因此得以暴露在阳光下。那是一张丝毫不输给任何人的俊美容颜,古铜色的肌肤将那轮廓分明的五官衬得更具男性魅力,即使面带谦恭仍掩不住自周身散发出的孤傲与卓然,一双低敛的黑眸似乎深藏着太多的内容与故事。
俭言仰头望着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锦苑”二字,若有所思。恰在此时,一阵悠扬的琴声自苑内流淌而出,那跃动于空中的音符,倏如湛湖之中的金鲤般悠游畅快,倏如碧空之中的飞鸟任意穿梭云际。一曲罢了,闻者仍流连曲境,久久不忍离去。
“这位公子?这位公子?”清脆的声音将怔在原地之人自乐中仙境拉回。
“哦,在下乃驸马贴身侍卫,俭言。有口信要传与锦公主。”回过神来,俭言立刻抱拳作揖。
“你是几品的官阶?”小婢昂头问着,丝毫没有小户人家丫环的腼腆瑟缩。
“从五品。”低沉而好听的声音不亢不卑。
“我是公主的贴身宫婢芷兰。俭大人有什么口信,就由我代传吧。”
堂堂公主,岂是说见就能见的。他的官阶还不够资格面见锦公主。但见这姓俭的侍卫生得英武不凡,芷兰又不愿太过为难他,所以决定费神替他传个口信。
“那就有劳芷姑娘了。驸马让俭言代为向公主赔个不是。因昨晚同届进士相邀一聚。散席时,天色已亮,驸马怕扰了公主清梦,便早早回了兵部。还望公主勿怪。”
“我会如数转告的。”芷兰顿了顿,终于还是未忍住,压低了声音对眼前的侍卫道,“俭大人得空也劝劝驸马,公主好歹是皇帝的亲女儿,有些事别太过分了。”
俭言微微颔首,一双黑瞳自芷兰身上转向绿荫葱荣的庭院。暗忖着,方才那绝美的弦音,难道正是出自这备受柳辛杨冷落的锦公主之手?可为何那琴音如此闲定悠扬,半点不似出自凄凉怨苦的怨妇之手?
“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芷兰人未到一迭声的抱怨不满已传入房内。
“嘘!轻点,公主正在午憩呢。”汀香连忙将芷兰截在门外。
“到底是怎么回事?”避到窗格下,汀香才缓声轻问。
“方才我经过副督统夫人……不,老夫人房前,就听她房内两个丫环正在碎嘴。说……说……”
话还没说,芷兰一张鹅脸蛋已憋得通红,缓了缓气,想平稳情绪,可眼眶中的泪水已在打转,“她们说我们公主是天生惹人厌的命。在宫里就不得圣上的宠爱。死皮白赖地顶了九公主的位置嫁入他们副督统府,又害驸马开始不归家了……”说到最后,只剩下一阵抽噎声。
“这副督统府的丫环实在是太没规矩了!竟然敢在背后公然议论主子的是非!”一向性格沉稳的汀香也不由面露愠色。“我……我听不过去,自然要同她们理论。谁想……谁想老夫人突然出现了。原本还指望她能教训教训下人,为公主出口气。谁知她不痛不痒地说了那两个丫环两句,说什么身为丫环要有丫环的本分,身为妻子要有妻子的本分。个人只有尽了自己的本分这府内人人才能安稳过日子。”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抽噎,“欺人太甚了!这不是指桑骂槐嘛!分明在说我们公主没尽好为人妻的本分,所以驸马爷才夜不归府!”
芷兰越想越委屈,脸上已是一片濡湿。
“汀香、芷兰。”幽幽的女声如暗处的叹息,缓缓在两人背后响起。
糟糕!刚才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说得太忘形了,竟然把公主吵醒了仍不自知!完了,也不知道那些话公主听到了多少。
“公主!”两人慌忙乱过身,朝着声音的主人躬身行礼。
“怎么哭成这样?妆都花了。”伴着一把柔和的声音,一方锦帕已轻轻擦拭上了芷兰的脸颊。
望着细端自己的那双美眸,清澈而温和的秋潭中不见丝毫的情绪波澜。那双眼仿佛有着神奇的魔力,望着它,自己所有的心浮气躁霎时平复。公主听到自己方才同汀香的一席话了。凭着多年侍候左右的经验,即使公主眼神那般平静无波,她仍能感觉得到,公主已洞悉一切。
“汀香,你留在锦苑。芷兰,跟我走吧。”书锦见芷兰情绪已平复,带笑静静嘱咐,语气却是不容抗拒的。
“公主,这是要去哪里?”芷兰小声问着。心下毫无头绪,这主子的心绪永远是捉摸不定的。
“当然是老夫人那里。”
汀香和芷兰面面相觑。难道主子是要为自己讨回公道?一想到这里,芷兰那双泪珠未尽的杏眼已笑得如月牙般。
而汀香则显然是揣测到了主子的心意,不自主地蹙起眉来,“公主,您难道是要……”
书锦向汀香投以赞许的一瞥,淡淡一笑,却未作答。
“呀,参见锦公主。”正在房内吃着果子点心的柳老夫人,一见来人,连忙放下手上吃了一半的点心,躬身行礼。即使是自家媳妇,却因为是皇帝的血亲而礼不可废。
“婆婆,您这不是要折煞书锦嘛。”说时,纤纤素手已然扶上柳老夫人的一双手臂。
“怎么说你也是公主,这礼自然是要行的。纵然我这风湿……”柳老夫人说时,倚在书锦臂上的身肢又故意向下沉了沉。
“婆婆,书锦身为儿媳哪能受您的礼。既然是自家人了,又何必见外这些做给外人看的繁文缛节呢。我看这礼以后就免了吧。”体贴一笑,自幼教训让她深知揣摩人心的重要,她又怎会读不懂柳老夫人这话中昭然若揭的含义呢。
“这怎么可以?这可是君臣之礼,日后若是让圣上知道了怪罪下来,我这妇道人家如何承担得起。”无论在宫里受宠与否,她好歹也是皇帝的女儿。与其粗心疏忽让她日后有机会告状,不如现在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也断了她遇事便寻皇上评理的念头。
“看婆婆说的,书锦又岂会不懂这百事孝为先的道理。”明哲保身是在冰冷宫廷以血泪学得的真知,无论是在宫中还是在这副督统府内,她从不奢望更多,只求这“太平”两字。在这陌生府邸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她不希望因为细微差池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听到打公主口中给出的这番知情识趣的保证,柳老夫人的脸上立刻绽出一个满意的笑来。不再推托,大大方方把手交给书锦,任由她搀扶自己坐回红木椅中。
人人都道她柳家攀上皇族,光宗耀祖。可谁又知这背后有多劳力伤神。先不说想娶的没娶到,空欢喜一场不算,还惹得正显至今憋着的一口怨气无处可申。就说她这做婆婆的身份却要比媳妇矮上一截就足以颜面全失了。为了不在下人面前失了她当家主母的威信,她愣是在这公主入门后整整五日未上前参拜。管他什么君臣之礼,在王法面前横着的,可是这偌大一个府内由她所定的家规,凭她是公主是郡主,进了柳家的门,就必须一切都以他们柳家为天。这顶着“公主”头衔的儿媳,现在不给她点下马威,今后又如何让她服帖。
接过书锦递上的茶盅,心中开始暗暗庆幸,也亏得这锦公主不得皇帝的宠爱。若真是娶了那个皇上视若珍宝的九公主,哪能容得自己这样捏圆搓扁。
“公主,你今个儿来……”瞄了眼立在书锦身后的芷兰,莫非是为刚才的事来兴师问罪不成?
双眼戒备地看向书锦,却发现她由始至终脸上都挂着温柔笑容,没有半点想上门滋事的样子。
“婆婆,叫我书锦就好。”柔声接过话来,缓步走至柳老夫人面前。
正当芷兰和柳老夫人满腹疑窦时,书锦倏地躬身作揖。
“啊!公主!”芷兰见状,大惊失色。
公主竟然向一个副督统夫人行礼!她在干什么?
“你为何突然行此大礼?”柳老夫人也是一脸的茫然。
“书锦没有调教好手下的奴才,刚才她无礼的顶撞了婆婆。书锦是特地带她来给婆婆赔不是的。”说罢,一双水眸已定定望向芷兰所立的角落。
一触到公主温柔的双眸,芷兰便知道是让她过去赔罪。可是她好冤枉!明明是柳老夫人的丫环不对在先。
注视着自己的双眸陡然一凛,芷兰一惊,失色跌跪在地上,赔罪的话脱口而出:“老夫人,芷兰方才真是无心的。望老夫人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