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时间,却也难免感到疲累,但他相当明白,只要一休息,不只身体上的疲倦、精神上的空虚、无聊,也都在会同时侵袭他。下午三点,当他正打算让工作了大半天的身体稍事放松,这样的感觉,却立刻跳上来席卷他。
无聊……乏味……让他不由自主想起筑儿。他想起他曾经有过最随性自在的时刻,是因为她。
然而因为繁忙的工作,他已经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上回筑儿带客户去买乐器时他刚好在开会,而现在西班牙佬都已经回去好久了。
他与筑儿的生活圈没有交集,除非有人主动联络,否则他没有理由见她,但谁该主动联络?他吗?
正想着,卢小姐的声音从对讲机里响起,公事般报告:“齐先生,你的未婚妻来找你。”
靖翾叹口气。他才休息了不到五分钟,但来者是田丝涓,他不得不见。
丝涓的身材高高瘦瘦、婷婷娜娜,她是挺漂亮,穿着打扮也很时髦,但靖翾每每看到她却总觉得眼花撩乱。她脸上身上的色彩,加加起来胜过一盒水彩所有的颜色。
“有事?”他挤出一个微笑,虽然没什么感情,但丝涓毕竟是他的未婚妻。
“你最近好像比较闲啊?”丝涓试探似的。
光听丝涓的开场白就知道她有话要说,但她绝对不是来关心他最近忙不忙的。他不想拐弯抹角的问:“你有什么要问我?”
靖翾表现得如此干脆,丝涓也只好直言。“我听说,你们那天开研讨会的时候,你送一个女孩子回家?”
丝涓要是问别的,靖翾可能还有点耐心,然而她问的是筑儿。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怎么了?吃醋了?”
丝涓的声调里暗示着认真:“我想你在外头也许还有别的女朋友。”
“你放心吧上靖翾收起笑容,再正色不过地说:“筑儿绝对不可能,她是女同性恋。”
“什么?”丝涓夸张地嚷一声。
靖翾并不太喜欢丝涓的夸张,他蹙蹙眉。“你听到了。我跟她只是朋友,不会有别的关系。”
“还真的是……”丝涓的脸色这才开始转为活络,她笑了笑,“哎,原来是我想太多了。”
“没错。”靖翾摆出一副很忙很忙,急于处理公事的模样。“你还有事?”
靖翾不必骂人也有他的威势,丝涓果然做错事地垂下了头:“抱歉,我打扰你了。”然而丝涓不只爱吃醋,她还很罗嗦,没等靖翾答话,她自动自发就开了话匣子:“哎,其实我也知道你忙。如果不是人家说得绘声绘影,我也不会来问你。我说不出口嘛……”
靖翾的脑子,已经被丝涓的话灌得快爆炸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机会拦截她:“我们晚上再说好不好?我还得上班。”
靖翾的口吻带点命令的味道,丝涓不得不收了话题,有点不甘情愿地站了起来:“好吧,我不吵你了。”
“别乱想,嗯?”靖翾也站起来,哄小孩似地送丝涓到门口。“等过两天我比较有空,再找你出来?”
“嗯。”丝涓顺从地点点头,她其实没什么个性也没什么脾气,只是比较喜欢吃醋,又嗦了点。
关上门,靖翾在门里长长呼出一口气。为什么明明是他未婚妻,他却对她生疏得像对待客户似的。
门陡地又被敲开,这回是亚琵八卦地问他:“我刚才看到‘未来的大嫂’,”那几个字还特别加重语气。“她来干嘛?”
靖翾懒得理她的嘲讽,转身走回坐位。“她来兴师问罪。”
“你闯了什么祸?”亚琵颇有兴趣地。
靖翾知道就算他现在不讲,亚琵也会找机会问丝涓,他索性直说:“不晓得谁跟丝涓说我那天送筑儿回家,她怀疑筑儿跟我的关系。”
“哈!”亚琵夸张地大笑起来。“你跟筑儿?!你们会有什么!”
“当然是什么也没有。”靖翾接口。“你进来就是问这个的?”
“喔,不是,”亚琵忙说:“我想问你最近有没有看到筑儿。我有个朋友想学琴,但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
靖翾横她一眼!“你有没搞错?她跟你比较熟吧?”
“可是我自从上次买了乐器之后就没再看到她了。之前好像听她说过要去美国……但是不会这么快就出发了吧?”亚琵很伤脑筋的样子。“哎,算啦,我再想办法好了。”
来也一阵风,去也一阵风,亚琵莫名其妙走了。
办公室里留下靖翾,还留下了很多疑问,靖翾忍不住要关心,筑儿去美国干什么?
靖翾的疑问在稍晚获得解答。就在接近下班的时刻,卢小姐的声音从内线电话响起:“齐先生,桑小姐找你。”
“接过来。”靖翾“啪”地一声就把处理了一半的档案给盖上,为什么那么急他,他自己都不知道。
“喂?”声音听起来很远很远,但那黏黏软软的嗓音,非筑儿莫属。
“筑儿?”他问。
“你在忙啊?”筑儿迟疑了一会,又似乎对自己的举动有点后悔。“对……不起喔。”
“没事,我不忙,快下班了。”他听出她语调中的不对劲,他难得……难得竟为了一个女人说谎。“你在哪?”
“我在……阿拉斯加。”
靖翾心一栗,脑子迅速闪过好几件线索,亚琵提过筑儿的茱莉安在阿拉斯加,筑儿自己又说过她们已经面临分手,所以筑儿这回若不是去破镜重圆,就是去彻底决裂。
他只好不着痕迹地问:“你去阿拉斯加看白熊?”
“来阿拉斯加……”筑儿叹口气。“伤心。”
很显然筑儿的阿拉斯加之行并不幸福了。靖翾不想她难过,只好继续假装啥事不知:“要伤心在台北也可以,不必跑到阿拉斯加吧。”
“对啊,我很笨喔。”经过了一段长长,长长的默静之后,筑儿才笑笑不在意似地说,“我跟你说,我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在阿拉斯加的户外,眼泪掉下来,一滴到地上就结冰了。”
筑儿虽然在笑,但笑得十分勉强,那假装毫不在意以掩饰她心中伤痛的言语,竟让靖翾心中牵扯似地疼。他甩甩头忽略这种奇怪的感觉,只是说:“等你回台北,我把你关进冰库里,你一样可以做这种实验。”
“我知道你又要笑我,你总是惹我生气。”筑儿说着,却一点没有发脾气的意思,她知道靖翾是跟她闹着玩的。说真的,她并不想要他说什么话来安慰她,这种时刻她听多少安慰的话都没有用。在靖翾的语气中,她听得出对她的关心,这就够了。
“你回来吧,别待在阿拉斯加了。”靖翾叹回气。“你不回来我找谁吵架?”
“你觉得我应该回去?”她反问。
“回来吧。你有没有机票?”
“有,可是还没去confirm机位,”而且她还是一样地迷糊。“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位子。”
靖翾现在已经没时间管她迷不迷糊了,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赶快让筑儿回来,离开那个伤心地。“告诉我你买的是哪个航空公司的票,还有你现在的电话,我帮你处理。”
他的口吻既像吩咐又像命令,筑儿不由自主地被说动了。
“好吧,你等我。”一阵的声音,隔了一会,筑儿才又出现在电话前,“有啦,是XX航空……”
“好,我订好位置再打给你。”靖翾果断地说,急于要处理这件事,然而才正准备切掉电话,却又听见筑儿在那头喊:
“喂——”
“怎么了?”他紧急地中断动作。
“谢谢。”她软弱地说。“你知道我好想找个人聊聊,但是不知道要找谁,后来才想到你,你一向好冷静,我想你一定会教训我,但也一定会给我意见……我想我没白打这个电话。”
她话中的无助,是他从没在她身上见过的,他所认识的筑儿,一向又天真又自在,他难以想象她颓丧伤心的模样。
他自己也不懂得,那一刻,他竟又无可救药地心疼起来。
“别乱想,”他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柔和过,柔和得像最温柔的和风。“回来就没事了。”
筑儿静了好一会没说话,似乎在感受这样的温暖流过她的心,好半天她才小小声地说:“谢谢你。”
电话挂上了。几乎是电话断掉的那一刹那,靖翾便立刻按下对讲机的按钮大喊:“卢小姐,打电话到xx航空阿拉斯加的办公室替我confirm一个机位,机票号码是XX,名字是桑筑儿……”
靖翾前面的吩咐卢小姐都还懂,然而一听到筑儿的名字她就大惑不解,忍不住在靖翾说完之后疑问:“呃……你确定要浪费时间帮桑小姐做这些……事?”
靖翾冷冷地应:“你是要在这继续怀疑呢,还是尽快去做我吩咐的事?”
像冰块铿锵敲击似的声音!又冷又凌厉,卢小姐被靖翾这么威严的语气给吓着,半句话都不敢再吭,立刻照他的嘱咐去做了。
***
因为是靖翾替筑儿confirm的班机,所以他知道筑儿什么时候回台北。那天他特别要卢小姐把他傍晚的时间空出来,不开会,不加班,不见客户。
“你要去接桑小姐?”卢小姐照例把眼睛瞪得比弹珠还大。
靖翾扫她一眼。“我爸妈回来我也接,客户来我也接,为什么她回来我不能去接?”
这话听来好像很有道理,可是他爸妈是亲人,没话讲;客户提供金钱往来,那也没话讲;可是筑儿呢?这是哪门子的理所当然?
然而靖翾自己非但没有疑问,还提早到了机场。在入境大厅等了快一个钟头,他终于看见一个娇娇小小的身影,却拖着几乎是她的人一半高的大行李箱,跌跌撞撞地走出来。靖翾虽然又很想骂她白痴没效率,可是同时他的心里却忽然好放心,至少,筑儿看起来很正常。
筑儿看见靖翾,不由得一讶:“你怎么会在这?”
靖翾半真半假:“我经过机场,顺路来接你可以吗?”
筑儿再笨也知道靖翾的好心,她受宠若惊,一副感动得要哭要哭的样子,说:“我好感动喔。”
然后走着走着,行李箱顺手就过继到靖翾手上了。
筑儿的行李箱不只大,还很重,连靖翾拖起来都觉得累赘,他忍不住道:“下次感动之余,麻烦带个小一点的行李箱好吗?”
“阿拉斯加很冷耶,”筑儿认真解释,自己轻轻松松已经走到靖翾停车的停车场。“我在当地买了好多厚衣服,所以才会这么重。”
筑儿很轻松,靖翾却着实费了一番工夫,才把行李塞进后车厢。“台北又不下雪,你买那么多厚衣服带回来当棉被?”
“我没想那么多耶,”筑儿望着靖翾发动车子。“反正买了嘛。”
靖翾再一次被她打败,翻翻白眼无话可说,开车上路。
出发没多久,筑儿陡地问他:“喂,你车上有没有水?我口好渴。”
靖翾将将就要昏倒,忽然怨恨起自己为何一时心软,还自作主张来接她。“刚才在机场怎么不说?现在刚上高速公路去哪买?”
“刚才还没那么渴嘛。”筑儿软软地说。
“真是败给你了……”靖翾的口头禅,已经快由“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换成了这一句。他想了想,索性在前面的桃园就先下了交流道,拐到比较热闹的地方。
“我们找家便利商店吧……”靖翾边开车边说,只是奇怪她怎么不回应?不,不对,之前的几分钟好像也异常地安静,以筑儿的习惯,她不可能忍得住一分钟不说话的。
靖翾纳闷地在路边将车暂停,赶紧转头一看,她软软窝在坐椅里,像只小猫一样地睡着了。
“你不是口渴吗?”
靖翾丝毫不怜香惜工地吼她,她没什么回应,倒是身子一斜,干脆歪到他身上来了,甚至还自动地抓了他一只胳臂像是当抱枕,睡得更香。
“喂”靖翾抖抖手臂大声抗议,筑儿却充耳未闻,眼皮连张都不张一下,继续睡。
靖翾眼见要不回他的手臂,不得已,只好暂时借她。没了右手他又不能开车,一下子什么事也不能做,只得坐着闭目养神,坐着坐着,一个不小心,他竟也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靖翾茫然醒转,睁开眼睛,发现天色已暗,而在黯然的光线中,一双黑黑亮亮的瞳眸正盯着他瞧,他一惊,猛然坐正了身子。
那双眼睛的主人是筑儿,她早醒了,还很好心很体谅地跟他说:“我看你睡的好熟,所以不忍心叫你。”
明明是她先睡着,靖翾不得已所以才陪她……算了,跟她讲什么道理永远都扯不清。他只是没好气地提醒:“你还记不记得你口渴?”
“记得,”筑儿正经点点头。“不过现在还饿了。”
真是个麻烦的女人。靖翾正打算系上安全带重新发动车子:“想吃什么?我带你去找餐厅。”
“不必啦,”筑儿眼光往对街一望,那儿有家麦当劳。“给我一个鸡腿堡我就满足了。”
麦当劳?好吧,只要能打发筑儿就行。靖翾放下安全带下车,却发现筑儿端坐车里,完全没有移动的意思。
“你不下去?”
“我懒得动,”筑儿的声音软绵绵的。“你买回来好不好?”
靖翾就算有意见也没用,所以,他只得自己下车过马路去对街,带回来两袋麦当劳。
没多久,这辆身价两百多万的宾士车里除了高级的内装外,还多了一大堆吃剩的麦当劳纸袋。他们解决掉了两个鸡腿堡,两杯浓汤和一大堆薯条。
筑儿难得会动手整理吃剩的残局,她边收边发表:“我拿去外面丢好了。我想走走路,吃太饱了。”
刚才是一步也懒得走,现在又想走……靖翾实在无法跟她研究什么叫作“常理”,他锁了车,只好陪她散步。
夜风清爽,筑儿踩在红砖道上,异常地安静,只是缓步慢慢地走,靖翾见她似乎不想开口,便只静静伴着她,然而走着走着,靖翾却听见几声抽抽噎噎,吸鼻子的声音……
他赶紧盯住筑儿,看见从下飞机到刚才一直都很正常的筑儿,现在却莫名其妙哭了。
“我想到我跟朱利安,也常常这样吃了饭之后出来散步……”
原来是触景生情。靖翾明白这种时刻,不管他说什么大概都很难安慰得了她,倒是有个满好的办法,就是装傻。“散步有什么意思?就这么走来走去,数电线杆吗?”
果然惹得筑儿泪中带笑,她喷:“你知道人家心情不好,还这样。”
靖翾笑道:“不这样,你怎么会破涕为笑?”
筑儿含泪的眼睛望着他,眼光却变得柔和了。她知道他其实是在哄她,她叹口气,忽然很有诉说的情绪。
“你不问我为什么去阿拉斯加?”
“阿拉斯加风景好?”靖翾只能继续装不憧。
她又叹气,她这一晚上叹的气,也许比她一年加起来还多。“朱利安在阿拉斯加。我是去找他的。”
“你如愿以偿找到她了。”靖翾印象中的茱莉安,仍然是个女的。
筑儿站着,往路灯上一靠,也不在乎路灯上的灰尘弄脏她的衣服。灯光下,她的眼神空空洞洞,瞳眸却写着忧凄。“我找到他,看见他很快乐、很逍遥、很自在,也听见他再一次亲口跟我说,他不适合我。”
靖翾再也忍不住:“她到底在阿拉斯加做什么?”
“探险加自助旅行。”筑儿飘忽笑了笑。“他要以半年的时间走遍全阿拉斯加。他是个很喜欢冒险的人,我认识他之后,他已经去过一次西藏、一次非洲,现在……是阿拉斯加。”
“看来地球上该去与不该去的地方,她都去过了。”靖翾的回吻中带着嘲讽,筑儿喜欢上的还真是个怪人。
“他想去的地方,还很多。”筑儿低头看自己的鞋尖,这双鞋踩过朱利安所在的阿拉斯加,又踩回台北。“每一年,他都这么飘来飘去,我根本没办法留住他。他不只一次说过,他不会为我留下来,这些我也明白,但我仍是……”
“不信?”靖翾替她把话接下去。
筑儿又喟叹。“也许只是不想放弃希望。”
靖翾摇摇头,只替她觉得惋惜。“何必这么死脑筋?”
“很多人这样骂过我。”筑儿眼光茫茫飘向远方。“我只是觉得,世界上人这么多,要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又爱上他,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不过是想好好珍惜。”
“该放手时,你不得不放。”他沉声说。
“我知道,”她苦恼地舔舔嘴唇。“所以我这次……下决心了。”
她沱然的双眸,霎时又盛满了令人怜惜不已的泪珠,她强忍着泪水,却又管不住,那般地楚楚可怜,靖翾就算有铜墙铁壁般的心,也被这几滴小泪珠给冲垮。
这一刻,他只想恢复她迷糊而傻气的笑容。
“好了,别哭了。”他的声音难得如此温柔,轻轻地哄她似的。“我带你去一家餐厅,那里有廿四种冰淇淋,全部手工制造,保证你别的地方都吃不到。”
筑儿抬起眼帘,那双长长的羽睫眨着眨着,还闪着泪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冰淇淋?”
“我还没见过不爱吃冰淇淋的女人。”他笑道,“她们之所以不吃,惟一的原因只是怕胖。”
“我也怕胖啊!”筑儿用手背抹了抹那要掉不掉的眼泪。
“你已经够瘦了。”他微斥:“要是连你都不能吃,那全世界的冰淇淋店都要倒了。”
筑儿抬头看看他,忽然而然又叹了口气。“你实在很会讲话。”
“不会讲话怎么能吵得过你?”他笑。
筑儿不由自主被他所感染,忘了刚才想哭的情绪。不知怎地,她忽然发现他的笑容竟然给她的一种温暖的感觉。头一回,筑儿理解到这男人也许命中注定与她有所牵系,虽然她还不明了那该是什么样的牵系。
“其实我明白你是对我好。好在我知道你已经有未婚妻,”筑儿又开始她的习惯:坦率直言得近乎白痴。“否则我会怀疑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靖翾果然哈哈大笑。“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傻到去做叶祖岷第二。”
筑儿半笑半噶地瞪他一眼,不理他,自己踩着步子又向前走去。
靖翾闲闲地跟在后头。望着筑儿窈窕的背影,纤适宜的身姿,轻盈纤柔,忽然,靖翾心中闪过一个不期然的念头:
如果她不是同性恋,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