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摆着一口巨大漆黑的棺木,一身素白的太仪就趴坐在棺木上头。
历经一整日的鼙鼓雷鸣,仲骸总算守住后半的极阳宫,和占据前半的四大家勉强对峙。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仲家军的地盘,只知道自己抱住了风曦被砍断的躯体。
还好抱着,紧紧抱住了,才能把她带回来……
“朕心中有你……”她如梦似幻的低吟。
来不及替风曦准备一口刚好大小的棺木,但是也好,她不希望风曦死后还得活在一个被局限的狭小范围里。
陵墓一定要大。
她要放好多好多风曦喜欢的东西进去……
和两名军师及几名手下大将讨论完眼下情势,仲骸回到寝殿,在守门的于绣眼神示意中,走进寝殿,一下子便找到太仪。
沙沙的脚步声,在她身后丈内的距离停止。
“近来……朕时常想着一个人。”太仪呢喃,轻抚着已盖上的黑棺,双眸直瞪着黑漆漆的夜色。
仲骸在听,神情复杂。
维持侧耳倾听棺木的姿势,太仪的手不断的在棺木上来回,好轻好轻,仿佛怕惊动了里头睡着的人儿。
“她有着一头乌黑丰沛的头发,灵动多情的眼儿,精致秀丽的五官,光听她的笑声,便能使人感到愉快;听闻她的哭声,会让人伤痛;当她凝视任何人时,没有人会转移目光;当她唱起歌来,所有的人都为之合音……她是个慷慨又热情奔放的人,没有人会讨厌她。”她边说边转动眼眸,凝视黑棺,嘴角似乎抿起沉浸幻想的浅笑。
第三次。
她在他面前笑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都不是为了他而笑,也不可能。
“但是朕永远也见不到了……长大后的风曦。”她轻声细语的说完,笑容骤歇,转眼觑着他。
仲骸一僵,能感觉她又变成了他不认识的太仪。
“朕以为孤身一人会简单些,孑然一身,不算痛。”她从棺木上坐直背脊,脸色死白,语调平静得诡谲。
察觉她不对劲,仲骸不敢妄动上前。
“没想到真正变成一个人的时候,才知道有多可怕。你知道吗?朕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可依靠的人了,再也不会有了……”她高高仰起下巴,抽动的喷息泄漏出啜泣,哽咽了几声,突然又转悲为喜。
不会有了,当眼前的男人狠心的将她遗落在敌人之中时,就没有了。
他连她的最后一丝希望都灭了……最后一丝连自己也没看见的希望……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呵呵……朕也不要了……”她越笑越疯癫。
他沉默的站着,感觉那些话是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来的。
很生气,看到她这副失魂落魄的痴狂模样,他又怒又怕,怒她放弃了一切,也怕她真的放弃——那似乎代表他将失去些什么,某些他没想过要失去的。
太仪倏地停止笑声,站起身,纤细的身躯在素白的丧服中挺直,却显得摇摇欲坠。
“知道吗?如果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所能握有的一切都成空的话,朕宁愿死在你的刀下,宁愿不曾继位,宁愿让风曦成为受你控制却安全的傀儡王,宁愿不生在帝王家……”
砰!
棺木骤然迸开,有道黑影从中一跃而起,笼罩整个太仪。
一切快得突如其来,巨变让仲骸愣了一下,随即抽出佩剑,想也不想的冲过去。
“上。”看起来翻飞的黑影发出一道沉稳的命令。
锵、锵!
两名身着仲家军戎装的士卒跳出来,挡住仲骸的剑。
“伏兵?”仲骸的疑惑只是短暂的,在刀剑相交的场景,面对自己的就是敌人。
仅仅两名伏兵,他游刃有余的排除。
“全上。”黑影又发出新的命令。
瞬间,寝殿内所有的仲家军全都面向仲骸。
中计了!他恍然大悟。
“你是谁?”冷酷的眼眸凝聚在渐渐停止动静的黑影身上。
那人背对着月光,看不清面容。
“主上的忠臣。”黑如子夜的披风下露出一双暗金色的眼。
“天下哪有忠臣?”仲骸冷哼。
“厉氏有。”燕敛从排列成一排的伏兵中走了出来。
“听你的声音不是孔韩,难道是袁匡?”仲骸猜测着黑影是厉家军内哪个出名的部将。
“难道我厉氏就只有孔韩和袁匡是可用之材?军师,咱们被人从门缝里看着呢!”黑影嗤笑。
“看不清楚才好,胜算大。”燕敛轻笑。
“孤从不轻敌。”仲骸略微收回身势,站直身,状似漫不经心,却始终戒备着。
“那么此时此刻是你预料中的事?”黑影这么问。
仲骸一语不发,鹰隼似的双眸紧锁着被披风掩盖、若隐若现的白影。
“放开她。”他的话是命令,没有驳回的余地。
“你对主上称她?”黑影难以苟同的讪讽,随后摇头,“我真不该怀疑,毕竟你都以孤自称了。”
被俘的太仪脸色一白,紧咬着唇,闷不吭声。
燕敛牵来一匹马,黑影把太仪抱上马背。
“孤说,放开她!”沉声喝道,仲骸用力一蹬,利落的窜进伏兵之中,目标只有一个。
伏兵慢了一步,随即反应,戈、戟、矛、殳等各式各样的兵器朝仲骸追了过去,招招往致命要害下手。
但见仲骸一人边闯边夺下朝自己杀来的武器,犹如进入无人之地,身轻如燕,又凶猛有力,沉着的脸庞流露出志在必得的野望。
陷阵营仲骸。
当年敖氏一族是占据东北方的强侯,当家敖戎手下除了几个赫赫有名的大将外,最风光的非仲骸所率领的陷阵营了。
年仅十五岁的仲骸,善骑术也善武,敖戎给他一支两千精兵的小队,开玩笑的说要他灭掉一个大寨,结果,他真的办到了。
两千去,两千回。
仲骸带兵深陷敌阵,不费一兵一卒,歼灭了当时令敖戎头疼许久的东北大寨,此后,敖戎更常派他当先锋,而他入敌营就像游走自家后院,从未失手过,于是有了陷阵营的称呼。
当年敖氏一族被灭的佾江之战,由于兵力相差悬殊,佾江连日天雨溃堤,使得战场从陆战变成水战,再加上守城月余和缺粮,一切的一切都对敖氏不利,结果也在预料中。
在那场战役结束后,仲骸是敖氏一族唯一活下来的幸存者。
据说在佾江一战中,他以一挡几十万厉氏和长孙氏的联军,一度抵达门楼之下,解救敖戎,虽然敖戎最后自刎而亡,仲骸却一战成名。
一个能以一挡几十万的男人,即使是讹传,也不容小觑。
“这些人不足以对付他。”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伏兵倒地,燕敛低语。
“那么就请主上自行定夺吧!”黑影半跪在马边,低垂的头正好抵在太仪的脚边,完全表现出臣服的姿态,扬声问道:“主上要留下,还是离开?我厉坎阳是主上的忠臣,主上一句话,臣别无怨言。”
仲骸听见了厉坎阳高调的询问,刀光剑影中,分神瞥了太仪一眼。
马背上的太仪脸色极其惨白,双眼空洞得可怕。
“你今天在小阁也问了朕同样的问题,那么朕反问,你会誓死保护朕,不离朕身侧吗?”她非常缓慢的转动目光。
“臣发誓。”厉坎阳没有第二句话。
太仪缓缓的转头,看向明月,眨眼间,仿佛有什么从她的颚缘闪逝。
小阁内发生了什么事,在风曦死后,她全都不记得了,依稀记得争乱中有人在她耳边说了些话。
“主上要留,还是要走?”
当时,整个人陷入迷惘混乱的她没有回答。
“主上可以不用现在回答,等时候到了再作决定。”那个人又说。
她想,现在是定夺的时候了。
“那么朕跟你走。”
“不行!”仲骸爆出怒吼。
她不能走!
没有他的允许,她哪里也不能去!
但是,没有人理会仲骸。
厉坎阳跨上马背,再次用深黑的披风包裹住纯白的太仪。
仲骸下手更猛、更急,如炬的双眼紧锁着他不放。
太仪在匆促间迎上了他的视线,瞬间,她的眼底仿佛闪过了责难。
你办不到……责怪他保护不了她。
“回来。”他咬牙切齿的命令。
她一脸迷蒙,似乎听不懂他的话。
在厉坎阳的黑色披风中,她看起来更娇小。
仲骸暴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前进。
“回来!”
马头疾速掉转,纯黑遮住了她的眼前,抹不去仲骸震怒的面容。
于是,她闭上了眼。
“我叫你回来!”
耳边不断的传来咆哮声,太仪恍若未闻,“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