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沌的闇息由月读将之全数洗净,连下十天的甘露,洗涤人心,浇熄战火,加上幕阜王猝死,即位的王子由主和派老臣推举,停止一切斗争,休养生息,助百姓重新回归安宁生活。
大雨,不仅仅冲掉浑沌的闇息,还包含混杂其中的穷奇瘴气,都被洗得不留痕迹。
那已是一年前的往事,如今的幕阜国,民安国泰,与周遭邻国重修旧好,战争的阴霾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再过几年,也许记得的人也没几个了。
对月读而言,却是短短一日之前的事。
红艳的身影,摇摇欲坠,维持她生命的闇息,飞快消失。
月读……我是不是真的很坏……让你……很恼我呢……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有得到解答的困惑。
她当然坏,就只因为她的任性以及跟他赌气,她可以挑拨起战争,让人类互相残杀,毫不顾及可贵的性命。看在他眼中,他绝不会悖逆道德,说出违反良心之语,夸奖她乖。
就像那日,她要他说喜爱她,她说,只要他肯开这个口,日后他要她做什么,她一定听话。
如此容易的事,动动口就可以,即便是骗她,她也不会发现,他仍选择不说。
神,不打诳语,话一旦说了,就是真实,不能欺骗人,更不能欺骗自己。
他不喜爱她吗?
不,这句话才是谎言。
天底下没有哪个人、哪只妖、哪只兽是他不喜爱的,从他眼中看见的,是众生平等,他不曾厌恶谁,却也不曾独爱谁。
他那时回答“穷奇,我是喜爱你的”,没有半字虚假。
只是和喜爱一颗石头没什么差别!
……没有差别吗?
若今天是一颗石头碎成粉末,他会如此介怀?如此纠结于心?如此反复思量着他以前从不深究的问题?
“仙尊,恶如浑沌、穷奇,虽两人皆列四凶,命运却天差地别。浑沌岁寿漫长,穷奇夭殒;神将面对浑沌时,是以囚禁来阻止他,面对穷奇时却采杀戮,这是为何?”月读请益领他修仙的仙尊,关于生与死的问题。
“因不同,果不同。”苍老的嗓,在云中轻缓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伴随着回答,一道清光洒落月读周身,温暖如日,月读却无法领受,向来对冷热毫无所觉的他,一直觉得寒冷,不是云雾包围的沁寒,也不是天山没入天际的高处极寒,却又无法言喻是何种冷意。
“但他们两人所做之事是相似的。”
“我说了,因不同,果不同,怎会说两人所做之事是相似的呢?”老嗓含笑,“浑沌做的事、遇见的人,与穷奇做的事、遇见的人,完全一样吗?”
“不一样。”月读摇头。
“穷奇和浑沌一样力量强大吗?”
“不一样。”
“所以你怎会想将两人的结果做出比较呢?你认为浑沌坏过穷奇,所以浑沌没死,穷奇也不该死,是不?”
“……”月读默认,他的心里真的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生或死,并不是行善或为恶的奖惩,好人不一定拥有长寿,坏人更不一定会有报应,这天理,你不懂?”他所教授出来的仙徒中,就属月读悟性最高,这类浅显道理,月读早在数千万年前就已清楚透彻,此时再拿出来问他,只突显了困扰着月读的,并非生命因果,而是问句中的人物。
他懂,只是……
只是什么呢?
为穷奇不平?
那么因她而死去的人类,岂不更加不平?他们又该找谁喊冤去?
是私心,让他产生偏颇。
不该有的偏颇。
月读离开仙尊所居之尧光仙池,最末了仙尊所言,犹在耳际。
你从不曾质疑三界轮回之道,以至高离尘的眼,淡觑生之喜、死之悲,这一次更该如此,否则,你与苦苦执着的梼杌和饕餮又有何异?
梼杌的执着,让他甘愿辛苦地上天下海,收集无瑕的魂魄。他劝过梼杌,要梼杌放弃渺茫的希望,他所算出来的未来,并没有无瑕死而复生的那一个,无瑕已经没有办法如梼杌所奢求,永生陪伴在梼杌身边。
但是,梼杌却以惊人的坚持及毅力,改变结局,他不仅带回无瑕,更以自身一魂两魄,镇住无瑕游离不稳的散魂。现在他指掌间掐算所得到的远景,不再是无瑕魂飞魄散,而是一道纤白秀致的身影伴随在梼杌身边,梼杌张大羽翼将她纳入其间保护,不曾存在于两人小指上的红线,竟然清晰浮现,牢牢牵系住梼杌与无瑕。
饕餮的执着,使她甘犯逆天之罪,也要回到令她遗憾的“过去”,一次两次三次去扭转未来。龙飞刀的命运,不是也早在他掌握之中?刀碎魂散,除此之外,不可能还有第二种结果,然而,饕餮的妄为,却为她换来回然不同的命运。
她几乎每隔两天就快快乐乐地上天山抓凤凰回家进补,由刀屠亲手替她炖煮,两人再一块儿将凤凰汤吃个精光。
未来,因凶兽的执着而产生变化。
所以此时撞见饕餮抡起拳,敲昏神鸟凤凰,准备带回家让刀屠好好料理,月读一点也不意外。
饕餮迅速将肥美的凤凰往身后藏,庞大的鸟躯还是完全露馅,她仍有脸朝他呵呵直笑,热络地打招呼,仿佛她与他多熟一般。
“唷,月读,好久没见,吃饱了没?听说,穷奇被神族给诛灭了?”饕餮转移话题,一方面是怕月读要她交出到手的肥鸟,一方面是看见月读,她就忍不住想到穷奇,穷奇是四凶中唯一一只最喜欢绕在神月读身边转的异类。
她的问句,成功地让月读的眼神从那只凤凰挪向她福泰甜美的脸上,他的沉默,等同于默认,饕餮大大吁叹。
“原来是真的……好可惜,我满喜欢穷奇呢,她是我认识最久最久最久的家伙了,虽然她总是凶巴巴地说我圆说我胖,还爱用手指戳我脑袋,可我知道,她是刀子口豆腐心,嘴坏心不坏……为什么是穷奇?我一直以为我们四只里面,浑沌会是最早挂掉的……我和浑沌是没啥仇恨啦,上回没吃到他的怨恨我也不是记得那么牢,只是……浑沌比穷奇坏吧?要追杀也是先追杀他才对呀!”她疑惑地看着月读,希望他替她解惑。
月读无法回答,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才问过仙尊相似的问题。
饕餮没等到答案也不以为意,嘴里边嚼着小零嘴——是小刀替她烘焙的一口盐饼,让她带在腰囊里,随时给她止饥用——边说:“可惜逆行之术的咒语我忘了,不然我就去把穷奇救回来。”像救小刀一样,轻松简单。
嚼嚼嚼,小盐饼消失在她嘴里,换一块继续嚼。
“月读,你这么厉害,你施一下逆行之术去救穷奇嘛。”她一副和月读打商量的口吻。
“我不可能为了穷奇或任何人而施行逆行之术,让时空产生混乱。”月读断然拒绝,连“想”的时间都没有。
“对哦,我都忘了你是穷奇口中的老古板。”明明就是很便利的法术,偏偏仙佛们却视之为叛逆。“可是你都不会觉得可惜吗?穷奇死了,你不会心疼哦?”
“心疼?”他的表情,仿佛饕餮问出多诡异的两字。
“对呀,她一直都在你身边,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更多,连我这只被她骂过的凶兽都会觉得有一点点舍不得,你却没有吗?”
“……”
“那我要把她骂过我的那一句话送给你——月读,你真是只无情的家伙。”嘿嘿,当年她吃掉养了几年的五色鸟,换来穷奇冷嗤数落,现在她总算遇见比她更无情的人啦!
饕餮好似能丢掉“无情”这两字的指控就乐得开怀,嘴儿咧咧地直笑。
“穷奇她呀,那时还好气我。奇怪了,鸟是我养的,又不是偷她的,干嘛为了区区一只鸟骂我,你不认为穷奇很矛盾吗?明明看起来就是一只坏东西,长得妖媚,脾气又暴烈,可有时心肠又好软,骂我无情那回是,还有抢先你一步跑来阻止我施逆行之术也是,她就是怕我会像不受教的浑沌一样被你用钢石囚起来吧。”
说着说着,饕餮开始怀念起穷奇,即便她老是受穷奇欺负戏弄,但穷奇还是和她最有交情,越是想,越是发觉穷奇做的某些事是相当细微贴心。呜,她想,她之后一定不会忘掉穷奇,一定会偶尔想起她的。
“你们神族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啦,但我觉得……穷奇是只好家伙。”
四凶夸四凶,不会口出恶言是理所当然,月读不应该会有同感,凶兽与神的道德观感落差极大,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奇怪了,月读没有反驳,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真的反常呢,他对于她捉凤凰的事,没有啰唆,也没有要她放掉到手的大肥鸟耶。
他在想什么?
饕餮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她空出右手,摸摸肚皮。
她对小刀及食物之外的人都没有深究的兴致,对穷奇殒灭的难过也只维持短短一瞬间。估量一下时辰,她不能再和月读闲聊下去,否则就快耽误到美好迷人的午膳时间,她应该趁着月读难得的不对劲,赶紧扛着新鲜凤凰回去,小刀还在等她哩!
她灵活的圆眼骨碌碌一转,月读正微微敛目,白色睫帘半掩淡淡瞳仁,她抓住机会,咻地一声挪走身形,连声再见也不说,只留下茵茵绿草上的几根凤羽残毛。
月读没出手阻止饕餮离开,主因在于被饕餮吃下肚是那只凤凰唯一宿命,从它在母体内孕育成形的那一刻起,这个命运便紧紧跟随它。
不该死的,他定会救,应该死的,即便在他眼前、在他能力之内能救,他也绝不逾越那道无形界线,干预生与顼。
他无法像饕餮鲁莽,将逆行之术当成吃饭饮水般容易之事,想使就使,罔顾人界地府的混乱。施行一次逆行之术,影响之大,他很清楚。
他无法像浑沌义无反顾,伤害自身,偏执不放。
他也无法像梼杌执着,妄想逆转无瑕魂飞魄散的宿命,全心全意收集四散游离的魂魄。
他竟然羡慕起几只凶兽的率真和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任性。
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他没有鲁莽,没有执着,更没有义无反顾,他的感情,悠悠渺渺,给万物,给众生,平均分配,却总换来“无情”之名。
天,有情?无情?自始以来从没有定论。
饕餮说他无情,不愿意救回穷奇,她若知道穷奇之死是由他亲自动手,岂不是会更咋舌,更埋怨他?
穷奇呢?
她也会觉得他无情……吧。
她最后的模样,没有眼泪,就只是瞠大眼,努力地看着他,试图挥开由她体内窜出来的灰烟,不让它阻碍视线,黑如曜石的眸子,染上薄雾,迷惑地问他,或许也是问她自己——
月读,我是不是真的很坏……
风里,呼呼作响的声音,混着林梢树叶摇曳沙沙,拂过白鬓,像在耳边呢喃。
也许当年在我成形之初,你那三名师兄说要毁掉我,你没有跳出来阻止,甚至帮着他们一块儿动手,让我没机会活下去,那才叫慈悲。
她说着,用最黯然的嗓音。
她恨他吧,激烈地恨着。
恨他待她的不慈悲。
可是就连一丝丝恨意,也不存在这世间,跟着她,消失得彻底。
月读不经意一瞥,路旁一株荆蓠花,含着瘦弱蕊蕾,突兀且孤单地混在不同类的花草间。
天山不产荆蓠花,应该是哪只飞禽在招摇山误食荆蓠花的剧毒果实,飞经天山上空毒发身亡而坠落,带着胃囊里的果实花籽,化为春泥,在这里落地生根,可又因水土不服,它长得异常弱小,叶片软软地垂头丧气,花茎吃力地撑着蕊苞,好似随时都会断颈。
它,活不过十日,花蕾连绽开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该救它。
月读告诉自己。
就如同他不该救穷奇。
生,死,是天理,是定数,是不容神动手改变。
否则全天下的悲苦离别,如何取舍谁该生谁该死?
他转身,化为云雾,回到天山之巅。
一阵风来,将那株荆蓠花吹得东倒西歪,眼看花茎仿佛就要折断,却在风停之后,它又挺直腰杆,在原地,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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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凶之一的穷奇被诛灭,在妖魔界里至今仍是一件响当当的大事。
此举被视为神族杀鸡儆猴,警告其余妖物勿再扰乱世间,否则穷奇的下场便是众妖借镜。
连四凶也不敌神族,更遑论小妖小怪,近日来,魔物的动静确实安分不少,谁也不想成为穷奇第二。
月读不意外没有任何人出现在他面前为穷奇报仇,唯一和穷奇有交情的饕餮光是忙着吃食物和吃小刀就够她玩疯了,哪有空闲做“替姊妹报血海深仇”的无聊事?连饕餮都这般无情无义,同为四凶却更没感情的浑沌及梼杌,就更不可能为穷奇出面。
一个人死去之后,没有任何人想念起她,岂不凄凉?
全天下或许只剩下月读还会想起她火般艳红的身影。
有时想着想着,他几乎快要误以为她在下一瞬间就会笑嘻嘻的从天而降,一声“老古板”喊得愉悦清脆,他不理睬她,她才会噘噘嘴,改口叫他——
“月读。”
盘坐于莲池半空中的月读,因为这声叫唤而张开琉璃双眸。那声“月读”叫得咬牙切齿,带着兽般低狺,而且是出自于男人口中,不是她。
有一种兽,不知死活,更不知道外头发生了凶兽穷奇被神族消灭的严重大事,不懂此时最好是收敛野性,找个地方躲藏起来避避风头。他被关在天牢里,消息来源为零,这只兽,名唤“蠪蚳”——正是盗取神天愚羽衣,躲进饕餮胃中修练的那一只。
他从天牢逃出来,二度偷袭天愚,再度抢走羽衣,他穿上羽衣,连伤数十名天仙,每伤一位,连带拿走天仙轻纱,借着神器,强化自身力量。
如今,他身上缠满天神法力来源的羽衣仙纱,胀大他的自傲和愚昧,让他决定继续去抢夺其它天女天人的神器来得到巨大力量。这次找上月读,一方面是想报之前在饕餮胃里被月读揪出来的老鼠冤,另一方面,月读在天人之中正属于佼佼者,他的仙力比任何一位仙佛更滋补,若能取得月读的神器,他几乎就能天下无敌。
蠪蚳以为此时的自己能与月读打成平手,毕竟他身上有几十条仙纱加持。
“咦?怎么不见你身旁那只摇尾乞怜的狗?她不是老跟在你屁股后头?”蠪蚳笑得好恶意,完全就是挑衅。“你不赶快吹口哨叫她出来保护主人吗?那只……叫穷奇的凶兽。”
蠪蚳不只要找月读的麻烦,连当日好好“照顾”过他的穷奇,他也想一并算帐。
月读倏地锁紧白眉,眉间的蹙折不再只是浅浅淡淡的纹路,而像是有道深深划下去的刀痕,割破他的一脸平静。
神颜,竟有狰狞浓重的阴影。
他从莲花上起身,白袂乱舞,周身的圣光仍笼罩在颀长身躯上,却不若以往温和煦人,天山之巅的云雾涌生,逐渐将整座天山包围,这结界,让人进得来,出不去。
“干嘛——你瞪什么瞪?!我实话实说罢了。她在众妖眼中本来就像一只讨好神族的狗,我还没看过有哪只妖兽会为了神族而去打同类,从来没有!”蠪蚳被月读的气势压迫,不自觉退了一步又一步,咽咽唾,贱嘴仍在诋毁着穷奇。
他的话,令月读身旁的白雾流转得更快更激,衬着总是淡然的容颜,澄透双眸,冷冷盯着蠪蚳,教他不寒而傈。
蠪蚳直觉现在应该要闭嘴,转身逃开,但他连脚步都还来不及挪动,月读的攻击已在电光石火间发动。
“愚昧之徒!”月读以云化掌,击向蠪蚳,蠪蚳逃得不够快,右胸硬生生承受这记看似软绵无力,实则轰山破石的千斤重击,掌风砰地袭中蠪蚳,烟掌再穿透他背脊,轰垮左侧所有花草木石,刹那间,烟尘弥漫。
“呜咳咳咳……”
蠪蚳捂着胸,咳出暗红色鲜血,若不是天愚羽衣护体,这一掌就会打得他魂飞魄散,可他的情况也无法称得上好,天愚羽衣及其它天人仙纱被他吐出的血染污,沾上邪气之血,神器的纯净已遭破坏,法力骤减,此时要是月读再发动攻击,他绝对抵挡不住。
幸好,月读是自认慈悲的神族,应该不会赶尽杀绝才是……
蠪蚳才如此天真地想着,月读的第二掌再度袭来,混着清冷神嗓的教训。
“顽劣难驯!”
蠪蚳在草地上滚了一圈窜逃,仍是被打中左大腿,顿时皮开肉绽,鲜血喷溅,缠在腿上的天女仙纱四分五裂,蠪蚳痛叫出声,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等……等等!你想杀了我吗?!把神天愚的羽衣弄破也没有关系吗?!你……你……”满嘴的血,让蠪蚳说话时含糊不清。
“冥顽不灵!”第三掌,蓄势待发。
“月读!”蠪蚳恐惧地大叫。
这是神吗?!
不,他觉得站在自己眼前这名白发天人更像是魔,完全没有慈心,脸上冰冷如霜,以往的神颜虽淡漠,却充满慈爱,对于惹祸妖兽,大多采取说教方法,希冀能劝他们改过向善,极少会直接出手伤害他们……像月读此时非得置他于死地的狠样,他连见也没见过——
那双眼,冷得教人从脚底板窜起透骨寒意。
蠪蚳弄不懂自己是犯了哪条必死之罪,因为他二次偷走天愚羽衣?因为他妄想跳出来打败月读?还是……
他骂了穷奇是狗?
无法控制。
月读完全无法控制四肢百骸间流窜的怒意,白皙的肤上,碧青的血脉,奔驰鼓噪着源源不绝的力量,呼之欲出,不断在掌心凝聚,甚至从毛孔的每一寸涌出。
蠪蚳罪不至死。
他知道。
天愚羽衣不可损伤。
他知道。
天人仙纱应该完好无缺地归还。
他知道。
知道,却无法做到。
眼前的蠪蚳面目可憎,说着让他愤怒的言语。
“天尊!”神武罗匆忙赶来,挡下月读击出的第三掌,月读的强大神力让武罗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勉强拦下。
武罗是武神,月读是文神,武罗更是近来号称天界最强的战神,论武艺,武罗应当能轻取月读,实则不然,仙术并非凭借刀剑拳脚,而是源自于心扉里最坚定的意识力量,这方面,月读是远胜于武罗。
月读以气漩缠住武罗的手臂,迫使武罗从蠪蚳面前退开,结印的右手,就要再次袭取蠪蚳。
“天尊!蠪蚳罪不及死!请您住手!”武罗大喊。
月读的中指抵在蠪蚳额心,蠪蚳早已吓昏过去,而武罗的倾力重喝,震得天山微微摇晃,也震回月读的理智,让他停手。
武罗吁口气。“天尊,蠪蚳由我押回去天牢,至于天愚天尊的羽衣……”他瞄一眼,天愚羽衣染满妖血,还严重破损,变成破布一条,看来已经毫无用处,天愚得重修百年了。
武罗不待月读点头,迅速将昏死的蠪蚳囚进小光球,纳进掌中,先收起来再说。
他不曾见过月读如此失控,以惊人神力对付一只小妖,即便面对凶兽浑沌,他都没出手如此狠过。他所认识的月读,总是温雅,不怒不笑不嗔不傲,他是不会将情绪外露的神,比起他武罗这位新神,偶尔还会拥有在人界时的七情六欲,成仙更长更久的月读已经完全净化。
月读静静觑着,没有阻止武罗,他明白自己超过了。
“天尊,从那日在人界收服穷奇之后,您我就不曾再见面,您……发生了什么事吗?”武罗对于月读方才的态度感到不解。
在人界当日,月读的情况并无异状,穷奇的闇息四散,灰暗的雾仿佛绕着月读身旁纠缠,不愿离开,却又被无情的风给刮拂吹散,月读伫立在灰雾中,动也不动,双眸自始至终未曾闭上。
“没有。”
“……”武罗对这个答案存疑,顿了顿,又问:“您的白发……是怎么回事?”
白发?
月读低头,望向垂落胸口的一绺及膝长发。
发,仍是白的,只是隐隐约约,数百根白发间,夹杂着乌墨色泽的黑发。
人类,因烦恼而突生白发,月读却由最纯净的白发,染上最浓重的黑,就像皑皑白雪上挥洒着泼墨般突兀。
他的发,何时变成这般?
他的发,为何变成这般?
月读施咒,将发间的黑丝变回银白,维持了一瞬,它又恢复成黑色。
“天尊,需不需要我试试?”武罗提议。变发色这等小法术,连最初等的小修仙都不会失败。
“不用,随它。”月读无意深究。
“会不会是那日被浑沌和穷奇的闇息包围,所留下的影响?”武罗猜测道。
“不可能。”月读不假思索地否决。
闇息?
浑沌给穷奇的闇息连千分之一都不到,如此浅薄的邪气,对人类或许是剧毒,但对他月读不会有影响,而穷奇……
她连一丝丝的味道也消失无踪,哪里还有闇息留下?
说完“不可能”三字的月读,发间又有黑涓泄下,好几丝的白发染黑。
“天尊,您不会是生病了吧?要不要找药师天尊替您瞧瞧?”
“我无恙。武罗天尊,烦请你带蠪蚳回去,天愚天尊的羽衣,我会亲自向他致歉。”
武罗虽仍担心月读的情况,尤其那头及膝白发,正以缓慢的速度在变色,不过月读已经开口送客,他也不好硬留,颔颔首,以身化光,消失天际。
天山云雾,逐渐平息。
方才出掌击伤蠪蚳也造成周遭破坏,被他打残的花草、击碎的石块,全因他一时之怒而死,它们的疼痛,一滴不漏地传至他身上。
月读翻掌轻扬,将一切恢复原状,身影化虚,下一眨眼,他重新盘腿坐于莲池半空,这一次,他无心打坐,而是缓缓自怀里取出一物——这个动作完全跳脱意识,出自于本能,待他回过神来,手中已经轻轻执着它。
指甲大小的灵珠,当日自穷奇额心取下,至今已无属于她的体温,它滑入他的掌心,仿佛荷叶上的露珠,剔透美丽,比起此刻,他见过它更惊艳夺目的时候,那便是镶在穷奇额上之际。
微微收紧五指,握住它的圆润及冰凉。
有东西穿透他的意识而来。
那么浅,那么细声,那么的几不可闻。
他必须专注听着,才能仔细听见。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因为说着话的人儿,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不存在于天地之间。
月读,你怎么变白了?怎么变成这样?可恶!是谁敢欺负你?我去揍他!
月读,好可惜哦,我很喜欢你和我一样是黑发的样子。
月读,你不喜欢我伤人,我不伤人就是了,你别同我生气。
月读,嘿嘿,我又来看你了,许久不见,我想念你,你呢?
月读,你会高兴看到我吗?像我见到你时一样开心吗?
月读,我今天特地换了袭衣裳,还扑了水粉,好看吗?人界的男人都夸好看,但我才不稀罕他们哩!
月读,你瞧见了吗?我鬓边簪上的花……一定没有,你的眼神没有看向我……
月读,我喜欢待在你身边,你让我觉得好安心。
月读,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很妖艳很丑?我这副模样,你可会喜欢?还是你比较喜欢那些清纯可人的天女们?
月读,你的唇,好温暖,我好喜欢。
月读,就算你不爱跟我说话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每个字都有听见,都有听进去。
月读,为什么我从一出世就注定是只凶兽?
月读,你为什么要在我额上镶这种东西,你就只想杀我吗?你是这样看待我的吗?我好难过,你让我好难过……
月读,你真的狠得下心吗?你真的……对我毫无一丝丝的怜爱吗?
月读,我不是真的想那么坏,我只是希望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月读,我不懂你说的那些,因为你是神,我是凶兽,我们中间就有这么大的差别吗?
月读,为什么你不爱我?
月读,我喜欢你,可以吗?
月读。
月读……
月读——
无数的声音,或笑或忐忑或惶然或哽咽,在说着话,说着他不曾听过的话,它们全被藏在她心里,那些全是要说给他听的句子,她没说,只反复在脑海里呢喃。这颗珠子,曾经最靠近她的意识,她所想的每一件事,它都知道,如今,它握在他的掌心,属于她的思绪,一丝丝透过他的发肤,流入体内,流入心扉,像冰泉,滴在心头,每一滴,都令他颤起哆嗦。
她喊他的嗓音,让他想起她的表情,有点坏、有点不受教的叛逆。
他不知道,她来见他时,是抱着如此愉快的心情和期盼。
他不知道,她刻意扑粉簪花,不是为了悦己,而是为了他。
他不知道,她嫌弃自己绝世惊人的美貌,就怕他不喜欢她。
他不知道,他让她难过。
他甚至不知道她爱他。
陌生的刺痛,从胸口泛起,他蹙眉,将它忍下,它却越来越尖锐,扎在心头,刺得好深。
原本盘坐在莲池上的身躯,沉得令荷花莲叶无法支撑住他,月读坠入莲池内。
轻如鸿毛的仙体,竟变得沉如巨石,及膝池水,打湿他的白裳,浮沉在池水上的披散长发,一瞬之间,白丝尽数染黑。
天山之巅,乌云密布,绵绵细雨倾落而下。
从此,天山未曾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