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兄,你这么急着离开,难道不见见教廷新任的大神官吗?”碧姬塔的声音突然响起。
杨恺城与斯荣均是一愣,惊愕的看向碧姬塔。
大神官,古巴比伦教廷倍受推崇的最高祭司。拥有仅次于国王的权力。“如果这是天意的话……如果可以相信的话……我希望……”这真的是帕扎尔的决定吗?这是他希望自己可以依靠的信念吗?帕扎尔知道杨恺城与这个世界毫无联系,却执意将他深深嵌入这个世界的历史里?
“赛米拉斯既然是帕扎尔大神官的学生,而帕扎尔大神官归天前,将历代教廷最高祭祀的信物给了他,那么眼前这位,理所当然该是教廷的新任大神官。”
碧姬塔缓缓站了起来,直视兄长斯荣的眼睛。
信物?杨恺城惊讶地看向帕扎尔套在自己食指上的铜戒,一时不知所措。
斯荣却在瞥见那枚古朴的指环时面色瞬间惨白,如同被雷电击中,他浑身一震,几乎站立不稳。
“他不可以!”斯荣强迫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碧姬塔,不要任性了,我知道你气我处死帕扎尔,但是恺城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要用你的任性把他卷进事端。”
“帕扎尔神官传位于他,继承王族血统的我可以作为见证;说他不是赛米拉斯,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王兄你可有证据?!”
巴比伦的公主神情肃穆,第一次真正展现出她的威严。
杨恺城却如此悲哀,他看见一位少女的成长,伴随着最丑陋的阴谋与触目惊心的鲜血。此刻,那些简单与纯洁正在离她而去,代替的是那颗心充斥了痛苦与伤痕,绝望与愤怒蔓延上曾经明澈的眼睛。
此刻,她站在那里在质问斯荣,而后者苍白面容上的双眼痛苦不堪。这是斯荣注定付出的代价?
“斯荣,你这样不择手段地追求足够完成自己野心的权力,究竟值不值得?”杨恺城忍不住开口。
他突然开始同情起斯荣,他追求了这么久的权力,如今唾手可得,只是权力这个东西总是会让身边的人不知不觉就疏远起来。恺嘉、恺琳、罗兰与他幼时是何等亲密无间,然而随着岁月一日又一日的过去,当他们长大,他接过了“天间”的首领之位,那些他深爱的人们,却渐渐隔阂起来,当他察觉,已是一道深深的沟渠。当然,他依然可以为他们付出自己的一切,他们也依然可以用生命来爱他,可是彼此却再也没有先前纯粹的感觉,那夜恺嘉与罗兰婚礼的喧嚣中,他如外人一样独自站在街头,从未有过的孤独。
这也是斯荣现在的感觉吗?唯一的亲人的疏离?
“我只是做了身为一个君主该做的事情。”斯荣的声音沉痛却没有温度,“恺城,我以为你会明白……”
“我不明白!”杨恺城冷笑一声,“帕扎尔从来就没有与你为敌,自始至终是你的野心在欺骗你自己,你杀他的唯一的理由是他是巴比伦德高望重的大神官,拥有着最紧近你的权力,也限制了你的权力。我怎么会明白一个为了权力连朋友性命也不顾及的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斯荣僵硬的面部突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杨恺城深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恐怕有的事不能如你计划得那样顺利了,我将以赛米拉斯的身份成为巴比伦新任的大神官。”
“你不可以!”斯荣突然愤怒地低吼起来,“杨恺城,你就那么希望成为大神官,就那么希望与我为敌?你答应过,绝对不会背叛我!不要拦在我的路上,不要成为我的敌人!”
成为大神官就是背叛?如果一切不遵从他的意愿就是背叛?在这人的眼里除了臣仆和敌人,难道没有其余更为温和的存在?
“如果你认为我背叛了你,为什么不干脆连我也杀死?”杨恺城说话时很平静,胸中却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他突然拔出仍插在帕扎尔身上的剑,上面满是半凝固的粘稠血液,然后他回过身,他看看碧姬塔公主的方向,又再次转向斯荣,“你已经在她面前杀死了一个朋友,何必介意杀死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外人?斯荣,陛下,如果你现在不杀我,以后恐怕会很后悔!”
嘲讽的笑意嚼在悲伤的眼睛里,他轻蔑地睨着独自站在那里的巴比伦王。双手捧起沾染血腥的利剑,一步一步捧到斯荣面前。
“住手,杨恺城,你疯了吗?!”碧姬塔担心地冲过来,却被杨恺城挥手拦下。
斯荣看了看碧姬塔,又看了看杨恺城,突然凄厉地笑了起来。
“让我杀你。我在你心中真是那么残酷的人?或者你根本笃定了我不会杀你?”
清寒的风在大殿穿行,神殿外的天空已经开始变成天青石的颜色,斯荣久久注视着眼前目光坚定的人,却没有等到他要的答案。杨恺城站在那里,始终没有回答。
斯荣深深叹了一口气,猛然夺过杨恺城手中的剑,狠狠向一边的花岗岩石柱劈去,铿锵一声,入石三分,剑却断成两段,斯荣手一松,两截断剑叮当落在地上。
“杨恺城,去做你的大神官吧。”斯荣冷声道,“但是记住,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拦我,到最后后悔的一定是你。”
丢下这么一句,斯荣转身走了出去。留在神殿外的王军看见国王,顿时呼声震天:“巴比伦王万岁!尼布甲尼撒陛下万岁!”
斯荣看着这欢腾的一切,阴霾的心终于开始沸腾。
权力的征战,元老院的贵族军几乎全军覆没,教廷方面极富威望的帕扎尔也死了,这个损失绝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弥补的,胜利者是他。追求了这么久的权力,他现在已经握在掌中,正如他对杨恺城说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此刻他如同终于摆脱铁索的雄鹰,充斥在心中只有对万里长空的急迫渴望。
去吧!我的巴比伦应该站在最高的地方。斯荣的嘴角挂上一抹孩子般纯净的骄傲笑容。
是的,我的巴比伦……
杨恺城与碧姬塔在神殿里久久地沉默着,直到远处传来的欢呼声也渐渐消失了,碧姬塔终于忍不住双手掩面,对着帕扎尔冰冷的躯体失声痛哭起来。
“公主,不要再哭了吧,你的眼泪并不能让死人复活。”杨恺城走到她身边,柔声劝慰。
碧姬塔抬起红红的眼睛:“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哥哥和帕扎尔,他们明明是朋友……既然是朋友为什么,为什么帕扎尔要反对哥哥,哥哥怎么又变得这么残忍……我不明白啊!”
“公主,这个世界上有一类人,总是会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理想或者信念,其余的东西就很难顾及,也总是会伤了关心他们的人和他们自己。无伦帕扎尔还是你的哥哥,他们都是这样的人。很愚蠢,但是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
说到这里杨恺城叹了一口气,伸手抹去碧姬塔脸上的泪痕。
“不要为帕扎尔哭泣了,先前他生已无欢,现在却死得其所,并不需要用怜悯的泪水来祭奠他的亡灵;至于你的哥哥,真正残忍的人,是不会悲伤的,可是公主,在你哥哥的眼里,我能看见他的悲痛,只是处在他的地位,他无法对任何人说出来。所以公主,请你不要去憎恨他,要知道,他是那么深爱着你。”
碧姬塔似懂非懂地看向杨恺城:“你让我不要恨他,可是你呢?刚刚不是分明在违逆哥哥,与他为敌?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哥哥他,他对你,对你又何尝不是……”
“嘘!”杨恺城把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没有让碧姬塔继续说下去,“公主,以后我不再是巴比伦的过客,和帕扎尔还有你哥哥一样,我也有我不能放弃的原则。所以,有的事情必须埋没,有的心情也只能放在心里,你明白吗?”
“你……”碧姬塔怔愕地看着杨恺城,然后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我不懂!”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顺着面颊滑落下来,“你、帕扎尔还有我哥哥,你们的什么原则信念和理想我都不懂,我只知道你们原来明明都是那么关心彼此,结果却都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把大家都弄得痛苦不堪,你们究竟有没有想过别人的心情?根本全是一群莫名其妙自私自利的大傻瓜!”
碧姬塔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神殿。而杨恺城看着她飞奔的背影,默默无语。
神殿外,太阳已经从东方的天空升起,这一夜是何等漫长,而新的一天又是怎样的艰辛……
***
元老院的叛乱一夜间被镇压,叛军几乎全军覆没,而战火依然损毁了大半个王城。同时由于教廷的大神官帕扎尔去世,年轻的巴比伦王不费吹灰之力就接掌了原属元老院的全部势力。让教廷手中三分之一的政务决定权形同虚设。
几日后,尼布甲尼撒一道令下,巴比伦开始在旧城的基础上着手修建新王城,亦是希腊诗人荷马笔下著名的“百门之都”。具史料记载,新城可以奔驰四匹马拉的战车的城墙两端起于幼发拉底河畔。河对岸是巴比伦的新城区,一座大桥横跨幼发拉底河,使新城区与主城连在一起。巴比伦由此成为当时世界上最为宏伟壮观的城市之一。
巴比伦王下令当天,巴比伦教廷亦进行了有史以来最为简单冷清的大神官继位典礼。在帕扎尔遗体火化的烈焰映照下,杨恺城以赛米拉斯之名,融入了巴比伦的历史中,成为巴比伦第七代的大神官。
而观礼者,除了几位年迈的高级祭祀,只有碧姬塔公主与延留巴比伦的米提亚领主拉普苏寥寥数人。尼布甲尼撒的缺席,使这次典礼成为巴比伦历史上罕有的国王缺席的教廷传承仪式。新任赛米拉斯大神官在继位后亦未按照惯例入宫为巴比伦王祈福,而是一直忙于与对一系列政务的回顾及周边局势的了解。
巴比伦的干燥炎热的旱季在繁忙与寂静中匆匆而过,继而来到的是温和湿润的雨季,以及埃及如约而至迎接他们王子普萨美提克的妻子的使者。
碧姬塔公主的婚礼极尽奢侈,巴比伦与埃及互赠礼物的马队让巴比伦人惊叹不已。刚刚从内战中恢复元气的巴比伦城很快沉浸在婚礼的喜庆气氛里,热闹非凡。
女孩毕生的梦想难道不就是披上美丽的嫁衣,找到那个可以给自己一生幸福的人?
碧姬塔看着身上的白色衣裙,精致华丽,最上等的衣料,金银宝石的滚边。整个巴比伦除了她,再也没有哪个女人可以拥有这样富丽堂皇的嫁衣。可是,她真的能在埃及找到自己的幸福吗?
“公主,陛下来了。”洛雅走近碧姬塔,轻声说。
哥哥?碧姬塔缓缓合上眼睛,自从帕扎尔死后,自己一直不曾原谅他。现在要去埃及了,兄妹间难道真能就这样形同陌路?
“我去见他。”碧姬塔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一抬头,却发现斯荣已跟在洛雅身后,来到自己面前。
“你真美!”斯荣冲碧姬塔微笑着。
“谢谢哥哥。”碧姬塔同样也是微笑。
“原谅我了?”斯荣又问。
碧姬塔没有很快回答,她看向窗外,轻轻的风带着几片残碎的花朵打着卷儿落下,“哥哥,你还记得吗?我们小的时候,你和帕扎尔都答应我,我出嫁的那一天,会一起为我送嫁祝福。可是现在,这个承诺永远都不会实现了。”说到这里,碧姬塔看向斯荣,“哥哥,有的事也是永远不能被原谅的。”
斯荣的眼光黯淡下来,一些话噎在心中,堵得难受。然而他终于打起精神,从一边的女官手中接过面纱,走到碧姬塔面前,悉心地罩在她的脸上。然后俯下身,隔着面纱小心亲吻妹妹的额头。
“碧姬塔,你恨我这没有关系,但是一定要让自己幸福,相信我,帕扎尔在他的世界也一定会给你最美好的祝福。”
碧姬塔瞪大了眼睛:“哥哥,为什么你不为我祝福呢?”
斯荣苦笑:“为什么让你恨的人祝福你呢?”
泪水漫上眼眶,碧姬塔这一年留下的泪水,比她其他时间加起来还要多:“哥哥,帕扎尔的死,我真的不能原谅你。可是,我从来就没有恨过你,因为,神明作证,我是那么爱你。”
斯荣温和地看着碧姬塔,心里似乎从未如此欣慰过,而脸上也终于露出由衷的笑容:“我怎么能不祝福你呢,碧姬塔,你是我如此美丽如此善良的妹妹,我又怎么能不祝福你呢?”
“二位,时间差不多了,是不是应该开始仪式了呢?”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碧姬塔惊讶地循声看去,却是杨恺城正微笑着立在门口,雪白的神官袍衬着金色的长发与碧蓝的眼睛,越发的俊美。
“杨恺城,大神官?”碧姬塔惊呼起来,“你?为什么?”
斯荣在一边笑道:“怎么,要嫁人了就连家里的惯例都忘了,王族的婚姻难道不是历来都由教廷大神官住持?”
杨恺城也笑着在一边调侃搭腔:“既然是碧姬塔公主的婚礼,再怎么麻烦的事都要放下吧。”
碧姬塔笑了,从未有过的开心,她依然不知道自己在埃及是否会有自己的幸福,然而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她得到了哥哥与帕扎尔多年前承诺的祝福,当然还有那个永远不可能与自己在一起,却必将永远刻在自己心里,会随着时间流转而逐渐淡去,却至死也不会消逝的人……
一股奇异的勇气突然充满了美丽的新娘的内心,她缓缓走到杨恺城身边,低下头藏住绯红的脸颊,声音因羞涩而几不可闻。
“杨恺城,你抱抱我好吗?”她说。
杨恺城愣了一下,便笑了,他轻轻拥抱碧姬塔。如同呵护易碎的水晶。
碧姬塔隔着面纱小心翼翼地将头枕在杨恺城的肩膀,然后她听到杨恺城在自己耳边轻轻地说:“公主,我希望你得到幸福。”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杨恺城的肩膀上,他抬起头向斯荣看去,后者露出一抹感激的神情。
如果无法平复这个女孩受到的伤害,如果无法改变她成为政治牺牲品的命运。那么至少在她离开的这一天,不要有伤害,不要有争斗。或许以后的路必将曲折而惨烈,但是为了这个在他们心目中值得任何人深爱的女孩,这个曾经单纯任性的女孩,暂且让今天平和美好而充满希望吧。
伴着充满欢愉的丝竹鼓乐,雏菊花瓣飞洒在空中。在国王与大神官共同的祝福与礼送下,巴比伦年轻的公主踏上了远嫁埃及的漫长路途。这位正直美丽的王族新娘是如此被她家族的臣民们宠爱着,送嫁队伍犹如一场盛大的游行。
碧姬塔就这样走出了我们的故事,去了那个古老却依然充满神秘与激情的国家埃及,开始谱写属于她自己的传奇。
斯荣与杨恺城久久驻足在王宫的门口,看着队伍逐渐远去,走出高大的城门,穿过幼发拉底河上的桥梁,缩成天边小小的黑点,消失在广袤的荒漠尽头。
别时容易见时难,海角天涯再无归期。杨恺城看向斯荣,却发现他依旧定定地看着远处,似乎在等待妹妹回来。
摇摇头,转身要走,刚踏出一步却被斯荣伸手拉住:“谢谢你。”斯荣突然说。
原来这个人会说谢谢?杨恺城抬头看看天,好像没有下红雨的预兆:“谢我什么?”
“谢谢你答应我的要求前来送她,我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帮助敌人的心胸。”
“你不派人来劝我,我也会来送她,斯荣,我与你一样希望她幸福。”杨恺城平静地说,“而且,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们并不需要成为敌人。”
斯荣苦笑:“可是你成为了大神官,你站在教廷那边。恺城,这些天我想了很多,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除了支配巴比伦的权力,我本可以跟你分享一切。”
杨恺城摇摇头:“我成为大神官并不是为了与你为敌,更不是为了支配巴比伦的权力。”
“那么你究竟想要什么?难道是身为国王的我也不能给予的吗?”斯荣激动起来,“你究竟是不信任我的能力,还是不肯信任我?”
“我想要的东西,现在的你,并不会理解。”杨恺城安静地微笑,试图推开斯荣的手,“陛下,我要告辞了。”
“别走,恺城。”斯荣抓着杨恺城的手却越发用力,十指几乎要掐进肉里,“你欠我一个回答,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回答。”
回答?“如果你拒绝,我准许你离开王宫重获自由,不再受我或者教廷的牵制;当然,如果你答应留在我身边,我就满足你一个愿望。”杨恺城几乎瞬间就记起了那个黄昏斯荣单方面许下的承诺。
“我知道你已经不再需要我给你自由,可是恺城,请你告诉我,哪怕只是一次,你可曾想过要跟我在一起?你对我可曾有过一点点,我对你的感觉?仅仅是一点点……”暗色的火焰在斯荣黑色的瞳孔中跳跃。
一种奇异的感觉缓缓浮出心湖,一阵涟漪。杨恺城突然莫名地惊惶,然而他终于沉下语调:“陛下……”
“斯荣!”斯荣固执地纠正他。
杨恺城叹了一口气,重新开口,语调冰冷:“斯荣,你应该知道,那个约定早已经不能实现了……”
“如果不是约定,你就不能回答了吗?”斯荣凝视着杨恺城的眼睛,从未有过的脆弱,“杨恺城,连我也不相信,直到今天,这样的立场,我的愿望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现在就算是我的请求,你难道不能给我一点回应,就算是谎言也好,帕扎尔死了,碧姬塔也走了,我,我……”
斯荣没有再说下去,然而杨恺城看得见他的孤独,他得到了一直想要的权力,却不可避免地挣扎在同时袭来的孤独里。他的性格决定了他必将经历这些,即使重来也还是一样的结果,是的,不管重来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但是至少,他现在如此痛苦,至少他还没有成为一个只会操纵权力的躯壳。
自始至终,杨恺城城沉默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一切都会有答案的不是吗,无伦怎样逃避,答案还是会不知不觉间就浮现在心里……
***
杨恺城回到宁马赫神庙时,拉普苏与几个高级祭司正在等他。
“大神官,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祭司门见他进来,纷纷恭敬地行礼。
“知道了,诸位辛苦了。”杨恺城点点头,算是回礼,然后他转向拉普苏,“拉普苏阁下,您真的决定这样做?”
拉普苏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斯荣这个孩子,我从来就不会置疑他作为君主的才华,但是如果把所有的权力与责任压到他的肩上,身边没有可以牵制他的人,对于他和巴比伦或者米提亚都没有好处。”
说到这里,拉普苏重重叹息一声:“我老了,再也没有精力去纠正什么了,以往我与他的父亲都认为帕扎尔是最好的人选,可是……谁又想到,这两个孩子竟会闹到这样的结局……我并不认为帮助斯荣是错误的,可帕扎尔如此年轻,他死得是太可惜了。”
一阵落寂后,拉普苏看向杨恺城,“赛米拉斯,我对你先前的事虽然略有耳闻,却并不熟悉,但是既然帕扎尔信任你,碧姬塔信任你,而你又敢于在这种情况下站出来,我姑且赌一场,也信任你一次吧。”
杨恺城感激地看着眼前明达的老者,心中却不免升起一阵的落寂。
巴比伦,这个古老的城市,他来到这里的时间并不算长,可是遇见的人,经历事却让他似乎过了几个世纪。尴尬、困惑、愤怒、悲痛、温情、忧伤、以及斩不断的丝丝缕缕的牵系。
杨恺城知道自己一定会想念这里,在他离开之后,在他回来之前,他会一直思念着这里点点滴滴的回忆。
碧姬塔公主远嫁的第二日清晨,拉普苏亦行色匆匆地离开了巴比伦。不为所知的是,在这位米提亚领主的队伍里不仅混入了多数的巴比伦高级神职人员,而神殿所掌握的大量珍贵资料卷轴及财富亦以这种方式带离了巴比伦。
是的,一个坚实的地方势力的分量,将远远高于中心的傀儡机构。在王城被斯荣架空的三分之一政务决定权,在远离王城的地方却绝对有极大的发挥余地。这个理由足以促使,杨恺城决心放弃教廷在巴比伦城扎下的比新巴比伦王国还要漫长的历史根基。
这个决定当然难以想象,却又那么理所当然。
当然,这样的情况,斯荣迟早有一天会想到并且全力阻止,所以一切都必须迅速而且秘密。这种情况在没有米提亚领主阿普苏的支持下几乎不可能办到。
但是杨恺城显然成功了,在新任大神官果断而周密的策划下,巴比伦教廷的权力中枢至此暂时由王城转移到了北方城市舍尔加特,开始在北方重新树立起教廷庞大的影响力。
斯荣是在当天傍晚晚餐时得到的消息,一边的侍从们万分惊讶地眼看着这位一向沉稳的国王,手中的酒杯竟铿锵落在地上,跌个粉碎。
“备马,把我的马牵来!”他猛然站起来,要向外走却突然一个踉跄,几乎摔在地上。
一匹烈马如离弦之箭,四蹄生风,急急由王宫飞驰向宁马赫神庙。
然而,当斯荣急急冲进大殿,早是人去楼空。
“陛下?”一个极为苍老的高级祭司,在零星几个神殿学徒的搀扶下,从殿后迎了过来。
“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杨……赛米拉斯呢?”斯荣气势汹汹地质问老迈的神职人员。
“陛下,大神官他们决定暂时离开巴比伦城,在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这里的事务将暂由老朽代劳,请问陛下,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吗?”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没有人事先通知王宫?你们教廷究竟把我这个巴比伦王当成什么?”
“大神官认为,这是教廷内部的事务,理当自己处理,没有惊动陛下的需要。”祭司不慌不忙地搬出事先精心准备好的回答。
“滚!”斯荣突然愤怒地大吼,“通通给我滚!”他驱赶着这旁留守者,把他们赶出大殿,直到他们都没了踪影,这才一个人疲惫地转回神殿里。
他们已经走了一整天,而自己甚至连他们的路线都不知道,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了。
“杨恺城!”斯荣站在空空的神殿大吼,四周一片空空的回声,他突然不甘心起来,杨恺城你不能这样对我,是谁给你的权力?你怎么可以,你分明……斯荣突然愣住了,分明什么?杨恺城从来就没有给过自己什么答案,何况承诺?
是的,他与他之间,什么也没有。
“哈哈……杨恺城我最终还是看轻了你。”斯荣绝望地笑着,他捂住自己的额头,无力地倚在神殿的柱子上,看着神殿高高的穹顶,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挫败与疲惫。
“陛下?”一个轻微的声音传来。
斯荣暗自心惊,他竟连有人走进神殿也没有发觉。转过头,却是一个年幼神殿的学徒。
“陛下。”孩子有些胆怯地仰头看着眼前高大的巴比伦王,“大神官阁下走前说如果他走后,陛下一个人来到这里,就让我给您传个口信。”
“好孩子,快告诉我,是什么。”斯荣蹲下身,平视孩子。他的心中如此喜悦,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透下的一线亮光。
“大神官说,叫杨恺城的人,会独自在城北十五里处的月泉,停留一天。”
话未落音,斯荣已经跑了出去,孩子追出神殿,只来得及看到他跳上马,飞奔离开的背影。
***
你可曾见过真正明净碧蓝的天空吗?在宁静的荒漠中央,远离喧嚣,抬起头,你会见到人间最纯净的蓝天。而在那蓝色的笼罩下,荒漠月牙形的明澈泉水勾勒出的绿洲,宛如仙境。
“唉——我最近似乎总是在给自己找麻烦。”杨恺城坐在泉水边繁茂的草地上,泉水中映出一张苦笑的脸。经历了许多,杨恺城已经开始逐渐接受现在这个模样。向巴比伦城的方向看了看,杨恺城实在没有把握,待会来得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只支军队,或者他根本什么也等不到呢?
算了,任由天意吧。杨恺城慵懒地躺在草地上,缓缓合上眼睛,静静地想。
夕阳西斜,沉沦,最后连最后一丝的霞光也隐没了。
杨恺城决定不再等待。他牵了马,皱起眉头,稍稍犹豫了一下,古代的交通工具真的很不方便,学了整整一月,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你好像遇到了麻烦?”
“啊,我不太会骑马。”杨恺城转身,笑了笑,“你倒是终于现身了。”
“你知道我一直在这里?”斯荣很惊讶。
“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杨恺城指指泉水,“你的影子倒映在里面。”
“为什么不拆穿我?”
“重要人物总是习惯在最后关头才出现。”杨恺城调侃地说,“这好像是个不成文的传统。”
斯荣却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是这样,说起来可笑,我急匆匆赶来,只担心来不及见你,可是刚刚我站在那里,看见你,恺城,你相信吗,我居然有些害怕,害怕得不敢见你。”
杨恺城沉默了,然后他抬起头,冲斯荣微笑:“这没关系,我也会害怕很多东西。”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斯荣,昨天你问我可曾对你有一点点的心动,我告诉你那个约定不能实现。可是……斯荣,如果,我不曾有过动摇,我必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不留余地。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敢去心里寻找答案,直到现在也是一样。所以,至少我希望你能明白……”
杨恺城没有说下去,然而斯荣平静地点点头。
“我明白。”他笑着说,“但是我无法要求你跟我回巴比伦对吗?”
杨恺城没有回答。
斯荣于是长叹一声:“杨恺城,你昨天说你要的东西我无法理解,可是难道我没有权力知道,为什么我们明明都如此在意彼此,却一定要落到今天这种田地?”
凉凉的风,在二人之间流转,草木摩挲,发出沙沙的声音,使四周显得愈发地寂静。
“因为,无伦是帕扎尔还是碧姬塔,当然还有我,我们都不想失去你。不愿意失去真正的你。”杨恺城突然开口了,“斯荣,你的确是个好君主,可是你终究也是凡人,会脆弱,也会犯错误,你不能逼着自己一肩挑起整个巴比伦的命运,那不仅会让你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权力的傀儡,也迟早会危及你挚爱的巴比伦。为什么不尝试去相信更为广泛的普通人呢?先前的制度虽然有很多问题,但是那毕竟是你的城民自己做出的决定。”
“我尝试过相信,可是元老院的答案总是让人失望。”斯荣苦笑,“恺城,我不能为了你的几句话就放弃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局面。”
“我知道,如果轻易就改变立场,那就不是我认识的巴比伦王。”杨恺城却似乎并不介意,“但是我并不打算放弃,斯荣,你可以在巴比伦继续你的理想,而我亦会在新的地方坚持我的信念,这是我必须对帕扎尔与碧姬塔做出的承诺,也是我对你的真心。斯荣,我不能留在你身边,可是这是我的方式。”也许也是我现在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意义,或许可笑?但杨恺城此刻真的这样认为。
斯荣久久地沉默着,眼中盈满忧郁不舍的温情,曾几何时他爱上了一个人,这个人无法掌控却如此耀眼,让他如此深爱,却又注定分离:“你还会回巴比伦吗?”
“直到时间给我们一个答案,终究有那么一天,是的,我会回来。”杨恺城静静地回答,内心深处,有一个肯定而无法否认得声音,巴比伦于他是个不可取代的地方,无伦在哪个世界都是一样……
斯荣最终静静站在那里目送杨恺城离开,看着他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荒漠冷月的银辉中。
他深爱的那些,终于都离他远去了吗?可是心中却依然是温暖的。杨恺城在他不熟悉的地方是否也有这种奇妙的感觉?如同天空两颗相隔遥远的星星,却始终彼此辉映,千年万年,不曾改变。
直到时间给我们一个答案……
斯荣突然笑了,是的,一切才刚刚开始不是吗?而他们有的是时间去探求那个答案,正如杨恺城所说,终究会有一天,他会回来,是的,终究有那么一天,斯荣从来没有这样相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