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夏初,黄梅时节,凤阙横看上苑花。
京城,贡院。
窗外的银薇花正开得热烈,香馥馥的小朵白花攀在枝头挤作了堆,窝在碧青叶子间似纯白的绣球。雨还没下,空气里的花粉混合着清水氤氲的味道却过分厚重了些,蒸融着热气,致使贡院内外的所有木器上全凝着一层细密的小水珠儿。
浑身的燥热无处驱散,早有人开始挥汗如雨,脊背湿透,却依然不敢怠慢手下的动作。那一卷白纸上早已是密密麻麻,却还要绞尽脑汁左添右补,生怕漏了什么精思妙句。
寒窗十载,适时方用,场上举人监生无不奋笔疾书,却唯有——
“嗯、哼?”
饶有兴味地眯起眼,自主考官坐席上走下一位腰金衣紫的男人,这等庄重的场合他却不着官袍不戴官帽,足见此人随性大胆。站在一边的副考官见状立马赔笑跟上,亦步亦趋跟随他走至最南面的角落里,那儿有人正在睡觉。
当所有人都在紧张应考时,这人竟在睡觉?!
且还是个——女子。
自鸾姬太后准许女子应试以来,她是第一个迈入这京城贡院的女子。
而如今她却整个人都趴在桌上睡得正酣甜,简直当这里是无人之境,便连最重要的答卷被压出皱褶也浑然不觉,而卷纸左下角方巧露出她的名字。
水沁泠。
长指优雅抚唇,那主考官并不说话,唯见眼底浮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倒是副考官实在看不下去了,神情不满地推了推她,“咳——这位——”
话未说完却见女子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啊”的一声惊坐而起,衣袖往回一扯偏巧打翻了桌上的墨砚,墨汁泼到卷纸上。女子愣了愣,好似反应了好半晌才慌忙拿衣袖去擦,却已经来不及拯救早已墨迹斑驳的卷面。
她这忽惊忽乍的动静不小,坐在前面的青衫男子回头投来一瞥。淡淡的,却足够轻蔑。
“呵呵抱歉,抱歉。”女子堆出笑脸。她不为自己的答卷着急,倒是觉得惊扰了人家。
那副考官见她污了答卷竟也能这般举重若轻,心思一转,直觉以为她是哪家的千金,因是早先买通了门路才会如此,这样一想便顿时换了口气,“这答案可需重誊一遍?”
“那倒不必。”
答话的却是身边的男人,他悠然抚唇的姿势不变,却只一瞥便已将那答卷的内容尽纳眼底。唇角的笑纹不觉加深几许。
女子略有惊异地抬眸,方巧对上他眼底云雾沌沌的笑意。便在他手指轻抚下唇的地方,藏着一颗朱墨色的小痣。燕脂淡著,润泽含光。
那是……桃花唇。
恰此时,桌上燃香烧尽。
礼闱试毕。
第一章闲敲棋子落灯花(1)
雅阁外是黪墨色的天,雨下多时,偏一直不见停。
水沁泠百无聊赖地将下巴枕在手背上,乌湛的眼珠子缓缓扫过雅阁内高谈阔论的众学子,在其中一位青衫男子的身上稍作停留,而后慢条斯理地收回,阖上眼帘。
长发简单绾了个髻,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一张脸。或者应该说——那五官原也端正,只是拼凑到那张脸上便少了本有的灵韵,又像是被故意遮掩了什么,连眼神也显得有几分呆滞。
女子的美貌,许多时候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易容是最好不过的办法。
有些冷气蔓延,却并非因着这雨天。
雅阁内淡水清墨的味道香得有些古怪。
四面环有红漆长几,应试的监生莘莘满座。最中央是张紫榆百龄小圆桌,香味应是自桌上的青铜熏炉里散发出的,而如今那青衫男子便坐在桌旁。他的眼里留着几分疏冷,亦像是自恃才高的不屑,往往沉思多于说话的时候,倒是显得有些不合群。西南角落里是一个半人高的橱柜,柜上并无多少繁奢的花案,却是柜环上扣着的那只青黄色的龟形玉锁格外惹人注目。
有密有疏,有繁有简,贵不显奢。可见这间雅阁的主子品味不俗。
但那个橱柜摆放的位置着实突兀了些。
所有礼闱应试的学子一出贡院便被左大臣上官歏召集来此,喝茶聊天,阅尽百态。也不知这众人口中的“大清官”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水沁泠懒洋洋掀了下眼皮,像是有感而发地轻叹念起:“唉,斑鸠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何处西南……”
“嘁。”有道清晰的嗤笑声,夹杂鄙夷,“是‘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吧?”
水沁泠闻言不好意思地一笑。这人什么耳朵,念得这样小声都能被他听见啊?
而这时青衫男子已经站了起来,走向西南角的那个橱柜。他先细细审视了那只龟形玉锁一番,而后用手指在柜角拭了一下,不知摸到了什么,谨慎地放至鼻尖闻了闻。
被他发现了吗?水沁泠悠闲地喝了一口茶,“好苦。”啧啧嘴,尽是说些无关风月的话。
辨出是血的味道,青衫男子的脸色瞬间一变,略有些急切地扣住那只龟形玉锁,手指不停不知在上面拨弄了什么,便闻“喀”的一声,那只玉锁竟被打开了!
而接下来的一幕才最令人触目惊心——那个橱柜里竟放着一具无头尸体!
血迹斑驳败了颜色,分明已事隔多日,却因橱柜里底部塞满了冰块,才保证那具尸体没有腐烂。而方才之所以感觉到异样的凉意,定也是从这藏尸的橱柜里泄漏出来的。
“喝——”所有在场的人都倒抽一口凉气,除了水沁泠。她的眼神依旧凉凉的有些呆滞,好像在思索着自己的事,又像是在等着青衫男子接下来的言语,等着——在雅阁外看戏多时的老臣上官歏掀开珠帘,抚着胡须走到他面前。
“你叫什么?”上官歏面色冷峻,但眼里流露出分明的赞赏。
“回上官大人,学生谭亦。”青衫男子拱手作揖,清晰作答。看他举止得体却也不卑不亢,料想应是个正直的家伙。
水沁泠眼眸略垂,唇畔似隐一丝笑意。
“你是如何发现这具尸体的?”上官歏又问。
“回上官大人,学生先是见这橱柜的摆放与雅阁内的整体布置有些格格不入,便隐隐觉得藏着什么名堂。”谭亦神色朗朗,有条不紊道来,“其后发现着熏炉内燃的是西域香料‘婆娑草’,这本应是种凝神静气的淡香,却被燃得过分浓郁,像是刻意为了遮盖某种不平常的味道,便想过来看个究竟——”他顿了顿,将周遭学子脸上的惭愧之色尽揽眼底,言语里的自信便更甚之前,“结果,学生果真在橱柜上发现了一些血迹。”
上官歏闻言轻轻颔首,眼里的赞赏之意愈加明显,“欲为大器者,必先心细如尘。”他接着又取下柜上的那只龟形玉锁,“那么这只锁,你又是如何将它打开的?”
“这只锁背面刻着九块龟纹,令学生联想到了算术学中的九宫图。”谭亦转而面朝众生,详尽解释来,“这本是只机关暗锁,唯有按顺序敲下那九块龟纹,方能将其打开。而九宫图原理便正是它机关的破解之法。从一至九,无论横竖斜三方相加皆得十五,按照数字应需摆放的位置,便可同理推算出敲开龟纹的顺序。”
上官歏捋了捋须,目光冷邃似欣似叹:“江山代有才人出。纵然数目不多,却也能让本官略感欣慰了。”在褒扬谭亦的同时便也贬低了其余学子。
众人心知谭亦已被上官歏看中,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佩服对方丝丝入扣的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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