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半个多月的雨,总算盼到太阳公公露一下脸了。”西院里晴光正好,芸蛾打来一盆温水放到梨木花架上,开始为水沁泠梳理长发,“噫噫噫,你这头发上都有酸味儿啦!”她麻利地拔下对方簪发的钗钿,一面打趣笑道。
水沁泠便支腮倚靠在花架一旁,手里捧着一本史书,闻言轻笑道:“是啊,雨要再不停,我身上也该长霉了。”空气里还浸润着雨天的潮湿气,这初秋午后的日头暖了,晒得人也昏昏欲睡,水沁泠禁不住掩了个呵欠,疲倦地将书盖在脸上,“怎么是好呢,事情越多,便越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若不是有它们帮忙出谋划策,我也不可能坐到现在的位置。”她的手指抚上颈项的墨玉坠子,若有所思。
芸蛾的嘴角动了动,却不说话。之前水沁泠说能听懂兽语的事她听着还有些玄乎,而今朝夕相处、亲眼所见后便也不得不相信——这三年来,水沁泠每每苦闷发愁时,总会有那些鸟雀虫兽留下线索,比如用“绣囊金衣”重振军队士气,暗遣使者与潋水城签下《相安之协》以及在乞巧夜解散了皇帝庞大的“男后宫”……
心想若让百姓知道这位智赛诸葛的女丞相其实是有军师相助,不知该是怎样的反应?又或者——若水沁泠丢了那颗墨玉坠子,是否便与常人无异了呢?
芸蛾心思一顿,转而觑了一眼封面,惊奇道:“这本《谷梁传》你都研究了大半个月了!”
水沁泠细细的笑声从书下传出:“我的记性究竟如何,你又不是不知。在别人面前我可以夸口说过目不忘,在你面前我可不敢故弄玄虚。”
看似无心的一句话,却令芸蛾的手指僵了一下,瞬即拢了她的长发放进水里,一缕一缕细细拭洗,“沁泠姐又落了不少头发呢。”
“唔……”水沁泠朦朦胧胧应了一声,眼皮逐渐沉得睁不开。她是真的累了。
秋天的院子里满是落花的余香,混合着皂荚的味道,耳边清泠的水声也变成催眠的旋律,水沁泠拿书掩面,就这样打起小盹。很难得梦里竟没有出现那些熟悉的场景,当年幽冷的长廊,萦绕不散的话语,还有漫无边际的黑夜……也像是被哪个好心人泼了一点明黄的色彩,那点黄渐次开成了五瓣的花,极细致的一小朵,边缘是大片的留白,白得透出一点蓝……
最后那点蓝仿佛一瞬渗透进了心口,变成种子,植根发芽,“折柳……折柳送君行……”水沁泠模糊地呢喃了句,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梦境并不出奇瑰丽,却温暖无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只恍恍惚惚记得当时那人抚弄发丝的力道很是轻柔,似乎在梦里也能感受到对方唇边的笑意……
那双唇,胭脂色,润泽含光。
为何竟变成了桃花唇?
为何,竟变成了他……
果然因为是梦,所以才能这般肆无忌惮么?三年前斩断的情丝,来不及倾诉便被浇熄的热情,却像是犹未燃尽的死灰似的,总是留着些余热,而这余热,只可释放在梦里……水沁泠在半醒半梦中如是想着。直到对方的手指触摸到自己的头皮,冰凉的温度一直刺透了经脉骨髓,她赫然从梦中惊醒,“芸蛾,你的手好凉。”她喟叹,并没有将书从脸上拿开。
只有水珠清冽的声音,没有回答。
“鬼丫头!”水沁泠笑嗔一句,一手拿开书,一手突然就从耳后捉住对方的手指,侧仰过脸来,“我道——”
话音戛然而止。
水沁泠瞪大眼睛望着眼前的男人。他还是那个风流昳丽的他,明明脸上没有笑,偏那眉眼里都是笑意丛生,远远比过那春日的桃花夏日的荷。
“小、女、子。”
第六章陶然共醉菊花杯(1)
“修大人。咳。”
水沁泠面上一赧,低头便瞧见水盆里自己的倒影,长发没有擦干便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发尾连绵往下滴着水,连衣襟也被浸湿大半。她的头发原本就稀疏,如今蘸湿了水更是少得可怜——怎么偏被他瞧见了这般模样?
她心下懊恼,撇眸看见水面还飘着几片桑叶,显然是他摘来的。
“听说用这东西洗了能生头发。”修屏遥顺手捉过她的头发,指腹轻轻摩挲。三年的时间说短不短,她的发尾也愈见枯黄了,“呵——你是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对吗?”他揶揄道。
水沁泠抿唇笑笑,算作默认,“修大人怎会来此?”
“我连皇帝家都进出自如,偏只有这丞相府我进不得了?”修屏遥笑着反问。说来也巧,他进府时正好看见芸蛾为她洗头,心下起了玩心,便支走了芸蛾,也没有喊醒她,“我倒要问问看,姑娘家哪有像你这样不爱惜自己的?”他轻哼一声却更像是叹息,转而对上水沁泠疑惑的目光,他扬眉好笑,“怎么?我的手艺就不如她?”
“相反。若论全京城最惜花之人,修大人若居第二,谁人敢居第一?”水沁泠玩笑道。
如今朝堂之上逐渐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有她天下第一女丞相从旁协助,鸾姬太后也替皇帝收回不少权力。三位权臣虽各怀心思,却也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而她和修屏遥也从来只在暗中较劲,表面上却以礼相待,偶尔打了照面也会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倒是没有左右大臣之间处得那样紧张。
修屏遥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可惜了,有朵娇花近在眼前,却到现在都无法将它摘下。”他还是喜欢把玩她的发尾,有些轻浮暧昧的笑意滑出嘴角,“我心痒难耐,要如何是好呢?”
水沁泠有意错开他的目光,“修大人抽这个时间来找我,便一定不是为了公事。”
又被她岔开话题了去。修屏遥暗暗磨牙,面上却笑容如春,“小女生辰,今夜设宴留香别院,不知水丞相肯不肯赏脸过来?”
水沁泠拿书的手指微微一颤,眸光却始终沉静无波,“令爱生辰,自然该去道一声贺的。”事实上,她早已听说他有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儿,被京城百姓唤作“乌发美人”。也大致猜到他为何流连花丛,却至今未娶。难怪书上说生有桃花唇的男人是情痴,这一“痴”字,最多情也最无情——他唯一只爱过曾经的那个女人。
正因如此,她当初便没有给自己留一丝幻想的余地。
其实真应该感谢他的,还有他的……女儿。
“脂砚极喜欢你写的字,不过相比于你的内敛,她似乎更欣赏你锋芒毕露的样子。呵——你不知,她原本就是个自负的姑娘。”修屏遥突然道,他的嘴角挂了一丝笑意,视线却越过她不知落在何处,“真稀奇,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当初写下的‘国家’两字。”
水沁泠便也笑了,“当初我心浮气躁,好高骛远了些,还要多谢修大人指点。”这一声“谢”,却说得极为诚恳。她一直记得年少轻狂所犯的错误,当年被杀手围追,剑冷心寒——那一瞬降临的死亡气息已深深刻入了骨髓,所以她绝不容许自己再犯第二次错误。
她从来就是个固执己见的姑娘,固执到——极端,决绝。
“我一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你的胸怀,你的气魄,后来却发现——”修屏遥故意一顿,转而望着她的眼睛,“我漏看了你最本质的一面,你的……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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