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少年徐徐吐出一口气,微微仰首望天,眸光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大漠上,月色寂寞如雪。
韩剑正骂到兴起,忽然看见少年的神情,心中莫名地一痛,骂不下去了。因为,那一刻白衣少年的神情,不再是冷漠也不再有杀气,有的只是莫名的倦怠……这表情只一闪而过,随即,他又恢复了原先的神情。
韩剑不明白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只是觉得,一时间月光如雪,寂寞如一条不能止息的河流,从心底缓缓淌过……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大漠苍茫。月色如刀。
刀锋骤然杀意迫人!
——有人暗算!韩剑心头一震,没来得及应变,手腕已是一紧,银索扯动马背上的身子,倏然腾空而起!就在他身子飞起的瞬间,一道湛蓝的刀光险险从马背上横斩而过,与他身子相距不过半寸!
——若是白衣少年没有及时扯动银索,韩剑此时已经身首异处!
——战局惊险,敌人凶残。
韩剑身在半空,心中却只悬念那白衣少年,手忙脚乱中仍不忘回头看一眼。
这一眼,却让他看得呆了。
苍茫的大漠上,不知何时多出几个黑衣人,黑衣,黑带,黑布蒙面,只留下一双眸子闪着精光,连眼光也透着冷意。那冷意,不是肃杀,更没有清澈,那只是本能嗜血的欲望。
韩剑仿佛看到了大漠上流浪的狼群,心里一寒,却只见黑衣人手中蓝印印的毒刃,正泛着幽幽的冷光——他顿时清醒过来,这不是狼,狼至少还不会在自己的牙齿上下毒。他们只是杀手,比狼群更凶残的杀手。
杀手团团围住了白衣少年,手中的毒刃已蓄势——待发——
但还是没有发出去。
月色冷,大漠荒凉,狼声四起。空气似乎凝滞了,杀意肆虐般弥漫。
白衣少年就在重围之中,四面楚歌八面埋伏。杀气,冷冷地包围他,侵肤,入骨,直要将他击倒击溃击散。他却只是衣袂轻扬,宛如黑夜里一枝白梅。
——凌寒独自开,迎霜傲然笑。
黑衣人有些心惊,一个十三岁的小孩,竟能在重围之中,毫不屈服胆怯……这,真的只是个孩子吗?
黑眸中闪过惊疑不定的神色,杀气不觉减弱了几分,随即,暴发出一阵狂笑:「好好,真不愧为柳五圣使,果然是少年英雄,胆色过人!」
声音如雷,一时连大地都震动!显然,黑衣人内力大是不弱。
远处的韩剑心中剧震。他想救白衣少年,却来不及过去。
白衣少年没有动,眸光更是清亮,他知道,只有色厉内茬的人,才会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希望能以此震慑对手。
「各位也不愧为绝命九子杀手,只为了三百两白银,可以连自己的性命都断绝了!」淡淡一句话,却令得九个黑衣人勃然大怒。
「你——小子狂妄,不知死活!」怒声如雷,攻击疾风骤雨般、向荏弱的少年毫不留情地打到!
刀光闪动,刀气森森!
一剎那仿佛地狱的魔焰穿透了时空,无数的鬼魅飞舞着,张牙舞爪……漫天漫地,是刀声,是鬼魅的狂笑——又仿佛利刃击断人骨的声音!
它,直要打入你心里,打入你灵魂深处,将你完全击垮!
这不止是刀法,这已经成为刀术,这不仅要击垮你的肉体,更要击垮你的精神!
一个人,若是连灵魂也被击垮,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身躯,那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分别?
白衣少年身影完全没入刀光之中,只有一双眸子,清,静,明,莹,完全不被黑暗震慑。
他知道,「绝命九子」本身的武功修为并不足惧,他们之所以能够扬名江湖,是因为他们所修习的一套联手战术:「九子同心」!
这是一套能够互相激发潜能的武功,一旦使用,九人刀气结合成网,将对手困在其中。既缠住强敌,又消磨对手的战志,除非……
月光照射下的大地。纠结缠绕的刀光魔网。无所不在的杀意。
银光骤然闪起。如落了一地的霜,如飞了一天的雪。
白衣少年银索飞舞,如初晨的霜色,犹带着雪意,清寒;如黄昏的微雨,湿了衣,染了轻愁,惹了飞花……也似是情人的幽怨,藉由一曲笛乐,辗转悠扬,入梦入心。
如梦的银索。
在这样的招术下,即使是血光的飞溅,也会幽艳凄美如一片落霞。
黑衣人怔住,银索摧毁了杀意,也在那一瞬间划断了他们的咽喉,没有一点血溅出,甚至来不及觉得痛苦。纵使死亡……也如一场梦。
韩剑这时才跑到白衣少年身边。
白衣少年垂眸低首,月光淡淡地照在他身上,似乎,还带着一点梦中的情绪。然而他一开口,语声清亮,没有半分梦意:「九子同心靠摧毁别人的战志而成功,而我的冰弦银索就只能摧毁你们的战志了。」
「柳煜云……你以为发现教主大业的人,会有什么好下场吗?你不要得意……」有个没死绝的黑衣人,喘着气狞笑,「石长老……比你……厉害百倍!……他,不会……放过……」
话至此,气绝,脸上还残留着怨毒,在月色里分外狰狞。
白衣少年柳煜云冷冷望着他的尸体,许久才道:「石魁背叛本教,就算他放过我,我也不会放过他!只不过还真没想到,连绝命九子也成了他的手下。」
月光里,他白衣如雪,荏弱到了坚强,却又坚强到了凄寒落寞。
韩剑怔怔望着柳煜云,什么话也说不出,一时只觉月光照在身上,冷彻心扉。
几缕狼烟袅袅升上天空。
韩剑怔了半晌,才喃喃自语般地问道:「你……你当真就是柳煜云——苍圣神教柳五圣使?」他语气充满着不可思议。
白衣少年微微抬眸:「我姓柳,双名煜云。」
韩剑一时惊愕了,他完全怔住。
柳煜云,本来是个平凡的名字,却有着一段注定和平凡绝缘的身世。
他的父亲柳独雁,曾经是江湖上第一魔教——「灵苍山」苍圣神教的左使者,在苍圣教中的地位仅次于教主;武功更是超凡绝代,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
然而世事难料。正因为柳独雁智计武功为上上之选,反而遭到教中其余高手的嫉恨。柳独雁心高气傲,一怒之下离开「灵苍山」,来到了僻处天山雪谷的「寒花宫」,结识了柳煜云的母亲。
他的母亲梅映月,曾经是江湖上最神秘的门派——「寒花宫」的宫主,武功当世一流;容貌更是清丽绝俗,宛如仙子;而一首《梦影霜月琴曲》则为天下之绝响……就是如此一个仙般脱俗的女子,却死心踏地爱上了柳独雁,不惜为他破坏宫规,逃出寒花宫。
可以说,柳独雁与梅映月的相爱,确实是一段武林传奇。但是,传奇的背后,却往往是血泪斑斑。
自从逃出寒花宫后,柳独雁一直心悬苍圣神教,终于被他打听到:「正道总联盟」将择日攻打苍圣神教!
于是,在一个飘着《梦影霜月琴曲》的雪夜里,他离开了深爱的妻子和未足月的儿子……独自一人,击杀了正教六位绝代高手,自己也身负重伤,死在寒夜的风雪中。
于是,柳煜云从小就没有父亲。他的童年,就和母亲在天山脚下一个冰湖畔度过。
在十岁以前,他的梦中,一直有个幽幽的调子回响不休:
清影仍旧飞梦花,霜月依稀当年华。霜月相照不相牵,梦影又隔天一涯。
那是一首清温平淡的曲子,没有激流急湍,弹奏起来,琴声可以随着手指一路脉脉流下,就如一弯细细的泉水,清灵,轻柔。
然而不知为什么,每一次他的母亲弹奏起这首曲子,就会落泪,细细轻轻的两行泪……然后,她沉默。从天黑到天明,一个人坐在湖边,沉默。
柳煜云年纪还小,他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望着远方,仿佛在期待什么,甚至,连自己拉她的手,她都没有任何反应。
——只一个人,着了魔,中了邪一般……等着,盼着……
他的疑惑持续到八岁,然后,他才忽然明白了,母亲,在等自己的父亲……而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
比起同龄的孩子,他很早就懂事了,那是因为一段不幸的经历,当年梅映月逃出寒花宫,已身怀六甲,曾被「四大长老」追杀,遭逢暗算中了奇毒「罗罹兰」。梅映月虽然被救治无恙,身在母腹中的柳煜云却因而心脉受损,从此落下一生病痛。
柳煜云知道自己的身体很不好,纵使修炼了寒花宫的《冰弦心经》,小小年纪已经心如止水,武功卓绝;但这病发之时撕心裂肺的痛苦,却没有丝毫得减。
在苦痛的洗礼中,小小的他,已经学会了坚强倔强地对待命运,学会了承受世上无穷无尽的痛苦,也过早的学会了沧桑与平静……只有在不经意之间,他才会流露出淡淡的倦意和隐隐约约的稚童天真……
岁月,在绿洲冰湖边,一晃十年。
过去的日子宛如那首幽幽无声的曲子,响彻了自己和母亲的梦。然而曾几何时,这曲子却断了弦、绝了音,再寻不回来。
虽然是沉淀在记忆深处的往事,至今想起来,却依然不能抑制心口隐隐的钝痛。
有一天黄昏,当年一直追杀父亲的人,终于找到了他们母子。
于是,血光,刀影,惨呼……一个原本平静的世外仙居,剎时变做了修罗屠场!鲜血染得夕阳分外惨烈。泪水,离恨,恩仇……一时间,模糊了过去,绝响在未来。
柳煜云犹记得,母亲在拼死抵抗,杀退敌人,而她自己也身受重伤后,只是紧紧地搂住自己,用微弱得几不可闻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云儿,娘不能再保护你了……从今往后,自个儿好好地活下去……到灵苍山……那些恶人就害不了你……」
她幽幽笑了,清丽的面容溅着数点鲜血,剎时凄艳如雪中梅开,竟是绝艳不可方物!然而,那样的神情,却充满着欢欣快慰。
「对不起……云儿,娘要走了,去……找你爹爹了……」一脉清泪,幽幽地自母亲脸上滑落,惊破了柳煜云生命中最初的曲调。
曾经是传奇,却最终演绎成了遗憾;曾经如梦,最终,却是梦醒的伤痛——也许世间的事情,正是如此地无奈。身在局中,谁能真正看得破这红尘迷梦?而谁又能摆脱既定的命运?
但是柳煜云不信命。他的生命比一般人短暂得多,也痛苦得多。然而,即便不能决定生命的长度,至少,他要决定生命的厚度,有些人,活到了古稀之年却一无作为——这种人,他不屑;
有些人,虽然在一生之中吃喝玩乐享尽了人间清福,到头来却后悔无及——这种人,他不齿。
他要真正活一生,有所作为的一生,让自己不后悔。
于是他以九岁之龄孱弱之躯徒步走到「灵苍山」,于是他以极高天资,刻苦习读奇门遁甲、机关阵术之学。
匆匆三年,竟然让他学而有成,当上了「苍圣教」位份极高的「七彩散仙」之五,成为八百年来「苍圣教」最年轻的阵术师。从此,江湖上人皆不敢直呼其名,尊称为「柳五圣使」——
他,要活出自己的份量,即使……要付出无比惨重的代价。
呵,代价?
柳煜云看着足边的尸体,冰冷而狰狞的面孔上,双眼圆睁,颊上还溅着几点鲜血——即使已经死去多时,那刻骨的仇恨与怨毒,还是透过这一刻的表情,清清楚楚地传达出来!
因为那是,从地狱升起的怨恨。
嘴角轻轻扬起,少年眸中泛起不属于他年纪的冷傲不屑,真是讽刺……当他们任性地杀戮无辜之时,丝毫不去理会别人的痛苦、害怕、怨恨、绝望……怎么一旦事情降临到自己身上,就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显露出一脸怨恨呢?
……呵,难道他们竟然忘记了吗?这世界上,没有不需要代价的事情!
真是讽刺呢!柳煜云想着,微微冷笑起来,却不觉,月光,正静静地拂上那袭单薄而倔强的白衣,很轻,很轻,仿佛还带着一声叹息。
在他身后,月光铺下一条长长的身影,傲然却孤独,孤独而凄然。
韩剑刚从「得知眼前少年身份」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只见一片荒凉的大地上,一袭白衣的少年,神情冷傲,背影却这么孤独……他心里一震,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一举手杀死「绝命九子」的少年,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他张了口,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不知怎么,就是说不出口。
韩剑心里一急,冲口而出:「你放心,本少爷保证,不会让人加害于你这样的小孩子的!」
呃?「演说」又开始了?柳煜云转头,只见韩剑看着自己,神情里竟没有一丝畏惧惊慌,有的,只是淡淡的好奇神色,而口中兀自滔滔不绝、夸夸其谈——
这个天真的家伙!
柳煜云忍不住暗叹一声,看见身为「苍圣神教」七彩散仙之一的自己,在尚属于本教的地盘上、被人明目张胆予以追杀——正常人都该有一点怀疑、害怕的情绪吧?看来这个少年不止是粗心大意、情绪化、爱管闲事、江湖经验浅薄,连最基本的分析事物能力也欠缺呢!
想到此,他马上在心里下了结论,带这种人一起上路,简直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剎那间,柳煜云心中主意已定,再不理韩剑,转身飘然而去。
所以,当韩剑从他那「滔滔不绝」的「演说」中回过神时,自夸立即变作了惊呼:「哎,哎~~你别走啊,等等我~~」呼声不停,他一个飞身上了马背,纵马向远处的背影追去。
月光照亮了苍茫,剎那,路上如同落了一场大雪。
大雪,天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