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没有杨柳,没有春色,没有中原一片风光无限好。
其实,大漠和中原,也只是隔了一道玉门关。很窄的玉门关,却好象隔开了两个世界:塞外,中原。
大漠里人烟稀少,民族却多:回鹘、吐蕃……约莫总有五十来个,而汉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有时,还会有蒙古部族的人从东北面来,贩卖些皮货、或是高丽的药材。
大漠的生活常常是艰苦的:水比黄金珠宝珍贵,刀剑比诗句现实。无论是游猎还是放牧或是索性做了马贼,生命,总是悬在刀尖上……只要一场中等强度的风沙,就算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加上熟识沙漠地形的长者,也没有逃生的可能。
但即便如此,也从来没有人放弃过生存,他们笑着、哭着、热情洋溢地活着--在死亡来临前,活得灿烂。
比如说这个叫荷尔村的地方,三年前全村三百余人丧生盗贼之手,一时整个村庄都破败下来;仅仅过了三年,村子便恢复了繁荣朝气的景象,到如今,已经发展为一个大「巴扎」(汉语的意思是集市):吐蕃、回鹘、中原的商品齐聚一堂……甚至是蒙古人的马头琴、皮毛、弓箭,都能够在这里找到。
此时,正值十月半,附近村镇的人也云集此地,「巴扎」里一片闹腾。
「哎呀--」韩剑挤在人堆里,被一波一波的人群冲来推去,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可惜都是异族语言),心中那个无奈呀愤懑呀……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在心中暗暗咒骂:「这死小鬼……好死不死把我带到这种地方!看我脱身以后怎么整他!」然而咒骂归咒骂,脱身眼看还是遥遥无期。
他口中说的那个「死小鬼」,自然、当然就是「苍圣神教」五圣使,柳煜云。
当日,柳煜云杀了「绝命九子」,本来要独自离去,不想韩剑竟紧追在后,死缠烂打,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去。问他原因,他说要保护柳煜云;威胁他,他就是死咬着不放;只弄得柳煜云哭笑不得,却又不能真的杀了他。
于是这么一走一跟、一追一逃……柳煜云实在没办法对付这只「牛皮糖」,只好勉强让他跟着自己了。
这段时间里,两人又解决了三波来自石魁的杀手,每次柳煜云解决对手后,就由韩剑将对手身上的干粮水囊一一解下带走。就靠着这些食物,两人一马到了荷尔村的「巴扎」上。
柳煜云深知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便去购买马匹。韩剑在一旁听他们用回鹘话交谈(他可不知道这是什么语言),心中只觉得无聊,便自己一人在「巴扎」上逛开了。
此时正值赶集日,「巴扎」上物品分外齐全:回鹘的刀具,波斯的饰品,吐鲁番的葡萄干、哈密瓜、西瓜,蒙古的皮货,还有各族乐器如冬不拉……
韩剑第一次来塞外赶集,处处新奇:忽而拿起女子的银饰,放在手心端详,忽而拨动东不拉,发出「当」地一声,清脆别致,走到西瓜的摊位前,却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中人欲呕。
韩剑连忙捂着鼻子退后几步:「这西瓜好难闻!」卖西瓜的老头儿一皱眉,却没说什么。韩剑却不敢再走近水果摊了。
他这一路闹,行为奇特,再加上身着汉人衣物,自然惹来许多围观者。这可苦了韩剑,走马观花的闲情顿时全无,不仅如此,还落得个「险些被挤成肉饼」的下场。
这会,他可是一点都潇洒不起来了。
「哎呀!」一个肥嘟嘟的老太太一撞,韩剑没站稳脚跟,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倾跌了出去!
他慌乱中伸手一抓,却抓住了刀具摊柱子上悬着的一柄长刀,拔了出来。韩剑心里一慌,学武之人出于本能,将刀身往地上一拄,想要支撑住身形。没想到他慌乱之下,真气外泄--
「当!」一声脆响!长刀,竟然,断为两截!
韩剑手里握着半截刀刃,呆立当地,一时不知所措。四周的人流顿时停滞,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汉人少年:要把一柄精钢打造的长刀「不小心」折断,这是何等的手劲啊!
塞外人民素来重英雄、惜英雄,刚才嘲笑韩剑的人,此时已然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出了。
韩剑一下子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几百双眼睛都楞楞地瞧着一个楞头楞脑的他……这种情况,当真是平生未遇。
韩剑心里可一点也不认为那是自己「力大」所造成的影响,他只觉得,定然是自己折断了别人的刀,才惹来了麻烦,不由得面红耳赤,下不了台。
刀具铺子里蓦然冲出一个回鹘汉子,熊腰虎背,甚是威武,手中,却提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弯刀!
韩剑吃了一惊:找我算帐的来了!
却见那汉子怔怔看了自己半晌,以回鹘语说了一句:「你是英雄,但你折断了我的刀,侮辱了我!我塔徕就是死,也要和你决斗!」
他此言一出,围观人众一片哗然:眼前这汉人少年如此厉害,那回鹘汉子却坚持要为自己的尊严而战,宁死不屈--好个英雄!
几个回鹘男女已然低头默颂《可兰经》,愿真主保佑他们族人的勇士。
韩剑听他们叽里咕噜不知在说什么,还以为是在向自己下咒,正疑惑间,却见那回鹘人双目发红,大叫一声,举刀向自己头上砍来!
这一刀来得不快,却狠,那是出生入死后忘乎生死的人才能发出的刀!
大漠的英雄,大漠的男儿,大漠「流血不流泪」的壮歌!
感受到那忘记生死的狠辣,韩剑心里一震,几乎就要避不开去--是「几乎」--就在刀刃将要及身的剎那,他举手一扣--这一扣很简单,只是扣住了回鹘人的手腕,却在那一瞬间击溃了刀势!
韩剑一推,回鹘人连人带刀一齐向后飞出,撞在案桌上,几件刀具禁不住他这一撞之力,当啷当啷跌落在地。
回鹘男子吃了这一记,一时爬不起身。
韩剑心下歉疚,走近几步,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你不用跟我拚命,我弄坏了你的刀子,自然要赔偿……」回鹘男子见到银票,眼光微微一变,却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去接。
韩剑更觉愧疚,伸手去拉那男子:「我知道是我不好……」
他这句话没有说完。
因为那回鹘汉子忽然动手!不是普通的交手,也不是愤怒的拚命,而是,暗杀──
暗算的暗,杀手的杀!
就在韩剑说到那句话时,回鹘男子一招手,刀光乍然闪动!
此时的刀光,不是狂沙飞卷,而是流星的飞坠。男子手一招,刀具店里无数把亮晶晶寒森森的利刃顿时飞起,向韩剑急袭!
刀光泛出青蓝色的晕影,那是猝了毒的刀刃,却美丽如七夕银河中烂漫的星光。
韩剑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在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原来这个集市,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为了杀柳煜云而伏下的陷阱,此时,自己却先踏了进去!
--自己真蠢,但是,柳煜云该怎么逃生?该怎么……!
当生命到了最后一刻,脑海中的人是谁?也许,是初恋的情人,也许,是该尊敬的长者,也许,是纠缠一生的宿命之敌……然而,韩剑面临死亡,想起的却是一个少年,一个自己几乎因他而死的人。
「几乎」,这里说的是「几乎因他而死」--事实上,就在「流星刀阵」的光芒要穿过韩剑身体的那一瞬间,白影闪动,银光乍起!
一个纤小的白衣人影,蓦然抢了进来,伴着一阵江南雨:细细的银索,密密地织落,远看似疏疏几道,近观却是如雾如纱,风吹即走,斜斜纺出一片烟水如画雨如诗。
如诗如画,却是那梦中的江南小雨。
回鹘汉子几乎要冷笑了,他不懂,这种轻柔无力的招数,简直就是花拳绣腿--这种软绵绵的武功有什么用?最多,也只是形式漂亮罢了。
他这么想的时候,忽然觉得脖子一凉,他伸手一摸,有一点点血迹,然后--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他的头颅已经滚落下来。
骤然出现的柳煜云,竟然只在一剎那间,就杀死了回鹘汉子!然后,他拂袖,冰弦银索飞舞,挡开了所有袭来的刀光,很轻松,甚至很轻柔。
韩剑本来自知必死,没想到柳煜云竟出手救下自己,还杀死了暗算者,心里一松,先前的怨气也消失净尽。
「咳,你来得可真及时,我还以为要没命呢……今天真是逃过一劫。」
「逃过一劫?」柳煜云轻轻扬眉,流出十分的杀气,「……这句话,你留着脱险后说吧。」话音未落他一挥手,银索飞袭,杀了一个围观者。
「你!怎么……」韩剑还想追问,却发觉围观的人们已经变了,变得杀气腾腾--集市上所有的人都是杀手!
没有时间让他震惊,先前那卖西瓜的老儿取出一对流星锤,呼呼舞动着已向他脑袋飞砸过来,活像一座大山从天而降!
几乎与此同时,那个卖首饰的女子也抽出一双精致的银钗,纤指轻拈,点点细碎的银光从流星锤的空隙间,打向韩剑!
更绝的是先前那几个低头默颂《可兰经》的回鹘男女,居然一扬面纱,葡萄干顿时如大雨倾盆撒下:红的,紫红的,金黄的,翠绿的,灰绿的……各式各样都有。
韩剑举剑一架,好不容易挡住流星锤的一击,却也震得手腕发麻,眼看着女子的银钗姿势曼妙地点向自己腰间,只好施展师授擒拿手法,勉强与之周旋。
他本来武功尚可,只可惜少了许多临敌经验,真正动起手来,竟是左支右绌,破绽百出。此时若有人从旁进袭,着实无力抵挡。
幸好有柳煜云在。
柳煜云武功虽高,身体却荏弱,本来是不能抵挡众人的攻势的。但是,他并不直接挥动银索战斗,而是以奇绝的身法穿梭在众人之中,时而带动判官笔挡去长刀的攻击,时而将「天雷掌」掌力引到使双剑的人身上;有时也趁着对手露出空隙时,挥舞银索杀死敌人。
人数渐渐少了,但后面的人流接着涌动,补充前面。
剧斗之中,韩剑紧咬牙关,拍出双掌,正中一个女子双肩。女子哀呼一声,溅血飞跌出去,显是不活了!临死前,她惨呼一声,分外凄厉。
韩剑心里剧震,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杀人。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几乎不想去管向自己头顶砸到的流星锤,几乎想要放弃逃生--却忽然觉得,脸上溅到几点水滴,热的,腥的……是血!
他骇然回头,只见柳煜云右肩上已红了一片,他……受伤了?
一个中年男子正举掌向柳煜云拍来,气势如惊涛骇澜,怒潮狂涌……这样的掌力,他就算没有受伤也难以抵挡!
这个男子是高手。
掌力震得少年白衣飞扬,白衣下的身子更是单薄。柳煜云身子微侧,冷冷看着那男子,眼眸清亮,却有如冰雪寒冷。
掌力笼罩住他身形,没有办法躲闪,也没有办法挡架!
而他身后,是自顾不暇的韩剑。
银光忽然闪起,男子不觉微微冷笑:还想反抗么?
他轻轻侧身,已闪过突袭而至的银索,径自加大了几分掌力:几个动作均十分细微,却精妙得令人惊叹,能躲过柳煜云「冰弦银索」的一击,已是江湖上一流的好手;而能够如此举重若轻地做到,更是足以称雄一时。
但这男子显然并不满足。他本来就是西北一带宗师级的高手,对武学痴迷入骨。加入暗杀行列倒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与昔日寒花宫宫主的唯一传人交一下手,见识一下寒花宫的绝技。他的计划,就是在十招之内,亲手杀死柳煜云。
掌力打到柳煜云身前三尺之遥,男子的脸色骤然一变,不知是欢喜还是遗憾的神色一闪而过,只一瞬间--
男子忽然倒了下来,背心插着一柄短刃,兀自闪着寒光,仿佛夺命的使者正要引他的灵魂往生,男子微微看着前方一角白衣,嘴动了动:
「你……怎么……做到……?」
掌力在男子倒下的同时消散。柳煜云静静看了他一眼:「一开始我佯装被你所伤,令你轻敌,然后在你发掌的时候,用银索牵动地上的刀具,从背后击杀你……就是这样。」
「真是……可惜……」男子有些遗憾似地笑了,「居然……没能从正面……看到寒花宫的绝技……」说着,溘然而逝。
他死,却瞑目:他是为武而生的人,即便为武而死,也是无怨无悔。
柳煜云看着男子死去,微微一怔:无怨无悔……他是不能理解那种对于武学的狂热,但是,那种飞蛾扑火一般的痴傻壮烈,和踏上征途的孤独执着……他知道。
明知道,结局如此,明知道,无法改变,却努力,却付出一切……
所以,无怨,无悔。
他举袖,挥索,杀死两个偷袭者,然后银索自一柄长枪上借力,在半空中一转,将韩剑身边那使流星锤的老人一击解决。
韩剑正自心神大乱,忽然看见身边那使流星锤的老人直挺挺倒了下去,心中一震,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上一紧,一只冰冷的小手握住了自己。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快走!」
韩剑正巴不得如此,马上跟紧,却见银索的光芒和血光一路闪过去。
柳煜云挥动银索,从人群之中反杀上去。他方才与做先锋的众人缠战,就是为了扰乱敌人队型,打击敌人斗志:
须知做先锋的大都为勇猛之士,也都是些不怕流血牺牲或是爱出风头的人,这些人看似难缠,其实只要抓住他们性格弱点,例如自负好胜,就十分好解决了;而大队留在后面的,或为自重身份的高手,或为伺机暗算的小人,或是抱有其它想法的人--这种人不会在战斗开始时,就发挥全部实力,而对付他们的有效办法,就是快速攻击,一晃而过,既冲乱他们的队型,又能在他们发挥实力前离开。
柳煜云心中盘算,手上却毫不留情,随着血光不断闪起,他与韩剑已经奔到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