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薄如纱更销人魂的烟雨,也并非挟风雷之势而来的急雨,有的只是点点滴滴,从黄昏到天明,又从天明到了黄昏。
连月不晴,天是苍白的愁颜,却挟了风带了柳絮,于是就成了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江浙有七山二水一分田。所以,山是极多的,不怎么高拔险峻,却也自有一般秀丽温润气质。一到了梅雨时节,山上便是莽莽苍苍湿湿漉漉的一片绿色:草木繁茂,枝桠横斜,老树根上青苔密布;间或,是三两丛野花,淡紫微蓝,在青苔之中轻轻摇晃……
漫山遍野,借着雨意看来,绿得,有几许苍凉。
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份苍凉,可能只是一点点无聊的愁绪;然而,对于周青来说,感触,就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
半个月以前,他还是名震天下的江湖第一魔教--「苍圣神教」江南分舵的弟子。
苍圣神教雄踞江湖八百余年,势力遍布天下,各行各业均有营生。江南乃是鱼米之乡,钱塘富庶更是自古传闻,因此,尽管近年来势力衰退,「苍圣神教」对于分布在江南的势力,依然竭力保存。于是,周青的生活,本来是安逸的,他也曾经以为,就会一直这样安逸下去……
然而,分舵被灭,仅仅在一夕之间。
火光,鲜血,惨叫……尸体的焦臭味鲜血的腥味断气时满含着怨恨的叹息……悲哀愤怒不解恐惧五味混杂有如潮水一样漫上胸口……
带着血和汗水,满脸的泥土尘垢,周青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没有回头看一眼--因为,只要回头看了那么一眼,绝望和令人窒息的悲哀就会将他击倒,无可逃避……
那一年,三月西湖,桃花如血。
在桃花开得最为妖艳的晚上,周青不回头地逃出了满是追兵的杭州城,上了荒岭。他不知道,就在第二天,满城风絮起,梅子雨打落了桃花,成一片血海。
满城都是敌人,连城外到余杭、淳安、富阳几个县城的官道,也早已被正道的人监视了。所以周青只能守着荒岭,没有食物、衣物、药品、空荡荡的荒岭。
幸运或不幸,他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梅白、王六子、张虎--一些和他一样劫后余生的人。该说幸运是因为有了难友,就可以免受孤独等死的苦,落难的时候,多一个人受罪总比少一个强;该说不幸,是因为……绝望,是能够从一个人心中传递给另一个的……
没有御寒的衣物,每天只顶着大芭蕉叶子,被冷冰冰的雨水泥水浇个湿透。刚开始的时候还能勉强忍受了,但时日一长,就出了问题:张虎本来是个雄赳赳的汉子,一个人能抗上百斤,然而这一回不知是内心的绝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着了凉,三天上发着烧,到第四天,就死了。
梅白只有十六岁,平时又和虎哥感情最好,这一来哭得死去活来,硬是抱着尸体不让下葬。
王六子上前,一个巴掌将他甩开一旁,狠狠瞪了他一眼:「虎头是得了瘟疫,你要死自己死去!别碍着老子活下去!」
梅白呆呆地站在一旁,也不哭,只是如泥雕木塑一般楞着看着,张虎被裹了几片芭蕉叶子,葬得远远的……之后,梅白就再没有哭过,他的泪水已随着他的虎哥走了,要不回来。
第二个出事的,反而是王六子。自从张虎死了之后,梅白就像丢了魂似的,整日里呆坐着傻笑,如一具抽干了悲哀的人偶……疯狂,隐隐约约,却无处不在。王六子于是骂他,打他,劝他,甚至哭着求他……梅白只是一个劲笑,笑,笑。
最后,王六子忍受不了。他进了城,寻死,免得心中那种愧疚绝望吞噬了灵魂,死了,倒也落得干净……他这么想,于是他就真的死了,尸体被大卸八块,扔到城外,被雨一浸泡,很快肿了烂了,发出阵阵霉臭。
周青抱着尸体痛哭,梅白自张虎死后,第一次露出了悲伤的样子,然而,毕竟还是没有眼泪,他的眼泪这辈子只给一个人。
那天晚上,大雨哭得淅沥哗啦。周青一个人铺了大芭蕉叶子,躺上去睁着眼,透过层层的叶子,想要从天上云层里找出一丝光来……他毕竟是没有找到。
但是,第二天,梅白恢复了神智。他走过来,脸色很苍白却镇定,只看得人心里发酸,他淡淡地说:「周大哥……虽然不一定有什么用……但是,咱们要活下去。」说到此,眼眶有些红,他紧紧攥了拳头,抿了唇,神情像是发着狠:「咱们要代替虎哥和六哥,好好活下去!」
周青眼眶有些湿,却激动地扬起了眉头:「好!」于是伸出手,和梅白重重地对击三掌为誓。
其实……话是如此说,大家心里都明白,没有谁,能代替谁活下去……不过,活着的人,被孤独地遗留在这世上的人,劫后余生……需要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借口。
那时,山上已经没有能吃的食物,连无毒的草菌都被挖遍,况且周青总觉得张虎的死,可能和生吃草菌有关。要活下去就必须有食物,最好,还连带有药品、衣物。
于是,两人决定,打劫来往过客。
第二天,周青与梅白起了大早,伏在道路边,伺机而发:然而梅雨季节山路泥泞难行,过往商旅熟知此事,早已避开。因此,从天明到黄昏,两人一无所获。
周青伏在石头背后,看着暮色一点一点浮上来,眼睛红了,他回头看一眼梅白,吓了一跳:梅白紧握着兵刃,脸色已不再惨白,却隐隐透出一些红晕!
不正常……那脸色……
周青心中「咚」地一响:「不好,看这情形……不像是病好了,倒像是人家说的回光返照……莫非……」想着,心里不觉一阵慌乱,只叫得一声「梅白」!
「嘘--」梅白却不应他,只示意他噤声,眼睛直直地望向前方,眸中,流过一丝兴奋的光。
周青顺着他的眼神,往前一看,全身的神经一下子绷了紧--
莽莽苍苍的绿林尽头,一辆马车缓缓穿过雨幕,向这边行来。
赶车的,是个一身黑衣的青年,二十一、二岁年纪,剑眉大眼,憨厚中透着英气--他一头黑发尽数盘起,血红的布条拴在头顶,在苍白的天色里,那布条依然鲜艳夺目。青年一边赶着车,一边还不时回头,望望那被布帘子裹得密不透风的车厢,皱着眉头叹息。
雨冰冷,虽然被帘子包住了,车厢里的人还是禁不起这一阵凉意,轻轻地咳嗽起来;咳嗽声听来,也是虚弱无力。
听到咳嗽的声音,青年的眉头一下子锁了紧,抬头看天,骂了一声:「该死的天!」然而神色里,却是担忧多于愤怒。
周青紧紧盯着那辆马车,慢慢地握紧了手里的刀,又慢慢松开--黑衣青年腰间有剑,且身着武士服,想来是会家子,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能硬拚的,然而现在……周青望了望梅白,梅白的眼神像要在黑衣青年身上烧出两个洞一样。
周青沉着地点了点头:为了活下去,他们已没有任何选择!
十丈,五丈,三丈……马车慢慢接近了,周青屏住呼吸,心里默默地熟--两丈,一丈……就是此刻!
「上--」周青发一声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剎那,梅白周青一起跳了出来,各举兵刃,红着眼睛向那青年直冲过去!
急变生于仓促之间!
黑衣青年大吃一惊,只来得及喊一声「你们--」话音未了,一柄长枪抖起碗大的枪花当胸就是一刺;紧接着,一把长刀翻起一道雪亮雪亮的刀光朝他头顶斩落!
梅白的「闪电枪」与周青的「青霞斩」一同出手,势如长虹贯日,杀气满盈!不成功便成仁--求生的希望,更引发了斗志。
周青梅白此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活下去……牺牲已经够了……所以,我们输不起,我们必须胜利!
山野里渐渐昏暗下来。雨珠子击打在银白的锋刃上,一片凄厉的冷!
雨水飞溅,斗志汹涌,马长嘶!
长嘶声中青年骤然一抬手!谁也无法形容那一抬手的速度,因为,那已经超越了速度的极限--
就只见,青年手一动,然后--战局嘎然而止。
周青举着刀,梅白握着枪,刀锋离那青年头顶只有半寸,而枪尖几乎已擦到他胸口的衣衫……然而,就在这个距离胜利只剩下千万分之一秒的时候,一切停止下来。
一切来得突然,甚至,连锋刃在空中划过的轨迹,也未曾消失。一瞬间,青年只是一动手,就点中了两人的穴道,硬生生煞住了他们已经发出的攻击!
然而,那青年发出这惊世骇俗的一击之后,只是楞楞地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
周青依然在震惊之中,这震惊里,更多的,却是深深的绝望。雨不停下,水珠顺着两座雕像往下流淌,带走了最后一丝温暖。周青冷冷望着那疑惑的青年,紧咬着唇,一字不发。梅白索性闭上了眼。
青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抓了抓头皮,一脸疑惑,又问了一句:「……你们在干什么?怎么平白无故从路上跳出来,喊打喊杀的?我们有要事,得赶着上路……要是你们不想说,我们可就要走了!」
周青迟疑了一下,才冷冷开了口:「我们在打劫。既然已经失败了,也没有必要跪地求饶……」他微微顿了顿,梅白睁开了眼睛。
「我们是苍圣神教的人。从城里逃出来,没有吃的,没有穿的,没有药物,也不能回去……」梅白缓缓的,也是平静地说道,太久的痛苦,说来,却已经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虎哥病了,第四天死了,埋了……然后,六哥闯进城,被分尸并且拋弃,等我们找到他,人已经烂了,全身肿胀……」
周青冷冷地笑了:「我们没有做什么孽,打劫只是因为不想死……但是,既然已经失败了,那也没什么好说的!」
雨水,无休止地冲刷着整个世界,有如命运的网……却已,没有人相信……那是菩萨的眼泪……
上天,没有眼泪。
黑衣青年身子一震,猛然一抬手,解开了两人的穴道。
「你们……」黑衣青年眼中满是不忍,「你们怎会到这种地步?就算分舵被毁,这么大个杭州城,又怎么会没有容身之所?就算杭州城里已容不下你们,为何不去投靠其它弟兄?就算其它弟兄找不到,也可以到总坛去啊!为什么……」
没等那青年啰嗦完,周青已愤然打断:「你以为我们愿意困在荒山里等死吗?分舵被烧了,城里来了好多正道中人;后来,又传出消息,说分舵里找到江南王妃的金钗!这样子,正道加上官府,我们进城还有活路吗?!」黑衣青年一怔,一时语塞,再说不出话来。
雨,有些大了,打在身上,冷,疼。
周青有些疯狂地笑了起来:「……够了,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什么的我统统都受够了!什么死的活的,老天没有眼睛,我也没啥活头!」说罢,他仰天一笑,让雨水冲走他,最后的眼泪。
雨冰冷,黑衣青年心中暗暗自责,想要安慰几句,却无从开口,忽然听见,车厢里响起了熟悉的咳嗽,连同一句话:
「韩剑,替我把帘子拉开,我有话要说……」声音很轻,语调很冷,却隐隐带着一丝沉重。
韩剑「啊」了一声,急道:「云儿,你怎么醒了?外面雨这么大,你身子……受不得……」
「拉开,我不碍事。」车里的少年又咳嗽起来,语气却很坚定。
韩剑无奈,只能依言上前拉开车帘,一边叹息:「你怎么不多休息一会……」
车帘乍开。车厢里,是一袭如被霜色染透了的白衣--
白衣下的少年,年约十六七岁,身形极为消瘦,脸容更是苍白得全无血色,不时以袖掩口,轻轻咳嗽……任谁都看得出,少年已身罹重病。
然而,他一双眼眸清如水,寒如冰,看来竟是煞气凛然!
这少年,竟能同时拥有出尘的清丽和人世间的英气:神如秋水衣如霜。
那气质,竟不因为疾病有半分削减。
白衣少年淡淡地横了韩剑一眼:「你都和本教的弟兄交上手了,我怎么还能休息?」
韩剑脸上一红,只嘟囔道:「我怎么知道他们是本教的弟兄……」声音,却是越说越低。
白衣少年此时却再不理会他,只把眼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定在周青身上,缓缓道:「周先生,我想你之所以坚持留在荒山里,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想到杭州城里强敌无数,道路上自然也有敌人;二是因为附近的分舵……无论如何都不肯收留你们,是不是?」他的神容一直都是冷冷的,连话语声调也如出一辙,只听得人心里微微发寒。
少年问了这一句后,只是静静地看着周青,也是冷冷的。
雨,依然在下,雨幕卷住了整个世界,同沉于一片苍茫的黑暗里。雨的声音,风的声音,还夹杂着树木摇晃,偶然,枯枝断裂……
黄昏里,雨光溶溶,有晚鸦几声,分外凄厉。
周青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地回答:「……我求救过,向邻近分舵的兄弟……但是,没有人肯……」
「大哥!」梅白猛得跳了起来,吼了出来,声音却发着颤,「你说你求救过,可是为什么都不告诉大家!」
「不错!」周青冷冷道,「咱们都已经穷途末路了……这种时候怎么能只想着依赖靠不住的人!」说到这里,他的眼眶发着红,紧握了拳头,却已止不住泪水混入雨水倾泄而落。
「何况……何况……根本就没有人来援助我们!」带着泪,周青跪了下地,一拳重重地击落,水花飞溅,「你叫我……怎么说得出口啊!」
「……大哥……」梅白怔住,仿佛那一拳,打的不是地,而是他。
「周先生,」白衣少年忽然开了口,声音却有些低沉,隐隐透出几分倦怠,「我很抱歉……分舵的事情,还有你们的遭遇……不过……」
他抬起头,清冷的眸光缓缓地扫过雨幕,落在一片昏暗的荒岭里,那儿,凄风苦雨正抽打着一山晚树,而映山红早已落成满地杜鹃血。
「这件事情,我会负责追查到底,还你们一个公道,在那以前--周先生,你过来一下--」少年徐徐地、也是冷冷地说着,用词很客气,然而他神情话语之中,竟自有一股威严气势,令人无法违抗。
周青一怔,不明所以,却依言走到车前。
车厢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手里,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木牌。
少年淡淡地说道:「周先生,你拿着这块牌子,随便找一处本教的分舵,把你们两人安顿好。」
周青接过牌子,惨然一笑:「多谢你……只是,他们若是不肯……」
韩剑听他如此一说,心中一阵难受,太多的绝望之后,周青已经失去了相信的勇气。
「他们若是不肯--」白衣少年一扬剑眉,冷然道,「你就叫他们自己提着脑袋,上灵苍山来见我柳煜云!」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坚决无比,最后一句更是森森透着杀气,只听得所有人心底都是一股子寒气直冲上来!
周青梅白心头剧震!他们终于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是谁:
柳煜云,苍圣神教前左使柳独雁之子,也是七彩散仙里最为年少的一位。足智多谋,手段老辣,曾与韩剑合力粉碎「墨衣教」复辟阴谋的柳煜云!只是,没想到这个传奇中的人物,竟是如此单薄清丽、弱不禁风……
「咳……咳咳咳……」仿佛被这一瞬间的愤怒引发了旧疾,柳煜云说了那几句话后,抚胸剧烈地咳嗽起来!
「云儿!」韩剑一声惊呼,抢上前来扶住,毫不掩饰担忧。
「……我没事……」柳煜云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手指却还攀着韩剑的衣袖,微微发着颤,许久,他喘过一口气,抬头看向周青,脸色比方才更为苍白,神情坚定如故:
「你们走吧……」拼着吐出几个字,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周青挽着梅白,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礼。
「请公子保重。」周青只说了一句,就站了起来,慢慢转身走了开去,消失在一片黄昏的梅子雨里。
也许,对于此刻的他们,生死之间的绝望已经没有了。
但是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永远找不回来。
雨水滴在芭蕉叶上,打得叶子胡乱地颤抖着;泥泞的山路上,水花和着泥浆,一朵朵飞溅起来;晚树如发了疯似的舞着,潮湿的气味从青苔里一直渗出来,拌着腐烂的映山红的味道,也许,还沾着尸臭和泪水的腥咸。
大雨里,柳煜云用袖子掩着口,咳得像要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云儿,云儿!」韩剑一手支撑着他无力的身子,一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本来已十分慌乱,却在一瞥之间,惊见那衣袖上竟溅了点点鲜血!……被雨水一浸染,那血迹便片片化了开来,渗透了薄衫,娇艳如同新开的映山红。
「云儿!你……你又咯血了!」韩剑惊慌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心中一阵刺痛,「你看你都病成这样子了!还要下山还要奔波还要巴巴赶到这里!你到底要不要命啊!」
「……韩剑……」柳煜云举起衣袖,拭去唇角的血,他直直地望着前方,眼神清亮得像要穿透这亘古的黑暗,一字一句说道,「令本教的弟兄遭受灾祸,我应该负责;而且……」
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次的事情,是我绝对不能逃避的……」
「云儿……」听到这熟悉的话语,韩剑心里又是一震,云儿,三年了……你总是这般执拗,过尽千帆终不悔……
即使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你还是……愿意为教派牺牲一切……
「真是拗不过你!」韩剑苦笑了,笑容里有几分无奈的纵容,「好吧好吧,既然你都决定了,我也只有舍命陪君子啦!不过--」
他顿了一顿,很认真地看着柳煜云,「咱们话可要说在前头,你可不许让自己受伤,否则我就--」说到这里忽然一滞。
「呃……」
「你就怎样?」柳煜云一见他如此模样,心中便猜到了八九分,准是韩剑话说了一半,又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
当然了,这时他要做的事情,就是一边在心里偷笑,一边很恶劣又很无辜地追问下去。
「呃……」糟糕,真的忘记要说什么了……韩剑抓了抓头皮,尴尬地笑了起来,「云儿,我……」
「呵呵……真是一点都没变。」柳煜云苍白的脸上,终于浮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笑得很轻,很轻……就如当年,大漠之上的那一个微笑。
「云儿……」韩剑身子一震,眼眶里有些湿,却不知是被雨淋的,还是心里的水气泛了上来,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了……自从,几个月前开始……自从,这次的事情开始……
无声的,韩剑在心里叹了口气,跳上车子,驱赶马儿,踏入一片昏暗的征途。
梅子黄时,雨水满了江南。谁也不敢期待有雨过天青,然而……
有谁不在心中,暗暗期盼?
一路环山绕水到黄昏。
雨小了,风却不曾止息,纤细的雨丝被风一引,掠过枝条擦过帘子,沾上行人的衣袖,一点沁凉。一路行来,没有说话,只听得雨在下,车轮徐徐地碾过一地尘泥,间或,有几声轻轻的咳嗽……渐渐大了,每一声都像要耗尽那个少年残余无多的生命力一般……
杜鹃啼血的凄厉,竟也不过如此!
韩剑挥着鞭子赶车,心里揪得直疼,但也没有办法:柳煜云的执拗脾气他可是一清二楚,一旦决定的事,就没有人能改变。
所以……韩剑微微苦笑一下,所以,他只能好好地陪伴在云儿身边。
「吁--」韩剑一声吆喝,马儿撒开四蹄,疾奔而前!泥水朵朵溅开,打得路旁大芭蕉叶子一阵急颤。待得颤抖稍微平复一些,那车马已去得远了。
一路疾奔一直过了山岭,到十里外才渐渐缓了下来。
「呼……呼……真是累死了……」韩剑随手抓起一条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大口喘着气,「云儿,你怎么样?」
「没事,你怎样?」柳煜云在车厢里淡淡问了一句,微一停顿,又道,「幸亏跑了这一阵子,咱们能赶得及进城了。」
「呵呵,我没事!」韩剑咧开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次能赶得及,还多亏了这匹好马呢!」说着,跳下车搂住马脖子,还亲昵地把整个脸贴了过去。
「呃,韩剑,等一下……」柳煜云一怔,知道有些不妥,正要提醒,那马却猛地一甩头,满头满脸的泥水顿时随着这一甩之势飞出。
「哇--你这畜生!我好心没好报啊!」来不及了……柳煜云有些可怜似的望着被甩了一头泥水后怒气冲冲与马儿大眼瞪小眼的韩某人……后者正以一跟手指点住马儿的鼻子,滔滔不绝唾沫横飞。
恩,虽然韩剑确实是很可怜很悲惨,但是,实在很搞笑……柳煜云忍不住莞尔一笑,咳嗽几声道:「韩剑,要走了;再这样闹下去到天亮都进不了城!」
韩剑本来还骂得意犹未尽(那匹马已经听得快口吐白沫了),忽然听见柳煜云的声音,转头一看,一片苍茫的暮色里,柳煜云扶着帘子微笑着看他,笑容很美,脸色却苍白得似要透明了一般……
韩剑心里一震,回头向那马狠狠瞪了一眼:「这次看在云儿的份上,就先饶了你这畜生!」不再计较,径自跳上车子,驱赶起来。
谁知那马儿,不知道是否因为被韩剑指着鼻子大骂而心有不甘,任凭韩剑怎么驱赶,都死赖着不肯走;韩剑猛拉猛扯,它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前挪动。
这会儿韩剑可火了,「死畜生!」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一边要跳下车去要「好好教训教训这畜生」!
「韩剑!」正当一人一马又要上演一出「人马互瞪互骂」的戏码,柳煜云蓦然唤了一声,止住了韩剑的脚步。
「云儿?」韩剑有些奇怪。
柳煜云沉静地望了望天,淡淡道,「现在进城还早,咱们不用赶得这么急;倒是有些事情……必须在进城以前就让你明了。」
韩剑与他相处日久,此时也便收起了玩笑神色,专心听他说话。
风吹着帘子轻轻摇晃,马车徐徐地行走。
苍白有如久病容颜的天空中,有细雨丝丝如愁,被风吹着带着卷入了泥土,不留痕迹。
弥漫着窒闷气息的荒岭已被远远拋开,眼前,是杭州城里遥遥明灭的灯火人间……对于这个繁华人世而言,地狱只是人间的影子罢了。
「我想你应该知道半个月前分坛被灭的事情……」柳煜云望着昏暗中的灯火,沉吟了一下,才徐徐地说道,「诺大的分坛一夜被灭,杭州城里来了一群正道的人……照种种迹象来看,应该是分坛里出了内奸。」灯火在他的眸子里静静燃烧,更显得分外冷,分外艳。
「嗯,我知道,」有些心惊于柳煜云眼中的狠色,韩剑只含含糊糊答了一声,忽然心里一动,「对了,云儿,还有人说在分坛里找到江南王妃的金钗……你说,会不会和那个王妃有什么关系?也许是内奸把秘密泄露给那个什么王妃的也说不定……」
「不可能,」柳煜云断然回答,火光,在他眼眸中跳跃,「江南王的王妃,闺名叫做习淡霜,原本出身于天山寒花宫。」
「寒花宫?!」韩剑一震,「那她……」
柳煜云淡然道:「她是我唯一的师姐。当年若不是她与程师兄,也许就没有今天的我。她知道我是神教的人,就决不会为难我。何况……」他收回目光,望了望车帘外一角苍蓝的天。雨刚歇了一阵,又大了起来。雨水在地上溅起点点水花。
柳煜云沉吟了一下:「何况,以她江南王妃的身份,与江湖中人来往并不是一件好事……」
说着,他一声轻叹,隐没在渐渐响亮的雨声中。大雨中,依稀可见马车渐渐近了城,城门口进出几个行色匆匆的人。
「这么说,金钗不是她扔的,那又是谁干的?那钗子又怎么会落在别人手里……云儿,这我可想不通了……」韩剑满脸困惑,只好苦笑着求助。
「金钗落在别人手里并不奇怪,」柳煜云沉吟道,「一个王府里有这么多人,偷一支金钗短期内不被人发觉,并不困难。至于是谁干的,等我们进了城就可以慢慢查。我担心的是,那人的目的……」
「如果只是单纯地妒忌师姐,想要败坏她声名,随便找一个门派把金钗扔下就可以。为什么要找上势力庞大的本教?又为什么会引来正道的人毁灭分舵?一个王府里的人,又怎么可能如此清楚江湖上的势力制衡?」柳煜云似乎淡淡地问着,这些问题,韩剑当然一个也答不上来,只好继续听下去。
「况且……师姐、分舵……整件事情就好象是冲着我来的……这个内奸的目的,很让人费解。」
「云儿!」韩剑吃了一惊,「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我已经不能逃避。」柳煜云冷冷打断了他,「更何况--」
他剑眉一扬,挑起一丝冷厉,眸中如结了一层冰雪,「我也想要把那个叛徒,揪出来!」
「云儿……」韩剑苦笑,看到他如此的模样早已不止一次,如霜如雪带着剑锋的冷和厉,直要把人的心都撕裂!可是云儿,这是双刃的剑……你如此聪慧,难道竟会不知道么?
……也许并非不知……
他心里一阵难受,却只叹了一声:「只是……谁也不知道那叛徒,究竟是谁呢……」
柳煜云如雪的眸光扫过雨幕里灯火阑珊处,冷笑了一下:「谁都有可能。」
「谁都有可能?分舵里的人都已经死了!」韩剑一怔,听不明白。
「未必。」柳煜云若有深意地看了看苍黑的天,忽然转头向着韩剑一笑,「不过我相信绝对不会是你。」
「云儿……」韩剑心里一热,眼眶里有些湿--在他听到柳煜云下一句话之前。
「是啊……不会是你。毕竟,要做内奸还是需要有一定智力基础的!」柳煜云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加了一句。
「喂!云儿你--」从激动转成愤怒,从愤怒变做怨恨,从怨恨升为哀怨……然而在看到柳煜云侧过脸捂着嘴偷笑时,所有的激动啊愤怒啊怨恨啊哀怨啊什么的统统扔到了九霄云外,只是有点无奈、有点欣慰地笑了笑。
「你啊……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我啊……」
两人只顾着说笑,却没注意到,就在这一笑间,马车,已经徐徐地穿过了城门,走到了灯火阑珊处。
对于杭州人们总有太多的幻想,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是「龙飞天目开仙界,凤舞钱塘缀锦文」,是断桥残雪雷峰夕照,是龙井问茶满陇桂雨;也许只是一叶莲舟梦入芙蓉浦,也许还要加上画舫、丝竹、红颜的笑。
然而雨中的杭州太愁。愁到已不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杏花早就被雨打烂了,残余的香气混杂着霉味,从小巷里出来带着湿漉漉的哀怨,就有如消魂的酒香,告诉你醉了,醉了倒也罢了,怕只怕那酒味会浓了重了些,于是相思,就要成灾。错不了是钱塘自古风流地,却也承载了无数的哀愁。
夜幕里是楼台无数,灯火长明。韩剑从没到过如此一个城市,心里不觉有些紧张,手里隐隐攥出了汗;他偷着眼看了看柳煜云,少年依然沉静,在灯火影子里苍白清丽。
「云儿,」韩剑弃了鞭子,只任那马儿慢慢走,「咱们……要不要去找你师姐?」
「这样不好,」柳煜云的脸映在烛光里,竟没有一丝血色,「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咱们不能给师姐添麻烦,还是找个客栈住下再说。」
「你说怎样就怎样吧,我肚子已经饿扁了!」韩剑苦笑一声,可怜兮兮地望着柳煜云。
「好,就让你吃个饱。」柳煜云微微一笑,拾起鞭子微一运力,长鞭犹如有了生命般在空中一转,灵巧地引着马儿转向一处灯火楼台。
柳煜云带着韩剑去的是「天福楼」,临水靠山,楼高两层,上层是客栈,下层是酒楼;此时酒楼里已是宾客云集。
韩剑跳下车子,把柳煜云也扶了下来,早有侍者上前询问,听说两人要投宿,便热情地牵了马到马棚去。柳煜云走到柜台去定房间,韩剑却看见酒楼里已坐了许多客人,桌桌美酒佳肴,猜拳行令,好不热闹!
当看到一盘热乎乎的东坡肉端上宴席,韩剑顿时转不开目光了。
柳煜云走到柜台前,照例点了几个小菜并一壶酒,忽然看见韩剑一脸馋象,只差没流下口水来,不觉一怔,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才明白过来,心中好笑,便道:「再加一盘东坡肉吧。」
那掌柜的听得一怔,不觉多看了柳煜云几眼,暗想这么一个清秀文弱的公子,为何会点这么大块的肥肉?柳煜云见他神情,已知其心思,却也不再解释,只微微一笑,又要开两间房。
掌柜的一听顿时苦了脸:「公子,咱们这天福楼,楼小,地方少,这……房是有,不过只剩一间……两位爷若是方便……」
柳煜云微一沉吟,道:「也罢,就一间罢。一会儿饭菜好了就送到房里来。」说着,招呼韩剑一起上了楼。
房间并不大,仅一床一桌一双圆凳;然而青纱斗帐,木雕窗花,连青瓷茶具上也描了几叶兰草,颇有江南小巧素雅的风韵。
当然,韩剑根本没有半分欣赏的兴致,他只等侍者将那一大托盘的饭菜端上桌来,就一声欢呼:「啊!东坡肉!」顿时双眼放光,筷如雨下,只看得那侍者目瞪口呆,暗想北方果然是寒苦之地,瞧这汉子……分明是饿死鬼投胎嘛!
看见韩剑这般模样,柳煜云在一旁微微而笑,拿出银子打发那侍者离开。听到侍者的脚步「噔噔噔」下了楼,他才悠闲地喝了点酒,吃了点素菜。
韩剑一连吃了两块肥肉,猛然看见柳煜云只吃素菜,不觉一震:「……云儿,这肉是你点的?你不是不爱吃荤么?」
柳煜云浅浅呷了口酒,淡淡看了韩剑一眼:「我是不爱吃荤,可是你却一餐都离不开肉。」
韩剑脸上一红,筷子却还是飞快夹起了一块肉:「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想吃……」
柳煜云依然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你都盯着别人的东坡肉看半天了,还有谁会不明白?」
韩剑又咬了一大口肥肉,听到柳煜云这么一说,顿时咧开嘴憨笑起来:「云儿,你真好!」他这一笑可不得了,满嘴的油都快流出来了。
柳煜云心中暗暗好笑,却瞥了他一眼:「才一盘东坡肉就收买你了?我陪你练了三年的武功,都没见你感动成这个样子。」说着,伸手递过一条手巾。
韩剑接过手巾在脸上抹了一把,却抹得满脸油水,他也不在意,只呵呵笑:「这肉我早就想吃了!再说,找你对招实在太辛苦,你呀,动不动就用索子绊我,一点情面都不留!害得我摔得鼻青脸肿浑身酸痛,躺在床上都睡不着!」
听他谈起往事,柳煜云微微一笑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更何况……是一块又笨又钝的顽铁,不趁早打磨个几下,过几年还不锈光了?」
韩剑一开始还没听懂,只笑道:「不过,和你对招武功倒是进步很快,现在你都没法绊我摔跤……等等--」越说越觉得不对,猛然反应过来,叫道,「云儿!你是在说我笨?!」
哎呀,还有别的吗?柳煜云看着韩剑,后者脸上还正油水淋漓……表情却搞笑无比呢……他不觉莞尔一笑,才正色道:「好了,快吃吧……最近一段时间里,我们只怕连吃饭睡觉都不会太安宁了。」
韩剑「恩」了一声,低下头继续狼吞虎咽。柳煜云却只浅尝了几筷,便停下来不再动。韩剑心中奇怪,问道:「云儿,你怎么不吃?」
柳煜云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饿,只是有些累……」说到这里,忽然身子一晃,掩口轻轻咳嗽起来。
「云儿……」韩剑顿时也没了食欲,在手巾上擦了擦手,起身走到柳煜云身边,「来,我抱你到床上休息。这些天来,你一路奔波,身子怎能受得了?」本来是责怪的语气,然而这责怪里,却要多了几分怜惜,听来……很温柔。
柳煜云本想说话,然而身上究竟没什么力气,也便懒得开口,只「恩」了一声,任韩剑将他身子横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接触到韩剑柔和的眼神,他心中微微一热。
韩剑将他放在床上,伸手便要解他衣带。手指刚刚碰到柳煜云衣衫,只觉得手腕一凉,韩剑微微吃了一惊:那苍白的手指正无力地阻止他的动作,韩剑低头一看,柳煜云徐徐摇了摇头:「别脱。」声音很虚弱,却很坚定。
韩剑有些不解:「云儿,不脱衣服怎么休息?」
柳煜云依然抓着他的手腕,眼神却清亮清亮,他低声道:「我们一进城就被人盯上了,今天晚上……他们会有所行动,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韩剑心中一震,明白他的意思,却依然有些担心:「可是你的身子……」
「我躺一躺就好。」柳煜云喘了口气,脸色越发苍白,「韩剑……你……帮我把被子……拉上……」
「好好好,」韩剑见他说话有些吃力,心中更是着急,只道,「云儿,别说话,快运气调息,你手好冰。」
「嗯。」柳煜云也觉得无力,只应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韩剑还是不放心,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所有的饭菜解决干净后,就搬了凳子守在床边,一直到深夜。听着床上少年若断还连的微弱呼吸,听着窗外猜拳行令的声音渐渐小了,听着瓦楞上,有雨声点点滴滴……
韩剑望了望窗外的红灯笼,又转头看了看柳煜云。灯笼柔和喜庆的光芒里,隐隐照出少年清丽绝俗的面容,苍白,出尘……虚幻有如一碰即碎的梦幻……
他不觉叹了口气。自从三年前「墨衣神教」一战后,就萌生了想要保护他的念头,于是苦练武功,陪在他的身边,让他笑……
可是,这个孩子……韩剑有些心疼地望着柳煜云,他比三年前更清丽也更消瘦,还有……那凄厉的煞气……
他总是执着,过尽千帆终不回头,如果……是为了教派,哪怕要他亲手埋葬自己,只怕,他也会心甘情愿付出生命!
光影朦胧里,韩剑想着,只觉得心里一阵难受,眼泪……似乎涌出来了……
可是,还有多久呢,这个身子?云儿,若是你不在了……我还能笑得出来么?
灯笼红红的,韩剑怔怔地望着灯笼,不知不觉却流了满脸的泪水,他伸手一抹,吃了一惊,啊,我怎么哭了呢?让云儿见了又要笑话了。
有些紧张地抹去眼泪,韩剑又看了一眼床上的柳煜云,傻傻地一笑,骂自己一声好笨,却伸手轻轻地为他盖好了被子。
窗外的灯笼,还是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