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到达集市的时候,也已是残照当楼。
找个偏僻位置下来,猛抬头,却看着那日头慢慢沉了下去。韩剑站在城边上,心里竟隐隐有些发慌,忽然听见怀里鼾声细细。
韩剑吃了一惊,低头一看,不觉笑出声来:原来那小胡昊累了一天,此时竟仗着他怀里温暖沉沉睡了过去,蜷着身子,还微微挑着眉头,活像只小猫。
「这小鬼!」韩剑呵呵一笑,轻轻将手臂摇了摇,「哎,小鬼,醒来醒来!」
「唔……」胡昊伸出小小的胖手,一把揪住他的发丝,继续打鼾。
「哎,你这小鬼──」又好气又好笑,不过还真是可爱得让人不忍去吵醒他……
韩剑无奈地叹口气,喃喃道,「本来倒是该先把你送回去,只是云儿……咱们先去配药,好不好?」也不等胡昊答应,他已大步走进集市。
这一次,他有了经验,再不和人挤,只施展轻功从屋顶上走。不过半柱香光景,已看见一家药铺子。
韩剑大喜,才不管惊世骇俗,一个飞身平平稳稳落地,风风火火冲进铺子里,对着那老板就是一通嚷,将预先背好的药方子一股脑抖出来。老板被他一唬,楞了半天才明白过来,着药童快去煎药。
眼看着炉火哧哧烧着,韩剑拾了板凳坐在一边,心里的焦灼竟是分毫不减。
云儿,他太清楚云儿的个性……所以,一直以来心里总是放不下他,所以……
韩剑微微叹息,即使这次看来没有什么异样,他依然近乎直觉地感到……
什么?!韩剑心中猛地一震,不对,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的……不对,很不对,竹林里那个微笑那回头一眼还有那个伤痕……
「噢!」想不通,烦恼。
他只觉得头像要炸了,只好放弃不想。转头却看见铺子外头的街道,已是华灯初上。胡昊小孩子心性,又是生长在围墙之中的小王爷,见到这般情景哪还按捺得住,一个劲往外跑,韩剑连忙伸手拉住:「小鬼,别出去,要走丢啊。」
「才不会,本少爷从小到大还没迷路过!」胡昊骄傲地撅起唇角。
「反正就是不许出去!」韩剑也不含糊,一把将他抱起来。
小胡昊吃了一惊,却是双脚离地了。他心中恼怒,一边嚷着一边双脚乱蹬,想要挣下地来,可是韩剑双手轻轻用力,他这一轮挣扎就全无用武之地,只急得一张小脸通红通红!
韩剑笑嘻嘻看着,没想到,真没想到,有空没空逗人玩竟是这般有趣,也难怪云儿他……心中忽然一痛,云儿,一个人孤独地留在那里,还受了重伤……你怎样了?痛的心情一旦起来,就起伏不休,再难割舍。
正想着,却听见一个孩童声音,细细嫩嫩:「孙伯伯,你这两天可见到我家大花?」韩剑回头一看,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正攀着一个中年男子,满脸焦急和希冀。
「大花?没见着。怎么,它走丢了?」男子一怔,随口回答。
「没错,它从来就没彻夜不归过,更不要说两天不回家了……」孩子低下头,眼中泪光闪烁。
「咳,这样啊……」男子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凝重,「大花……该十三岁了罢?」
「嗯。」孩子应一声,抬了头,望向男子的眼神充满迷惑,「怎么了?」
「原来,是这样啊……」男子淡淡地一笑,似乎有些惆怅,「猫是很敏感又很骄傲的动物。大花一定是知道自己的死期……所以,才会离开。」
「离开?死期?」孩子怔怔望着大人,他还小,还不懂得生命的无常。
「对,猫是不会让任何人看见自己死时的模样的,就连最亲近的人也一样……也许是因为它的自尊心很强,也许……」男子轻轻地一叹,「只是不想看见你伤心,如此。」
……什么,他说什么?韩剑的心猛然一震,骄傲,自尊,即使是死的时候也决不愿别人看见……就连最亲的人也一样……或是……只是不想我伤心……?!
韩剑脸上血色,剎那尽褪。
说不清为什么,他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正当此刻,药已煎好。韩剑匆匆忙忙丢下一把碎银,提起药壶就跑。他并不知道他的预感从何而来,只是,心里很怕,从来没有的慌乱——即使是三年前云儿身受重伤,都不曾有过的心悸!
顾不得底下的人潮,管不了那一声声惊呼,韩剑咬着牙提着气,从一重重屋宇间飞快得掠过。眼前,只有那血色的日头,缓缓的在往下沉……可恶!韩剑紧紧握着拳头,早知道刚才就不离开他!……云儿,你不可以有事,千万不可以!
屋宇与屋宇相接,竹林与竹林相连。焦急、懊悔、心中的情绪强烈得像要冲破胸膛!韩剑再无心流连身边的草木,只寻着记忆寻着直觉,在竹林里狂奔。
眼睛发着红,嘴唇也咬出了血,不知道找了多久,只看见林子里漫起雾气,而太阳……徐徐地收回最后一缕光。
黑夜,即将降临。
林子里暮色四合。韩剑的脚步已有些踟躇。他很累很累,这一天几乎没有休息过,心里也一直悬着沉重的思绪。可是,不能停!翻找整个竹林,每一寸泥土都不放过!强架起不断打架的眼皮子,韩剑心里发着冷,目光扫过每一寸泥土、每一株竹子。
他的目光蓦然定住。
胡昊吃了一惊,顺着他所看的方向看去:那只是一片黑紫的泥土,然而,泥土上,却盘着一条鲜红的发带。
风过晚树林,吹得心里一阵寒。发带在暮色里,泛着浓浓的紫,宛如,干涸的血迹。
看到发带的剎那,韩剑全身冷了,一下子化成了石像一般,他静静地站着。任胡昊焦急地推他,喊他,甚至哭起来……他已听不见任何声音,耳边只有风,而眼前,眼前却是那条鲜红的发带!
那是,云儿的东西,可是,云儿,你又去了哪里……!
「云儿──云儿──」心里狠狠地一震,韩剑忽然抓起发带,冲进竹林里大声呼唤,「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出来啊──说,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自己一个人走了!你出来,你说!……云儿……」
由呼唤而斥责,由斥责而哽咽,声音,也从响亮到了嘶哑,由嘶哑到了每一声都含着血!
他奔了一阵,脚步踉跄,手里紧紧抓着发带:「你出来……云儿,你骗我……你倒是出来!」
手中的药汁,倾洒一地。
韩剑狠狠地盯着发带,像要从里面挖出什么东西来。他的脚步,却已放了慢,一步一步漫无目的在林子里走,走,走……
淡淡的娥眉月,挂上山头。
雾色迷离,林子里面是千古的伤心,林子外头,是万家的灯火。
火光恍恍惚惚映着林子,一片幽暗的蓝。
今夜何夕?
韩剑茫茫抬头,看见的是冷冷的天空,稀稀落落几点星光……孤独地燃烧,在几千万年以前,最后,连死亡也只愿意孤独。
他颓然坐倒。
「你骗我,云儿。」
不知道坐了多久,不知道该干什么……韩剑感觉不到身体里血液的流动。
冷么,他问自己。一开始还能感觉到冷的,可是没过多久雾气的寒凉就侵体入肤,一寸一寸……后来么,后来就不觉得冷了……
一点也不冷,一点也不。他微微扯动一下唇角。
晚风吹过树林。雾气浓浓淡淡,染出水墨色的印子,被天色一映渐渐深了,照出山下的烟火人间灯影重重。
冷月下,很远的地方,有猫头鹰在叫。
声声带血。
胡昊早已哭得声音嘶哑,推到全身无力,只觉得天地茫茫,世界上似乎只剩下自己一人,还有,就是那个失魂落魄不再有笑容甚至连眼泪也成为奢侈宛如行尸走肉的青年……
绝望恐惧如潮水一般漫上来。他只能紧紧地抱住韩剑的腿,好似那便是救命的稻草……哭不出声音,只能让眼泪静静流着……因为至少,那泪水,是暖的。
温暖……韩剑空茫的眼中,忽然间隐隐有了一点神采,嘴唇艰难地动了一下,缓缓的,四肢似乎也有了知觉。微微侧过头来,发觉胡昊蜷在自己足边,吹息细细,借着月光看见小脸上泪痕两道……想来,是哭累了,睡着了。
这孩子,方才想必是又害怕又担心,可苦了他……
云儿不在了,我自己怎样已经无所谓了,可是不能让这孩子受苦……韩剑心疼地看了胡昊一眼,伸出手去,小心拭去小脸上残留的泪水。然后,轻轻地把他抱起来,凄然垂下了眸子:「昊儿,对不起,咱们……走吧。」
离开,就阻隔了天上和人间,此生此世。
韩剑深深吸口气,徐徐吐出,这样子,眼泪就不会流出来……云儿,对不起……一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不能陪着你走完,对不起……
只是短短一句话一个决定,心中就轻易滴出血来……再次深深呼吸,韩剑强忍着胸口窒息般的悲痛,然后他抬头,深深望了一眼苍茫的天:
云儿,云儿,天上人间,你知我懂我,不需言语。
他站起身,向着山下一步一步走去,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的身后,竹林凄然而立,在夜色下看来竟是肃穆苍茫,宛如坟冢。
偶尔还有风淡淡的吹过,凄凉如一生的长叹……
此生,此世,缘生,缘死。
韩剑抱着胡昊,一步一步从云栖山上走下来。一边是西湖之畔晚树婆娑,水声细细碎碎敲打着堤岸,一边是钱塘江上渔火点点,风高浪急。
韩剑怔了怔,向钱塘江走去。
他小时侯听父亲说过,钱塘江是连着大海的,杭州人的母亲若是西湖,父亲就是钱塘江。后来,听云儿说,钱塘江年年都泛滥成灾,无数的人修筑堤坝防着江水,最后死了,却只是一叶苇席,载着尸骨葬身于江涛之中……生时要防着,死时却必然归于它的怀抱。
命运何等讽刺。
韩剑记得云儿这么说着,这么冷冷笑着,然而这笑容之中,是不是无奈辛酸有没有一点点凄凉……不记得了,他摇头,恨死了自己的记性。
月色幽冷,江水空空流转,而江上的芦花还没开。
如果开了,会不会像大漠上那一场白雪?
……不知道。
他只看见远离堤岸的地方,有一间小小的茅屋,里面透出灯火的微芒。
韩剑一震,定下心来向那里走去。好歹,也要先填饱肚子。
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他轻轻扣响了木板门。笃笃两声后,又静了一会儿,屋子里面才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是谁啊?」声音很老,却很有精神。
韩剑一怔,连忙回答:「呃,在下、在下韩剑,因为城门关了赶不上宿头,请问,老丈是否可以行个方便?」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江上风冷,胡昊微微一颤,轻轻咳嗽两声。韩剑一惊,忙解下披风将他裹好,紧紧抱在怀里。
屋子里的老人听到咳嗽声,微微吃了一惊:「你带着小孩子?江上风大,也不怕孩子冻着?」语气里竟充满了关切慈爱。
韩剑一怔:「我……」
老人微一沉吟,叹息一声:「既然如此,你进来罢!只是进来以后,千万不要乱碰屋里的东西。」
韩剑听他说话古怪,也不起疑,只「恩」了一声,道:「多谢老丈。」轻手轻脚推开门,闪身而入。
屋子很小,被一帘苇席分作两间。里面看不见,外间只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桌上摆几个粗糙瓷碗,一盏油灯。
一个老人以手支肘,静静地坐在一边。灯火明灭,照见他一身朴素白袍,打几个补丁,分明是穷苦人家打扮。然而……韩剑心中一震,尽管老人鬓丝如雪满脸皱纹,眼神却很清澈,眉宇间更有一股英华之气!
……那气质……好象云儿……
心里不觉一酸。
老人见他进来,抬头看了他一眼。韩剑心里又是一震,这老人的眼神宁静悠远,仿佛有很多很多前尘往事蕴在其中……来不及多想。
老人站起身来,冲他淡淡一笑道:「看样子你是累了,坐下歇会儿。对了,孩子是不是觉得冷?我给他冲杯热茶。」
「多谢老丈。」韩剑应得一声,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他微微转头,看着老人掀开帘子──
就在帘子掀开的一瞬间,韩剑心头猛然一震!
这种心灵深处的震荡,比他一生中任何一次都更剧烈更不能平复,一时间天旋地转连灵魂都要发颤!
布帘启处,是满室云烟缭绕,一张草席居于正中。一个少年静静躺在席子上,身上覆着一幅白布,长长的黑发垂落枕边,掩映着清丽绝俗的容颜,却早无半分生气……
只有全无血色的唇边,兀自带着一丝淡淡的笑。
而这个笑容,却是韩剑一辈子刻骨铭心的记忆!
「……云……儿……」一剎那呆住了,仿佛连时间都忘记了流动,不知道很久还是片刻,嘴唇才记得动一动,吐出那个、他曾经以为将要埋葬在心底一生一世的名字──
云儿!!!
重逢的时候,爱和怨恨和悲哀和欣喜失落有如洪水一样,冲破心防,势不可挡──韩剑阻不住,是的,没有任何人能阻住──
踉踉跄跄冲出去,绊到椅子,一把扯开帘子,扑上去紧紧拥抱少年荏弱的身子。
温热的泪水决堤而出,湿了一片……
韩剑抓住柳煜云,像要抓住一生一世,喉咙哑了,发不出声音,就只让泪水奔涌。
云儿,云儿,云儿,云儿……
心中和口中同时喊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
那一刻韩剑迷迷茫茫,怀里拥着柳煜云,心中只是乱只是痛只是喜只是……苦,耳边却分明听得那老人的声音:
「不要碰我师弟的遗体!」
一句话,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韩剑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什么?他在说什么?……遗体?……不会,不会的!云儿怎么可能……
颤抖着的手,缓缓地,搭向柳煜云苍白的手腕。
……没有脉搏。
韩剑的脸容,剎那惨淡如死。
「不可能……不可能……」他站起身子,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眼前渐渐模糊了,目光却还紧紧地锁着床上的人,好象只要他的目光离开一点点,柳煜云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老人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很深很深。胡昊似乎受了惊吓,缩在老人背后,抓着衣裳不肯出来。
「韩少侠,」他长叹一声,黯然地看了一眼柳煜云,「我很想救回他,只可惜……等我找到师弟的时候,他已经气绝身亡……」
「……气绝……身亡……?」韩剑转向老人,恍恍惚惚笑了,笑容比哭还难看。
「嗯,」老人凄凉地望着韩剑,「我是他的大师兄程青蓑。师弟自小身罹恶疾,羸弱不堪……我为了治好他的病,才苦研医术十六年。到今时今日,我本来以为能妙手回春,只可惜造化弄人──」
他长叹一声,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
烛火哧哧燃烧。
韩剑看着烛泪一点一点往下流,想哭,眼泪却堵着,怎么也流不出来……
心里的血,是不是也干涸了?
「这是天意。」程青蓑顿了一顿,才接下去说,「几年来,小师弟不顾伤病奔波劳碌,只凭着自小修习的《冰弦心经》,才撑得下来。他本来已是残烛之身,却又受了一剑,一下子伤病交加……惟有一死。不过──」说到这里,他眸中蓦然闪过一道光芒。
韩剑猛地一震,急道:「不过什么?程前……程师兄,求求你救他,无论怎样都好……我、我……」心神一阵激荡,韩剑竟连话也说不清了。
「不要慌。」程青蓑看了他一眼,眼神宁宁定定,更无半分犹疑。
韩剑心中一震,渐渐安定下来,却听程青蓑淡淡地说道,「韩少侠,我不能让他不死,却可以让他继续活。」
「这……?」韩剑听不明白。
程青蓑微微一笑:「一百年前被苍圣教所灭的圣女教,和墨衣教一样来自西域,却是由云南苗人创立。教中流传的巫蛊之术,极为诡异高明。其中有一种叫做借尸还魂……」
话音未了,韩剑已骇然打断:「那、那你是要云儿……呃,借尸还魂?!」
程青蓑哑然失笑:「自然不会,这种方法早就失传了。不过我曾经研究过一种叫忏魂火的草药,发觉它可以补充死人体内的血气。从而,可以借由它的效力,使死去不久、身躯脏腑完好的人,暂时和常人一样生活。」
欣喜剎那冲上心头,韩剑急急追问:「那,那云儿有救了?!」
「只有五年,」程青蓑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轻轻一叹,「忏魂火的药力在五年之内,会慢慢淡去。五年之后……你莫忘记,他终究已经死了……」
韩剑一时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