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剑听到这里,不觉「啊」了一声:「我听云儿说过,寒花宫有条规矩,叫什么可入不可出的,程师兄……」
程青蓑莞尔一笑:「师弟没有说错,寒花宫的规矩,就是任何人等都可以进入,但是一旦进去了,就永生永世不得出谷,从此退出江湖。」说到此,他苦笑了一下,「只是我报仇心切,早就什么也顾不得了。」
他顿了一顿,望向窗外迷离的雨,半晌才悠悠道:「我报了仇,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走廊上,一坐就是十天,如果……不是遇上了师父,也许我已经死了。」
「师父?」韩剑一震,脱口道,「那不就是云儿的……」
「就是你的云儿的亲生母亲。」程青蓑淡然回答,苍老的容颜漫出一片淡淡倦倦的愁,如烟如雾,「她在弹琴,我听见了,觉得那琴声可以触动心弦,就自己寻了过去,然后……我见到了她。」一生刻骨铭心的记忆,一生的雪落无声……程青蓑悠悠叹息一声。
「真的是很久很久的事了。那时她一身白衣,在林子里弹琴,花瓣落在她身上又被风惊起,片片飞……那时我真的以为看到了天上的仙女,清丽绝俗……后来么,后来我就拜了她为师,一晃就是五年。」
程师兄,你师父……韩剑不敢打断他,想起程青蓑当年的心情,只能暗自神伤:故事的结局在说出来的时候早已注定,而故事里的少年的心情……却随着风雪埋到了记忆深处。
「韩少侠,你不用顾虑。都这么多年了……」仿佛看出韩剑的心思,程青蓑只笑了笑,「只是我这份心情,一直都没有和师父讲,一直到柳独雁大哥出现。」
「柳独雁大哥在教中受了排挤,愤而出走寒花宫,和我师父相遇相识,并且结了婚……」笑叹一声,时光仿佛倒转,那时的伤心和无悔竟是历历在目……程青蓑微微仰头,似乎看到一片雪花穿越了二十年的时空,徐徐飘落。
「那个晚上,我没有去观礼,就一个人在我们相遇的花林里走。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下了雪,而我第一次见到了习淡霜师妹。」
「后来,不知不觉又过了五年。柳独雁大哥得知苍圣神教被正道联盟围攻的消息,决定出宫,师父已经怀了孩子,却坚持和他一起走。一起出去的还有习师妹。」
程青蓑说到这里,韩剑「啊」地一声惊呼:「寒花宫可是可入不可出的!」
程青蓑看了他一眼,苦笑一声:「问题就出在这里。那时,寒花宫中除了师父身为宫主,座下还有四大长老。他们为了夺取宫主之位,一路追杀师父,最后……师父中了罗罹兰剧毒,才被柳独雁大哥带走……」
「那,那云儿身子之所以一直不好……」韩剑心中一悸,不觉一阵绞痛,云儿这三年来发病的时候,总是借故把自己支开……可是,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越来越消瘦的身子……他怎么会感受不到!
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只让他心疼得连灵魂都支离破碎!
可是,他了解云儿。仅仅是一刻,这个傲气的少年也从不会允许自己有一点点软弱,一点点依赖。
「没错。」程青蓑长叹一声,「我拼着身中剧毒容颜变老,到高崖上采到离梦草,用来解除罗罹兰之毒……虽然保住了他们母子性命,却终于让小师弟落下一生病痛……」
「这是我平生最大的憾事之一。」程青蓑说到这里,眼中已有泪光闪动,「我离开寒花宫之后,浪迹江湖,日夜精研医书……再后来,我听说柳独雁大哥与正道高手同归于尽,就一心想要找师父。没想到一找就是十年,等我赶到大漠冰湖,师父已经……」少年白头可以无悔,然而失去挚爱无能为力,却是腐骨蚀心的痛楚。
「程师兄……」韩剑心头涌上窒息般的绝望,是的,那一日太阳慢慢下了山,他在云栖山上走,走,走……满目的孤独像要渗到骨子里。那时,如果胡昊不在身边,他是不是已经随着云儿走了……他不知道。只是他仍然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的阳光,无比荒凉。
「于是,我就开始寻找小师弟,找了整整六年……这六年中,我得知习师妹嫁到王府,就在钱塘江边结庐而居。我知道师妹的一番心意,所以一直没去见她……」程青蓑黯然地垂下了眸子,「只是,造化弄人……我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所以,我不希望你后悔,更不希望小师弟后悔。」
程青蓑深深看了韩剑一眼,「小师弟以为,五年的时光实在太短暂。得到的越多,也许失去的时候痛苦就会越大……我不否认。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想到,如果一开始就不曾得到,那种后悔……也许,比悲哀更深刻。」
他话没有说完,韩剑脸上已失了血色:「云儿,云儿他真是……这么想么?」
程青蓑凝视着他,淡淡的笑了:「我想,是这样的。」
韩剑怔了怔,脸上神色剎那回复坚定,他豁然站起身:「我要去找云儿!」
「那我给你四个字。」程青蓑微笑起来,他的笑容里有淡淡的慈祥,只是在看到韩剑时,眸中神芒电闪,「莫,负,初,心。」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嗯。」韩剑深深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门外。
门外。漫天的雨,从天到地的茫茫浩劫。
门里。程青蓑又给自己斟了一碗茶。他端起茶碗,忽然想到什么微微笑了,自言自语道:「云儿,你一生孤苦,幸好倒是不曾看错人。」笑着笑着,眼光中却浮出一点泪来。
程青蓑一仰头,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
韩剑出来的时候,柳煜云依然静静地站在江边。
「云儿!」韩剑一个箭步冲上来,死死挡在他身前。柳煜云吃了一惊,却只看着他。
韩剑话还没说出口,泪水已流了满脸,「……我知道你怨我害死了习姑娘,可是,如果事情重新来一遍……我还是会选择先救云儿!」
「因为我不是圣人……在我心里云儿是最最重要的,我竟然到现在才发现,可是云儿还是最最重要的……我知道我自私,可是我真的不想见到云儿有任何痛苦……」韩剑说着,说着,满脸已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交融着往下淌。
所有的藏在心里的话,都不需要任何修饰,只要一张口,它们就如泉水奔涌而出。
这一刻浑然忘了天地,韩剑眼中只有柳煜云静静地看着他,眸光如许清亮。
「对不起……那天晚上的事我想通了。我不会帮着云儿杀人,但是……如果有任何人伤害云儿,我就决不会放过他!云儿……对不起……以前你发病的时候我都不能陪着你,可是你可知道么——我都知道了,你那时的痛……云儿……」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你一个人在受苦,可是……我一直都不敢看到你承受那种痛苦,那样我心里也很痛很痛,痛得喘不过气……」
「我一直都很懦弱自私,根本帮不上你什么忙,可是从今以后,云儿……我决不丢下你一个人,五年也好,一辈子也好,我不能让自己后悔,也不能让云儿后悔!」
「云儿……」
雨不停下。韩剑慢慢垂下了头。
不知多久。
他忽然觉得脸上一凉。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抚上那满脸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湿。手指是苍白的,纤瘦的,微微颤抖的……
韩剑心里一震,一剎那,不知是希望还是绝望都悬在了心中的一跟弦上……他却没有勇气,抬头,去确认……
「傻瓜……」柳煜云低低唤了一声,声音,竟有些嘶哑。
韩剑几乎是颤抖着抬起了头:眼前的少年,手依然冰冷,连语气也是含着冷漠,然而──
是错觉吗?
柳煜云的眸中隐隐闪着泪光。
他却微笑了,在大雨滂沱中。
那天有雨,那天的风很大。那天的雨是钱塘江潮水倾泻了天地,那天的风里有着江南最深的愁和怨。还有什么呢?
当风雨来临的时候天空和海底不分彼此,自盘古开天地之后的分离,却在那一刻相遇了生死相萦。
还有什么呢?
谁也没忘记了阳光的残忍和温柔,记得的依然是无常,只是这样的结局太苍白也太无力不愿忍受。
还有什么呢?
我们只是,不许人间有离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