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有一丝淡淡的温暖渐渐渗进了黑暗里,四周似乎变得没有那样冰冷而没有温度了。我感觉,有一双强健的臂膀牢牢抱着我,似乎想驱走我体内的寒意。
“潇潇——”
那一声声的呼唤,让我渐渐从黑暗里惊醒了过来,我睁开了眼。
李世民那张焦急而憔悴的脸庞顿时映入了我的眼帘,那双一直黑白分明清澈眼眸,此刻也布满了血丝和担忧。
“潇潇,你终于醒了。”
见我醒来,李世民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
“感觉怎样?还有哪里不舒服?”那温柔的问话,那温和的笑容,顿时让我心口一阵阵地发堵。
李世民轻抚着我的头,很轻很轻地叹息:“如果想哭,就尽情哭出来吧?这样才会好受些。”
“二哥——”我再也无法强忍下去,扑进了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二哥——颜清死了,玄霸也走了——他们都离开了我——他们都不要我了——我不应该来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我,颜清就不会死——如果没有我,玄霸也不会吃这么多苦——也许,就连干娘也是我害死的——”
“他们全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那一夜,我在李世民的怀里哭了一夜。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拥着我,任由我哭泣。
哭得累了,我就倒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我好希望这一切都是梦。
干娘没有死,颜清没有死,玄霸也没有离开……然而,当人从逃避的梦境中清醒的时候,无论现实多么残酷,都要学会去面对。
人生,原本就是如此啊!
从那一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李玄霸,往后的几年里,我跟随着李世民南征北战,我看着他收复河东失地,降服尉迟敬德,大败刘武周,东征王世充……
史书上说,李世民十八岁举兵、二十四岁就平定天下,也确实如此。
时间真的犹如白驹过隙,一晃,便过去了六年。
我不知道这六年里,李玄霸究竟去了哪里?李世民也曾派人找遍大江南北,也都没找到李玄霸的下落。
他是存心躲着我们,又怎会如此轻易让我们找到?
也许因为颜清之死让李世民心有余悸,他再也不让我轻易离开他的身边,无论去哪里,也都随身带着我,甚至公开了我是秦王义妹的身份,并以忠心护主及我对秦王的两次救命之情,向李渊讨了个玄安公主的名号。
我一朝由平民变成了皇家贵族。
玄安……我又怎会不知这个封号的意义?光从这个封号中我都可以轻易地感受到,这六年来李世民又是何等地担心和牵挂李玄霸。
只是远在某个遥远而不知名的地方的李玄霸又知道吗?
有了公主的身份,太子府和齐王府的人也都不敢轻易动我,只是偶尔我碰见李建成和李元吉时还能隐隐捕捉到他们眼底的阴森杀气。
特别是齐王李元吉,他盯着我的目光里还有一丝我所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这六年,也算是过得相安无事,我呆在秦王府里,不仅认识了李世民的妻子、温柔大度的长孙无垢,还认识了很多唐朝名将,像秦叔宝、尉迟敬德、李靖……
我想这几年我应该算是过得快乐吧?至少,我过得并不寂寞。
只是我每夜都会梦见李玄霸,当我从梦中惊醒,我发现我的眼角满是泪痕。
原来,一个人是可以这样的思念另一个人……
“玄霸,你真的不会再出现了吗?”
每天深夜,当我紧紧握着那枚音乐吊坠时,我总是这样低声自问。
其实,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在等着这武德九年。武德九年也就是公元626年六月,将发生唐朝历史上最大的转折点——玄武门之变。
我一直相信李玄霸一定会出现的。
一定会。
长安的四月,漫山绿野,桃花殷红。一片祥和安宁。
这时北方又传来了捷报,李靖在灵州硖石与突厥大战,终于击退了突厥,北方边境暂时过上了几天安宁日子。
当李世民接到捷报的时候,我看得出来他大大松了一口气。
如今外患暂除,他也该开始着手准备内忧问题了。
如果说,李玄霸的事使李建成和李世民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那刘文静和颜清的死可以说就是引发整个矛盾的导火线了。
每年清明,当李世民前去祭拜刘文静和颜清的时候,他眼底那分隐忍的犀利我总是看得分明。
长安城内,暗潮汹涌。
今年的清明节,我和李世民又去拜祭了颜清和刘文静,然而,当回到秦王府的时候,我们却接到了一个坏消息。
秦王府车骑将军张亮在洛阳被齐王李元吉逮捕。罪名是图谋不轨,结营私党。
我看见李世民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露出如此紧张的神色。
张亮也是秦王府的幕僚之一,他个性比较爽直,跟我比较谈得来,在我被封为玄安公主之前,他还开玩笑说,要跟李世民争我这个妹妹。
但前几个月,他被李世民暗暗派去了洛阳,暗中广交山东豪杰。
我知道,李世民已经在暗自开始部署了。他若不动,就只有等死。整个长安都是太子和齐王的势力范围,如今李建成和李元吉那两只老虎正潜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秦王府,只要有一小点的差错,秦王府怕会遭遇灭顶之灾。
形势已经如同拉满的弓弦,只要轻轻一碰,弦上的利箭便会疾射而出。
我担心张亮的安危,甚至坐卧不安,他被李元吉抓去,不用想也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了。相比之下,李世民就显得平静多了。他还是同往常一样从容淡定,脸上也时常挂着淡淡的微笑,但我隐隐可以捕捉得到,他眼底深处所藏的那抹忧心。
如今张亮被擒,形势对秦王府极为不利。
原本我想去洛阳救人,却被房玄龄给拦住了。
他告诉我,现在这个当口,秦王府的人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太子府那边的人一定会紧紧咬住这条尾巴不放。
我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但我们总不能就这样放着张亮不管,任他被李元吉活生生折磨吗?
转眼又过去了好几天,据洛阳那边传来的消息,张亮抵死不认罪,无论李元吉如何严刑拷打,他就是一口咬定自己无罪。
李元吉手中确实也没有很有力的证据能证明张亮有罪,于是,就只能这样耗着。我不知道,张亮究竟可以支撑多久?
又是一个噩梦缠身的夜晚。
半夜,我再度从梦中惊醒。我又梦见李玄霸了,梦见他又消瘦了不少。
醒来的时候,心里又是一阵阵地发疼。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我只能独坐床头,沉默地听着音乐吊坠里那首《Departure》,想借此平静心情,结果,越想越烦,越想越多。
我心情烦躁地披了件外衣,想去外面透透气。
外面的夜色宁静而安详。
四月,其实是一个好天气,春天,原本就是一个让人感到温暖的季节啊!
我一路漫无目的地欣赏着夜景,路经后花园的时候,闻到了淡淡的桃花香味。我不由深深吸了口气,顿时清神气爽。
正想去里面随便逛一逛,却发现,一道白色的熟悉身影正坐在那漫漫桃红里,独自对着月色饮酒,英挺的眉宇间藏着淡淡的忧色。
我摇头,轻叹了口气。
也许,只有在这样寂静而无人夜色里,他才允许放任自己的情绪吧?
“二哥——”我轻唤了一声,李世民似乎沉浸在某种思绪里,没有听见。
“二哥?”我加重了语气,走到他的面前,并轻敲了下桌面。
李世民这才恍然回神般,抬起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潇潇?”
“见到我很惊讶吗?”我故意挑高了眉,“我可不是半夜梦游,现在清醒得很。”
脸上的忧色瞬间为一丝平和的笑容所代替,李世民轻摇了摇头,“坐吧!”
我不客气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看着他为我倒了一杯酒。
“二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啊?”
李世民淡淡一笑,示意我坐在他的身边,“你不是也没睡吗?”
我耸了耸肩,端起那杯酒一饮而尽,一股香醇温热顿时从咽喉直流入了心间。
“这酒蛮好喝的啊!”我正想再倒一杯,却被李世民一把拦住。
“潇潇,现在天色不早了,这样喝酒伤胃。”
李世民的声音很温柔,温柔地直暖进人的心底里去。
“哦。”我耸耸肩,也不再坚持。
“送你一件东西。”李世民淡淡地微笑,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我。
我接过一看,是一个小木盒,不由好奇地打了开来,里面竟是一些白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
“是荧光粉。”
“荧光粉?什么东西?”
“今天敬德跟我闲谈的时候,提及他收集了一些荧光粉,据说这些粉可以在夜晚发出绿色的光芒,我觉得奇特,便从他那里拿了些过来。”
“谢谢二哥。”我已经明白这些荧光粉就是夜光粉,在现代世界很常见,但在古代这类东西也算是稀奇之物了吧?
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我把吊坠拿了出来,在原本放麻醉针的装置里,倒入了荧光粉。我抬动机关,里面的荧光粉顿时从机关口处疾射而出,在夜光下,化为了一道七彩的光芒。
“真漂亮。”李世民眼里露出了赞叹的神色,“潇潇,没想到你这个吊坠竟还有这等用处。”
我笑了笑,轻轻将吊坠的外壳打了开来。
空灵而忧伤的乐曲顿时在寂静的夜空下静静地回荡。我不由想起了很多往事……
“又想起玄霸了吗?”李世民看着我,眼底掠过一丝叹息之色。
“二哥,你说这六年他会去哪里呢?”我有些沮丧地垂下头。思念真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难怪总有痴情的古人为相思所苦而大病不起。
我虽然不至于痴情到那样的田地,但每每想起那张寂寞的脸,我就无法喘过气来。
“潇潇,玄霸若是存心躲我们,他是不会回来的。”李世民深深凝望着我,浓重的夜色下,那双漆黑的眼眸越发的深不见底。
我突然间,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微微别开了头。
“他怎么老是做这样的事?爱钻牛角尖的笨蛋!”兴许是刚才那一杯酒喝得太急了,只觉有一股热流直冲上了脑门,我站了起来,想清醒一下,结果眼前竟是一阵昏眩,几乎栽倒。
“潇——”李世民连忙扶住我,我一下子就撞进了他的怀抱里。
气息,是如此的靠近。
我仰望着那张英俊的脸庞,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似乎就连朦胧的月色也隐隐染上了一丝蛊惑,当我终于看清那张脸的时候,我却震惊地僵在那具怀抱里。
那熟悉的眼眉、熟悉的双唇、熟悉的落寞……情不自禁地,我伸手轻抚上那张苍白的脸。
我真的好想好想你!
我在心中呐喊,喉间却像是被一块巨石堵上了,我无法出声。
眼前那张淡色的唇一分分地接近了,彼此温热的气息扑面,我伸手捧住了那张脸,眼神迷醉起来。
“玄霸——”
我终于叫出了这个名字,然而身上蓦然一冷,已被推开了那具温暖的怀抱。
我撑扶着桌面,还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地?
“潇潇,你喝醉了。”
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我浑身一颤,顿时酒意全醒了。
不,刚才那不是李玄霸,那是李世民。
是李世民。
“是——是啊,我醉了——”我没敢回头去看那张脸,天知道我做了多么丢脸的事,我竟然把李世民当成李玄霸了。
我不由伸手掩住了脸。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滞不前了,一切都变得让人感到窒息。
我呆呆地僵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思绪。
“二哥——不早了,我先去睡了,你也要早点休息——”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一直逃到庭院门口的时候,我才稍稍回头看了眼李世民。
他还是站在那里,背对着我的方向。
浓重的夜色里,那一袭白衣的背影,竟显得寂寥而又落寞。
我不知道,自己刚才这个举动,是不是已经伤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