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昭埋首在一堆账簿中,忙着算账。听了他的呼唤,微微抬起头,锐利的眼神从他线条刚硬的脸庞上一扫而过,“你考虑得如何?”
掷剑沉默了一下,声音不大,却坚定地说:“大师兄,我不会做成派的掌门,也不会娶小师妹。”
这句话犹如投入湖心的一块重石,掀起了干层波涛。
霍思昭腾地站起身,带翻了桌上的账本,掉了一地。
他瞪视着掷剑毫不退缩的眸子,严峻的脸气得直哆嗦:“你要将成派的千古基业毁于一旦吗?还是想埋葬小师妹的终身幸福?”
“不!”掷剑对视着他暴怒的眼睛,瞳眸幽远飘然,“我独来独往惯了,不能胜任统领一派弟子的重任,成派掌门若是选定了我,蔫知是福?”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更何况,我已经有了妻子,怎么可以再娶小师妹?”
他认定的妻子只有杜微,没有人可以取代她。
“好……”霍思昭冷笑着说,“你的妻子?你想让我们挑明了说是吗?你以为我对你们毫无所知是吗?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值得你为她放弃掌门之位吗?”
这句话重重地伤害了掷剑,像迎头一击,掷剑的眼神瞬息变得严厉了。
他凝视着霍思昭冷酷的表情,“你调查我们之间的事情……那么你清楚多少?你知道她是为我才坠入青楼的吗?你又知道她遭遇过什么样的苦痛?”
霍思昭黑瞳凛怒,训斥道:“你那是什么态度?师父不在,长幼尊卑的道理就抛在脑后了吗?”他的胸口上下起伏,额上青筋突起,“我不管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总之青楼女子劣性难改,只要你还是成派门下一员,门规就不容许你和她继续来往!”
他断然的话让掷剑的脸色刹时变得难看极了,他铁青着脸。冷冷地说:“大师兄,你想要逼我抛弃糟糠之妻吗?门规许可,法理却难容!”
霍思昭暴跳如雷,上前一步,咄咄逼人,“你们当真拜过堂吗?她是你名正言顾的妻子吗?”
“不错!”掷剑昂起头坚定地回答,“青天为证,日月为媒,金玉剑是我们的证婚人!”
“什么?”霍思昭暴怒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你居然把师父留给小师妹的金玉剑送给她?”他再不留情,狠狠地打压掷剑,“我告诉你们!你们这样叫做野合!我不介意你一度迷恋个风尘女子.也不介意你在外落下了青楼酒徒的名声,还愿意将小师妹嫁给你,你不要让我太失望!”
他的话也同样激怒了掷剑,“什么‘青楼’、‘风尘’?那全是这世俗强加给她的!世人不理解她也就罢了,你是我的大师兄,你该懂她的!”
“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大师兄!”霍思昭怒不可遏,“你还想让我说到什么地步?江湖早巳盛传你会是下任成派的掌门了,她才会死命攀上你!如果你是个平常人,她会甘愿放下京城第一名妓的身价委身于你吗?戏子无情,婊子无义,等到你一文不名,她会趁早将你踢得远远的!现在,你不过是沉迷于她的美色勾引罢了!”
“够了!请你不要继续侮辱杜微!”掷剑大吼,眼睛也红了,“我不想跟你解释太多,是不愿意勾起她的伤心事!你也看到她了,你觉得她现在所谓的‘美色’是个什么样子?”
他闭上眼,努力调整着呼吸,强迫自己静下来。好一阵粗声的喘息后,方才沸沸腾腾的头脑才渐渐变得冷静。
“她现在还很美吗?她现在容貌憔悴,身形销立,连健康都谈不上.何来的美色勾引?”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她为了救我,冲进了熊熊大火,差一点被烧死!幸亏被救了回来,性命无碍。可身体上到处都有烧伤的印记和疤痕!你瞧见过她的头发没有?才二十三岁的华妙年龄,就已经早生华发了!你能说,她企图以这样的‘美色’来‘勾引’我这个下任掌门吗?”
霍思昭惊异地发现,他这个刚硬的师弟,此刻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竟然浮出了一层淡淡的水气。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他何曾见过这样子的掷剑?
不,不能心软。他告诉自己说,这是师父的遗命,这也是他能为小师妹做的惟一的事情!他不可以让一时的心软放走掷剑,放走成派昌盛荣兴的希望和小师妹认定的丈夫!
“这就是你的回答?”霍思昭慢慢地问,沉下脸,眼神渐渐进出森厉,“那就别怪我门规无情了!”他伸手拉出一条长鞭,藤条做的,黑丑刚硬,光是在空中飞去,就发出令人生畏的可怕声响,却迟迟没有落下。
掷剑看着他和那条鞭子,静静地转过身去,“我的确曾经夜宿青楼,血手杀人,既然触犯了门规,我甘愿领罚。”
好,他根本已经鬼迷心窍了!
霍思昭咬着牙,“嘶——”长鞭像一条毒蛇般飞舞着落在他的肩头、脊背,划破了掷剑单薄的衣服和皮肤,带回张牙舞爪的血渍。
尖利的鞭子咬噬他的肩背时,掷剑的肌肉一哆嗦,冒出了鲜血,却仍是毫不妥协。
五鞭抽完,霍思昭暴喝一声:“我再说一次,这是师父的命令!”他从袖中拿出一串念珠,高举在头顶,朗声说道:“看清楚,这五鞭是师父打的。我是在代师父传达遗命,不管你同意与否,七天后,掌门接任仪式正式举行!”
当掷剑的目光所及,看到那串熟悉的念珠时,他忆起子慈爱的师父生前对他的无数次谆谆教诲,他的头低下了,胸口在隐隐抽痛。
只这一停顿,霍思昭心中仍然对他存有希望。或许只有逝去的师父可以渐渐改变他的主意吧。只是成派长年无主,已经不能一拖再拖了。另立新掌门,已经迫在眉睫。他现在尽管固执,但是以后他会感激自己的。
他激动地等待掷剑露出悔恨和幡然醒悟的眼神,等待他接过这串念珠戴在手上,等待今后将他的名字书写进成派几百年的掌门手札里,也等待一个对他来说既是莫大痛苦,也是莫大安慰的婚礼……
但是掷剑咬紧了已失去血色的嘴唇,一言不发,转身一步一步离去,高大的肩背挺拔得难以想象,又孤高又桀骜。他慢慢远去,只给满脸不敢置信的霍思昭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背影。
霍思昭的鞭子颓然落在地上,像失了神般,他慢慢将念珠举在眼前,哽咽道:“师父,我该怎么办?掷剑他完全坠人邪道,不可挽回了!成派剑系的繁荣,小师妹的幸福……他都为了那个风尘女子不放在眼里了!我们这么多师兄弟的同气连枝,小师妹的痴心与深情.竟然……全都敌不过一个风尘女子!”
冷清的泪滴在念珠上,迅速让珠子蒙上一层透明的水气,像是同样无可奈何般,又滑落到地面上,映着他竭力在抑制的悲怆泣声,似乎也像他的心情般,纷乱复杂。
***
火盆里的炭闪着一明一暗的红光,悠悠然地在房子里燃起温暖和宁馨。
杜微趴在窗户边一遍遍望眼欲穿地等待掷剑的归来。
满天星光闪烁,寂静的雪地里反射着月亮的银光,周围的景色历历在目,连雪松、梅树投在地上的影子都清晰可辨。
她用力地揉着早已困乏的眼睛,却毫无睡意,守着窗儿痴痴盼望、盼望、再盼望。
从夜深人静,万藕俱寂时,一直望到天边浮自傲微出现,太阳腾起在山顶上,给白茫茫的雪地嵌上条黄金色的精致花线,掷剑依然没有回来。
她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惶惶地等了整整一夜,模模糊糊地,她瞧见有身影在慢慢接近排房,她连忙跳下炕,打开门欢快地飞奔迎过去:“掷剑,你回来了——”
但那不是掷剑,而是七八个出门做早课刚回来的成派弟子们,他们原本有说有笑有比划地走成一队,看见她,却不约而同静下来,悄没声儿地分散开了。
她收不住脚,险些冲进他们队伍当中。
她停下来,怯怯地看见他们都像瞧着什么怪物似的盯着自己,充满了敌意,虽然都未开口,却在经过她身边时,让她感受到沉重的压力。
她悄悄打了个冷颤.在他们的目光和压力下退却。成派弟子们不再理会她,径直经过她身边往大门里走去,像是不约而同地.他们当中有几个人回过头来,忿忿地瞪了她一眼,保持着沉默却是无言的排挤。
“请等一下……”杜微鼓起勇气.从后面拉住一名弟子的袖角,可怜兮兮地问,“请问你……你知道掷剑在哪里吗?”她本不想表现得这样怯弱,却不由自主地在他们冰冷的注视下畏缩了。
那眉清目秀的男孩子电就只有十六七岁,像是突然被火烫了般。忙不迭甩开她,脸涨得通红:“别问我,我不知道!”他用力搓揉着被她碰过的袖子.仿佛要搓掉她留下的痕迹。
她再次鼓起勇气,追上去几步问:“那有谁知道他在哪里?我可不可以见见他?”
那男孩子快走几步甩掉她,嘴里喊:“我说了我不知道!你不要跟过来,成派不能让下贱的女人进去!”
她蓦地收住脚步,看着众人突然间齐刷刷地回过头来.弟子们年轻的脸上,竟然都带着冰冷的鄙视与愤恨,像是恨不得碾碎她似的。
这种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在北京城里,她曾经无数次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表情,但令她不寒而栗的是,她竟然在掷剑的师弟们的脸上,再次见到这久违的神情!
杜微的脸色渐渐失去了血色,她孤单单地立在雪地里,眼眶里慢慢蓄满了泪水。
她看着最后一个人消失在成派大门里,他们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快活地互相拌嘴、打斗,她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一幕,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踽踽地步行到梅树前,看见上面的花苞顶得枝条起满了小鼓包,开放已近在眼前。在梅树无言的庇护下,她站在雪里,凝视着隔开她与掷剑的那座门禁森严的大门,它可曾向她敞开过?
她终于知道,没有人承认她是掷剑的妻子,是成派的一员。
她居住的排房,在成派主屋的南侧,不用说与弟子们活动的地方相隔甚远,甚至大门都未进入。掷剑自小在成派里长大,身份尊长,如何却安排这样偏僻的地方给他们?
她此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全都是精心安排下的结果,霍思昭从一开始就没有接纳她的打算,只是她太迟钝,始终未曾发现。
冷风袭来,她微微发抖,这才发现自己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就急急地跑出来。
掷剑曾说过,成派远在天山,是世上惟一的一块乐土,那里的人们和善亲切,相亲相爱,习来的武功用来强身健体,保卫家园。男孩子个个心胸豪迈,坦坦荡荡,女孩子则温柔娴淑,知书达理。
她天真地相信了,以为在这里她可以寻找到亲情与友情。
她悲哀地想,她真是大错特错了,这里的人也不是圣贤,他们抛弃不了世俗的理念,更加不能接受她出身烟花的事实!
掷剑不嫌弃她的过去,但是他们不会;掷剑做到对她不离不弃,但是他们不许可;掷剑对她一往情深,但是他们……他们的想法……她不敢想下去了。
所以掷剑前天晚上表现得那样温柔,格外的体贴与热情,他应该已经早巳透悉了这一切,在急于对她做出安抚和补偿。她早该发现的,在他滚烫而结实的皮肤下面,正隐藏着无数的惊涛骇涛,如万马奔腾般飞驰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腿都冻僵了,趔趟超趄地,她麻木地移动自己的脚步,艰难地往大门处走去,像一路劈开荆棘,在雪地上划出了一条长痕。
***
杜微恍悔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就是成派的容貌,同外边没有什么分别。灰墙青瓦,年代久远的房屋错落有致,既豪气又威严。
太大了,她根本分不清楚自己的位置,失神地,她想也不想地顺着一串足迹踽踽而行。
她进来做什么?她想要干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脑海中空白一片,只是走着、走着、走着。
直到闻到一股伴着蒸腾的柴木味,她才意识到,眼前的这间竖着烟筒的屋子是厨房,几个青衣的年轻女孩在里面忙碌着。
“二师兄是怎么了,干什么要跪在师父的画像前?”风声、劈柴燃烧的声音中,夹杂着模糊不清的问话。
她停下来,脸色木然。
“画儿,你不知道吗?”旁边有细细的女声惊讶地说掷剑昨晚被惩戒的事情早在弟子中间传开了,“二师兄触犯门规,所以被大师兄打了五鞭子,罚他跪在师父像前反省。”
“二师兄触犯门规?怎么可能,他可是下任掌门哪!”画儿叫起来,忙着在案板上切菜。
“他是下任掌门是没错啦!”第三个女声尖利,让杜微听得清清楚楚,“可是我听说他拒绝娶小师妹,偏偏要一个……一个妓女。大师兄怎么会允许那种女人做我们成派的当家主母?所以才代师父打他五鞭子的。”掷剑再执迷不悟下去,恐怕连掌门都没得当了。
画儿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她伸手抹了一把,不解地问:“二师兄是不是疯了?小师妹可是师父的独生女儿,娶到她是天大的福分,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他怎么倒不要呢?”
说话细声细气的女孩转过身,打开抽屉,背对着杜微寻找什么,“大师兄正是气得火冒三丈,已经好几天吃不下饭了。”她说着停了下来,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头询问,“金璃,你跟小师妹关系最好了,她现在好些了吗?”
说话尖利的女声立即答道:“没有。小师妹自从看见二师兄带别的女人回成派就一病不起了。我看她这是心病,气他变心变节!”
画儿兀自拿着菜刀在愣神,“他为什么不娶小师妹?”成剑侠不仅是成派里最美的姑娘,而且一直和难以亲近的掷剑最为亲近,所有人都将他们看成天生的一对儿,难道他竟然要抛弃她吗?
“别乱想啦!二师兄即使不娶小师妹,也轮不到你。”金璃讽刺的话听得画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慌忙低下头继续切菜。“男人嘛,见色忘义,没一个是好东西!那么漂亮的小师妹他不要,却偏偏招惹个狐狸精!”她和成剑侠的关系最要好,所以这时爱友蒙羞,她比其他人更记恨他。
说话细声的女孩还埋头在抽屉里,听了金璃尖刻的话略有不悦地说道:“金璃,我们习武之人,不要学别人乱传闲话。”她话锋一转,不无忧虑地说,“现在成派里群龙无首,二师兄被鬼迷了心窍,不肯接任掌门,三师兄又迟迟不归,我们……我们现在危机四伏啊!”
她此言一出,三个女孩顿时都沉默下来,气氛变得严肃沉重。
这才是每一个弟子真正恐慌的真相,虽然谁都没明说,但无一不明了于心。
画儿拿着菜刀“当当当”切了几下,停下来怔怔神,又心神不宁切几刀,直到她看见窗外穿着白衣,一言不发的杜微,吓得叫出声来:“有、有鬼啊……”
她们方才所说的每一个宇,都深深烙在了杜微的心里。
她被惊呆了。
掷剑居然向她隐瞒了这么多的事情!他一个人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包袱,默默地坚守对她的承诺,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不惜为她放弃了小师妹、师兄弟们对他的尊重和掌门的至尊荣誉!
因为她,成剑侠为情所伤,病倒在床;因为她,霍思昭动用门规惩罚掷剑;因为她,弟子们众说不一,议论纷纷;甚至于因为她,成派已经面临着极大的威胁……
她不知道自己的存在,竟然同无数的人息息相关,互相牵制,难怪成派的弟子对她那么不友善,他们原本该恨她,该深深地痛恨她!
掷剑对她只字不提,却宁愿自己蒙上极大的不白之冤,沦落为一个千古罪人。她惨然一笑,他仅仅是不愿流言蜚语伤害到她一丁一点。在她与成派这两者间,他已经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她。
三个女孩都愣在原地,没想到剐刚口中还在谈论的“鬼”、“狐狸精”就出现在自己面前。
画儿害怕地往金璃身边靠了靠,哆哆嗦嗦地说,“她不是真是鬼吧?”她的眼睛那么直勾勾的,不带一点感情,里面空洞洞,真的很像没有生命般。
金璃却不害怕,她曾跟在成剑侠的身后出迎过掷剑,因此认得杜微。
看见她的双脚竟然踏进大门,踩在圣洁的雪地里,她不禁怒从心来,尖声说:“没有大师兄的许可,你怎么敢进我们成派来?你别以为迷惑了我们二师兄,你就可以做掌门夫人了!”
这时画儿和语声细柔的时音才知道,面前这个消瘦又惨淡的女子,就是她们一直在议论的人。她站在雪地里不知有多久,膝盖以下的裙角都濡湿了。
她不像她们想象般,有着妖里妖气的邪媚和撩人的打扮,她站在雪地里,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衣,头发用块碎花布包着,像缕幽魂般有着苍白如雪的脸和病态的憔悴倦怠。
她望着她们三个,却好像什么都没看到,眼睛迷迷茫茫的,听到金璃的话,瘦小的肩膀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而后,又归于沉默与寂静。
金璃见她不走,更加恼火,“你还呆着干吗?二师兄已经被你害得够惨了啦,求你就放过他,别再来招他了!”她越说越气,圆睁的眼睛往外喷着火,毫不客气地发作。
杜微的身子微微蜷缩地了一下,须臾,她抬起眼帘,里面满盛着凄凉和悲威,让迎面的画儿看了,不由地生出悲凉。她低声地问:“小师妹病了吗……”
金璃勃然大怒,她是来验收成果的吗?
她火从心起,恶言恶语道:“不劳你操心!我们成派的事情,跟一个妓女无关!你最好滚得远远的,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里永远轮不到你当家!”
她恶毒的话语绞痛了杜微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她的脸色更加透明了,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会昏倒似的。
慢慢地,她从颈上颤巍巍地拽出一条丝线,用袖中的一块手帕包了,就在三个女孩紧张的注视中,她脚步缓慢地前行几步,将它放在方桌上。
她低垂着头,带着谦卑的乞求与忏悔,低低地说,“请你们将这个交给小师妹好吗?告诉她,我从来不知道这是属于她的。如果知道,我根本就不会来这里。”她缓缓抬起雾蒙蒙,水气氰氲却迷惘的水眸,肩膀已缩成一团,“告诉她,我再也不会勾引他的丈夫了,希望他们能相濡以沫,白头到老!”
她费力地说完,困难地转过摇摇欲坠的身子,向外走去,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雪屑,打在身上冰冷袭人。
她环紧自己的身躯,就迎着这风,这雪,一步一步缓慢而去。
她的步伐蹒珊,已完全失去了控制。心底下,她的意识却异常清醒,她能够为掷剑做件事情了。这辈子,她得到了他的爱与守护,现在终于可以回报给他渺小的泉水一滴,她的心中已经没有丝毫的遗憾!
下雪了,一片片飞飞扬扬的雪花飘在她脸上,让她瞧不清前方的路。
若是在以前,她早已经会无声地流出泪来,但是掷剑说过,他不要她哭,他不愿看到她悲伤的表情,所以她现在一滴泪没有,只是艰难地走出成派的大门,向山下走去。
小芹,我了解了你的用心良苦,我终于明白你为何竖持不肯和我一起来成派,你应该早巳猜到我会落到何种境地的吧,所以才仑选择在北京城落户,待我已无处可去时仍然可以有个地方安身立命。
她默默地想着。
这是她最后脑海中闪过的知觉,随后,她就陷入了深深的麻木与寒冷中。
群山环抱,冰雪覆盖的山峦起伏,声势浩大而宁静,一望无际的光洁雪地上,留下了一对纤小的足迹,小小的,跌跌撞撞的,深浅不一的,顽强地印了一路,迅速而无声地,被飘落的雪花掩埋了……
***
当杜微意外地转身离去之后,无论是胆小的画儿,柔和的时音,还是尖刻的金璃,全都愣在原地,像是被摄了灵魂般,无法动弹一下。
她虽然没有哭泣,但是每个人都清楚地看到她的泪水和无法形容的深重悲伤。
半晌,金璃才勉强地说了一句:“哼!早走不就没事了……”她的底气不足,就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画儿则像是突然被惊醒似的,一把抓过那手帕包着的东西,向外跑,“小师妹……小师妹……”
***
掷剑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已经近十个时辰,他凝视着对面悬挂的成宗吾的画像,心中充满无奈和愧疚。
他绝对不可能娶小师妹,如果霍思昭坚持不肯接受杜微,那么他也只有放弃掌门的位置。这样的话,他便是接二连三地违背他视若亲父,仰慕崇敬的师父了!
他的内心痛苦不堪。
正当他长跪不起,陷入自己的沉思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在走廊上响起,”咣”的一声,来人一脚将门蹦开,将他的神志拉回现实。
他还未来得及回头,一个耳光迎面打得他脸颊火辣辣的:
掷剑惊愕地瞧着两眼冒着怒火的成剑侠。
她本来没有没什么病,只是郁郁寡欢,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独自伤神而已,当画儿闯进她的房间诉说了一切时,她才知道成派在这几天,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跺着脚喊:“你还在有空儿这里发呆!你看看这是什么?”她将一块手帕抖开,露出里面的金玉剑,“她走了!她跟我说要祝我们白头到老,然后就走掉了!”
他的脸刷白了,和成剑侠涨得通虹的脸色正好相反,“这是怎么回事?”
成剑侠冲上去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拼命地摇撼他的肩膀:“你还问这是怎么回事?她一定是听说了你的事情,存心要成全你做掌门的!”她松开已经面无血色的掷剑,流着泪说,“你怎么会错过这么好的姑娘……这周围冰天雪地,都是悬崖峭壁,她怎么走……”
掷剑的神志突地乱了,他飞快地跳起来,双膝因久跪而活动不便,以致他险些摔倒在地。他疯狂地呐喊:“杜微……”冲进了雪花飞扬的寒风中。
霍思昭闻讯赶来,皱着眉头看成剑侠,“发生了什么事?”
成剑侠流着泪,疯了似的冲上来,揪住他胸口的衣服,狂喊着:“发动全派的弟子,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
掷剑发力狂奔,直冲进他们的排房,屋子冷冷清清的,炕上一点热度都没有,只有他的几件衣服整整齐齐地折好放在炕头。
他转身带着疯狂的惊慌和无以伦比的恐惧,一路往山下狂奔。
她走不远的,小师妹说她才刚刚离开,她一定走不远的!
他一遍遍地呼喊,饱含着悲怆和痛苦,“杜微求你回答我,求你回答我!”
空旷的雪峰和山谷间响起了他的回声,“回答我……回答我……”
他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了。她连金玉剑都舍下不要了,下定决心离开他,又怎么会出声回应?
他感到心魂俱碎。
疯狂地将下山的一路积雪发力掀开,他寻找着里面是不是正埋着他的妻子,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一遍遍挖找着,搜寻着。
没有!
没有!
还是没有!
他完全不能思考了,只是发疯般的将雪踢散,试图发现一些她留下的脚印,可白茫茫的雪花早已将所有的迹痕淹没。
他的呼吸也开始发凉了,时间过去得越多,她就算不往山下走,仅仅是呆在雪地里,也会被生生冻死。
巨大的恐惧将他的心紧紧攥住,仿佛一用力,他的心就会停止跳动。
突然,一块碎花布出现在雪堆里,他跟前一亮,像溺水者突然发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用力向下拱开雪层,挖出的是一副瘦弱纤细的身体。
他用尽全身力量抱紧杜微冰冷的身躯,发现在她的胸口,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热气。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里流出来,迅速地掉在雪地上,“我们回去吧,你不能再丢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