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店前头帮忙,羽衣脸上宛如春风拂过,唇边始终挂着一抹浅笑,看得一干旅客无一不为之倾倒,且频频赞叹「谪仙落兰州」。
「羽衣,过来。」擦着桌子的手忽地被人囚住,郎兵将羽衣拉至店的一角。
「怎么了?」羽衣问。
「别对其他男人笑,我不准!」郎兵脸色不悦地附在羽衣的耳边低喃。
「我有吗?」她有对着别人笑吗?怎么她自己都没发现。不过她的心情一直很好,尤其是郎兵在她身边的时候,甚至还会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看看他们。」郎兵目光飘向店里比以往都多的旅客,其中男人就占了七成以上。
「他们吃得很开心。」
是这样吗?该说是看美人看得开心吧?但最开心的莫过于店家老板,这会儿在柜台后头,正数银子数得不亦乐乎。
郎兵拉起羽衣的手,将之搁在自己的胸口上,「听见没?」
「听见……什么?」羽衣眼廉儿半垂,不意思的问。
「我的心,它每跳一次,就大叫一声嫉妒!」也许是对羽衣的感觉已经明朗,所以对她的占有欲也就愈发强烈,甚至还有股想将她紧紧栓在自己身边的冲动。
不过他知道他不行,因为即使是爱到天翻地覆,生活还是得过,没有柴米酱醋茶,何来雪月和风花?
「郎兵。」羽衣不觉两颊生晕,他那大刺刺的表达方式,总有办法令她心间暖和。
瞧着羽衣的羞状,郎兵笑开了,「好了,我得走了,再不走回来时间太晚,会赶不及和你们一起用晚饭,我不在,你和宝驹要注意自身安全,晓得吗?」
前一阵子和店家说好,只要多跑一趟外头,就另外给付薪饷,所以现在除了店里本来该干的活儿,他偶尔也得出门去。
羽衣点点头,跟着郎兵来到店门边,看着他上了马车走远后,这才再进门。
「姑娘,你这样不行喔,兄弟不过去帮忙取个货,你就这么个送法,这可比女人送丈夫上战场还要麻烦。」不知何时,店家老板居然像个幽灵似的,从一旁蹦了出来。
「呸呸呸!你这个还真自私,利用人攒了银儿就穷说酸话;怎么着,人家感情好碍着你了?」鞋贩子吐了一句。
「可恶,你没每天这样侮辱我,你不快活是不是?」
「侮辱?难道我说的不是真话?」
眼前这两人习惯了打打闹闹,羽衣仅是一笑置之。「人生几何,每天每一启发刻都得珍惜。」
「听见没?只有这种人才会像只耗子,哪里有好吃的,就往哪里钻!要惜福!要知足!」
「嗤,你这个混蛋又哪里好过我了?姑娘刚来的时候,你还不是想拐人家的铜板!如果我的心肠不好,当初怎么会留下他们?还有啊,你看那郎兄弟,本来腿还跛得厉害,要不是我这里每天那多活让他干,让他那条腿多了活动的机会,他会不那跛了吗?哼!」
郎兵恢复的情况,真的是所人都看得到的!
「你少扯了,人家的腿好点儿是因为姑娘照顾得好,干你屁事?还有,我拐铜板总好地你拐银子,你这……」
叮!正当两人吵得无法开交之际,一声清脆的引声磬声响起,让在场的吵闹气围顿时停住了。几个人回过头一看,原来是店前来了个出家人。
「姑娘的话,说得真好。」半垂着眸,那尼姑说话极缓,她身后背了个形状简拙的竹架,一身风尘仆仆,许是来自远方。
「咳!我进店里去了。」摆明无赚头的生意上门,店家老板立即将头一转。
「刚刚听谁说自己心肠好的?我就没瞧过哪个心肠好的人会避着做好事的,您说是不是呀,法师?」
被鞋贩子一说,店家老板的腿只得又转了回来,僵着一张笑脸问:「师父需要吗?」
「感谢施主,贫尼只需要一些素菜止饿,如果麻烦,那么贫尼便不叨扰。」
「师父太客气了,我这小店什么没有,就菜最多,您要吃啥我让厨子帮您做啦!还有,您若要歇腿,我这儿也还有空房,一会儿让姑娘带您过去,这样,你说好不好?」店家老板一边说,一边瞪住他的死对头。这好事,他可做齐了,看他以后还有啥把柄可抓!
「感谢施主,那么贫尼就叨扰了。」
「呵呵,不扰不扰,师父这边走、这边走。」眼睛虽瞪住鞋贩子,但邀请的动作却还是做得仔细,只是他哈腰良久,却不见那出家人跟过来。
几个人抬眼一看,就看她走个几步,便一个停步,模样踯躅。
她的眼睛不方便?这是众人的一致反应,见状,羽衣连忙迎上前去。
「师父请跟着我来。」羽衣挽着女尼,并将她往店门带。
「姑娘的声音真好听,刚刚说话的是你吧?」
「嗯。」羽衣牵着女尼的手,发现她的手好瘦,瘦得只剩皮包骨,而侧脸细看,更察觉年轻且面容清丽的女尼,眉目之间竟有病色。
「感谢姑娘帮忙,贫尼天净,姑娘呢?」
「我叫羽衣。」
「羽……衣?」脚步忽地一顿。
「师父?」还以为那女尼是因为绊着所以停下来,岂料一看,她竟在女尼疲倦的脸上看见一道释然的笑颜。「羽衣,我总算找到你了。」
女尼话声扬起的同时,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将她身后竹架子上用来遮尘的纤布掀到了半天高,在半空停留许久,怪异地呈「之」字状缓缓飘了下来。
布终于落了地,几个人的目光自然都瞥向女尼身后的竹架。这一看,所有的人都默契地爆出一声惊叹。
原来竹架上背着的不是女尼的随身物品,而是一只羽色奇艳的鹰隼。它不仅全身通红如血,血羽中还嵌着如紫花般娇艳、如黄金般耀眼的彩羽,头顶生有插天羽冠,不仅眸光犀利,顾盼之间更有着傲气。
见到这只鸟,羽衣居然惊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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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了!他真的跟来了!她以为他此刻应该还在九天山上,但是他却以这种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出了什么事了?还有,他是不是要来带她回去的?
「羽衣,大郎和他爹要到城外去耶,他们说那种有玩的,我可不可以也跟?」
宝驹从外头进房,就朝羽衣身上粘去,虽然羽衣这个时候不在店里帮忙,而出现在房里有些奇怪,但他比较在意的还是他问的这个问题。
自从上回和大郎比过一遭之后,大郎就变成与宝驹年龄相近的好朋友。
「羽衣,大郎和他爹等会儿就走了,我可不可以也跟?」宝驹皱着长脸,嘟着一张大嘴,「大郎说这次要去三天,我也好想和他去摘葡萄、采瓜儿,好不好啡?」
「宝驹,让我静一静。」
「大郎和羽衣一样,对我都很好,现在他都没有笑我了,还说我这双腿是老天爷赐来的耶。」
「宝驹……」
「我听他说过,他以前也没跑这么快,和我一起玩,他现在跑得比以前更快罗。」
羽衣愀着脸不回答,令宝驹更加郁闷。
「羽衣,我到底可不可以去嘛,只要三天好吗?羽衣──羽衣──」他摇她。
「宝驹!你到外面去!别吵我,好不?」因为心头烦躁,所以羽衣凶了宝驹,这让宝驹惊讶极了。
温柔的羽衣凶了她了,离开羽衣的怀抱,他站了起来,往后退去几步。
「宝驹?」她刚刚做了什么?她凶了他吗?她看着被吓着的宝驹。
「我……我不吵你,我到外头去。」宝驹前过身,失意地踱向房外,才走出房门往门边一坐,就遇上刚回店里的郎兵。
郎兵披着一身霞光,暮色里的显得兴匆匆地。
「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郎兵一眼就看到坐在地上,正垮着脸的宝驹。
「羽衣生气了。」
「羽衣生气了?为什么?」郎兵意外极了。
「因为我吵她。」
「来吧,起来,我有个东西给她,她一定会很喜欢,看完之后她就不生气了。」郎兵拉起宝驹,两个人一起进了房,坐在桌边的羽衣依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宝驹说你生气了?」郎兵在桌边坐了下来,盯着羽衣。
「你回来了。」她究竟坐在这里想多久了?从女尼住进店里,她就回到房里,这期间,她看着宝驹跑进跑出,一直到刚刚他过来喊她。「宝驹,过来。」
羽衣伸手将丧气的宝驹揽了过来。「宝驹,我没有生气,只是在想一些事情,所以不想有人吵我。」
「啡。」宝驹善解人意地点点头。
「没事了吧?」郎兵从前襟里摸出一样东西,「羽衣,我买了一样东西给你。」
郎兵摊开手掌,掌中一支嵌镶着朱色,青色珠玉和一排细穗的银制步摇,在夕阳余晖中映着璀璨的细芒。
他将步摇递向她,她收了下来,但脸上的表情却不似他意料中的开心。
「不喜欢吗?这叫作步摇,一步一摇,摇曳生姿,我们汉族的女子最喜欢把这个簪在头上了。」
这支步摇虽然有点旧,可是他先向人借钱买的,只要羽衣喜欢,他再辛苦去攒钱还钱,也都无所谓的。
羽衣摇摇头,「我很喜欢。」
「要不要我帮你簪上?」
羽衣唇边含笑地点点头,于是郎兵将步摇轻轻簪进她如云的发髻里。
替羽衣簪上步摇,郎兵突然想到,「该死的,忘了顺便带一面铜镜回来,这样你怎么看!」
「镜子?」反应灵敏的宝驹听了,立即将一旁用来梳洗的陶盆端了过来,「镜子,水作的。」
「水?呵!还是你聪明,瞧我笨的。」郎兵敲了自己一把,「来照看看。」
陶盆搁在凳上,里头的水漾着浅浅的涟漪,等涟漪静下来,上头映出了三张大小、颜色不一的脸蛋。
宝驹脸长,加上咧着嘴巴笑,几乎就要占去盆面的一半。
郎兵脸虽不大,但因为从军、工作,所以肤色晒得极深,与同样暗色的陶盆一叠,见到的剩下那双满怀深情的眸子,和一张开怀笑着的嘴。
而羽衣原就脸似巴掌,细肤赛雪,再加上一根银步摇在檀发上映着光辉,所以三个人之中,她自是最亮眼。
「好美。」郎兵不禁赞叹。
「是步摇美。」
东西再美,都比不上她美,她在他心中,是无与伦比的。「羽衣,你知道吗?完全是因为你,才有今天的我,你挽回我的生命,也让我有了新的生活,甚至……连我这条废腿都有了痊愈的机会。」
羽衣静静看着水中的郎兵。
「今天我顺着去找了个大夫,那大夫对外伤很拿手,我让他看了我的腿,没想到他竟然说我的腿筋骨早就已经好得差不多,再过些日子,说不定连跛都不跛了,而这全都是你的功劳。」
闻言,羽衣笑了,但同时间,郎兵却也注意到她的笑的笑里居然带着愁意。怎么了吗?
「羽衣,你是不是心里有事?如果有,那就说出来让我们知道。」郎兵敏感地问道。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三个人,有什么苦一起吃,有什么甜也一起分享,但是……
羽衣抬脸看向郎兵,满怀郁闷的细细低喃:「倘若有一天,我不能再与你们一起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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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天,她不能再跟他们两个一起了,怎么办?也许她曾想过这个问题,但三人互相扶持的温馨,却让她每每将这个问题丢回了脑后,不去想它。
一句话,却困扰着三个人,虽然之后的日子依旧过着,但羽衣仍无法从那个窠臼里跳出来──一个仅有她懂得,还有「他」懂得的窠臼。
经过数日,今天羽衣终于有勇气到女尼暂居的厢房前。
羽衣还未喊门,厢房的门竟就开启了一道缝,由缝隙往里面看,屋子里似乎没人。
「天净师父?」羽衣径自推门进入,里头真空无一人,连摆在床边的竹架子上也是空的。出去了吗?
隐约地,羽衣松了一口气,突然,她感觉身后吹来了一道风,于是她立即转过身,一道从门钻进来的黑影就这么扑向她。
「啊!」被黑影吓着的羽衣差点往后跌去,若不是她扶住桌子,要不然肯定摔惨了。
「是羽衣吗」这时。门口来了人,原来是女尼天净。她对关屋内的人影缓缓走去。
「是我。」羽衣回过神,赶忙向前想挽着天净。
「没关系,我自己来。」天净婉拒协助,自行走到桌边,而后落坐。「你被它吓着了吗?我的眼睛不方便,刚刚是它带我到外头去的。」
它?是指黑影吗?回望着床边的木架,她看见了不知何时已回到架上的朱紫鹰隼。刚刚飞过她肩头的,是它吗?但是它拍翅的力道为什么这么软弱?
羽衣怔怔地看着它,而它亦与她对望,频频由喉间叫出低而尖锐的呜声,一啼一休,一伏一扬,声调就像人在说话一样。
只是此刻它与她,竟是无法勾通!
「为什么……」恍神间,羽衣愕然地喃出一声。
闻声,天净答道:「你是指……鸟吗?如果你问是它为何拍翅无力,那么贫尼也不晓得,因为一年前,在它和我一起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
也许是受了伤的缘故,那天她从某个猎户的手中将它救下时,它就已经不能高飞,所以她九会一直将它留在身边,直到今天。
偏过脸,羽衣望住天净。鸟?在和她一起之前就这样?这意思是说,她从来没见过他原来的样子?
不可能!他们只有在彻底丧失保护自己能力的时候,才会拟化成此状的啊!
「每次碰上大沟还是山谷什么的,都是它在我耳朵边叫着提醒我,所以要是没有它,今天我肯定不能走到这里,也许是在一年前就已经跌进某个深沟里头去了,这是我佛慈悲,让眼睛逐渐瞎去的我,有了另外一双眼睛。」天净温煦地笑着。
「我佛……慈悲?」她……似乎只将它当成一只会示警的鸟?
「如果不是它,我也找不到你呀,羽衣。」
「是你带着它来找我?」
天净摇头,「不是我带着它来找你,而是它带着我来找你,嗯……不,不是,也不是它要找你,而是……」天净平静的而容上乍现一丝紊乱,她似乎正苦思着如何表达,而这么一想,她的手更是抵上自己的额,并痛吟了一声。
「师父?」
「没关系,这是旧疾了,一用脑子就发疼,一会儿就没事了。」才眨眼,额际已逼出一排冷汗,天净频频喘着大气。
头痛时,整个脑子就像即将爆裂一般,而每痛一回,她的视力就逐渐失一些。她知道自己再过不久,便会全盲,而全盲之后呢……
「羽衣,你信因果吗?」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天净虚弱地说。
「我扶您到榻上休息。」
天净点点头,被羽衣挽至榻边坐下,「我上辈子肯定是个欠了许多恩情未还的人,所以今世才得毕生归还,又或许,我这一生都还不了吧。」
话声才落,两人之间竟是沉寂,羽衣望住架上的朱鹰,心绪辗转。终于问道:「师父,你信人间有真爱吗?」
这问题,困扰了「他们」百千年,与其它族人不同,「他们」是在对人心的失望之下,才会再度折返九天山,并誓言永居九天之巅,不再与俗世的人交往。换句话说,不相信人间有真爱的「他们」……该也算是佛的叛徙吧?
「我信,其实人间的运转,就像这天地间的阴阳变化,有晴就有雨,有善就有恶,如果不静心观望,往往勘探不山其中的奥妙,偏偏人心又是那么地脆弱,所以很多时候是分辨不清这些的。」天净停顿一下,跟着问道:「羽衣,那么你信吗?」
「我?」
羽衣正犹疑着,一直蹲踞在木架上的朱鹰忽然朝她扑过来,它朝上一跃,而再落定时,纠实的爪子便已抓上她的手臂。
望着朱鹰,羽衣楞然。
「你与它有缘。」天净笑着,思量之余又说:「羽衣,我有个小小请求,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
望住朱鹰的眼,羽衣似乎读到一些情绪。它似乎非常心急,只是它是急着想变回原来的面貌?还是另有其它?
「羽衣。」天净又唤。
「嗯?」羽衣回过神。
「你我萍水相逢,一见面就要求你,实在是很唐突,但是因为我时日无多,所以希望你能收下这朱鹰,也许……某一天能将它归还大地。」
「嘎──」天净才说完话,朱鹰是两翅一震,转而跃到了天净的肩头,以温暖的艳羽,撩着她苍白的颊,替她带来搔痒的触感。
抬起朦胧不能辨物的双眸,看向肩膀的方向,天净笑了。
「你舍不得我吗?我也是,原本以为我们能一起到敦煌的,现在只怕已经到了我的终点,不过幸好你还有机会能飞,如果能你原来的模样,那么就替我去看看那算金色大地,帮我找佛的心吧。」天净伸起手臂偎向鹰爪,让朱鹰站至她手上,经由她的手跃回了木架。
鹰与人,它与她,他们之间隐隐传达出一种依恋的感觉。这是她的错觉吗?羽衣才由一个迷思中跳出,却又陷进另一个迷思里。
她和它,究竟是如何相遇的?
天净看回羽衣的方向沉吟片刻后道:「羽衣,我还没跟你说,是谁要我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