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侗紫述抱着膝独自坐在床上,透过窗缝望着外面的一线星幕怔怔地发着呆。两个人的房间,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小环在哪里?有人给她收尸吗?她家里的母亲,会知道再也等不到这个女儿回家的一天了吗?
这个皇宫里,死人并不少见……可是为什么,小环偏偏是间接死在了孟羿珣手里的?
她认识的那个孟羿珣,和她以为的那个孟羿珣,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
不知何时,一条人影无声无息地从另一边的窗户跃了进来,再无声无息地关上窗户。来人的面孔隐在黑暗里,她看不清是谁,也不想看清。
“你在怪皇上?”李成悦站在窗前静静地看了她良久,突然这么问。
“我谁也没有怪。”侗紫述偏了偏头,又把目光转向了那一线星幕。她真的没有怪谁,她只是悲哀而已,替自己悲哀,也替小环悲哀。
“不叫痛的人,并不代表他就不会痛。”无头无尾地,李成悦接着又说了这么一句。
“你来替皇上开导我的吗?”她疲倦木然地地闭上眼,终于换了个姿势,放下了双腿,“放心,我不会想不开的,我知道在这座皇宫里,谁的命都不是自己的。”
“其实太后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皇上就打算出来了,但他准备去开门的时候——晕倒在了门后面,虽然晕过去的时间不长,却害了小环。”
侗紫述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时候皇上没有及时出来,我就知道他在里面应该出事了。最近他究竟有多累,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更清楚。”
侗紫述的嘴唇动了动,只吐出了一个“你”字,却没有说出下面的话。
“当然,你也可以当我在骗你。”李成悦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简单明了。
她像听不懂似的看了李成悦良久,想问问孟羿珣现在怎么样了,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来。
“你知道,第一个死在这个沐宵殿里的,是什么人吗?”他突然又接着问。
侗紫述下意识地摇头。
“先皇驾崩,也就是皇上登基的那年,沐宵殿里所有陪着皇上长大的太监宫女嬷嬷们,死的死散的散,总之一个都不剩了。后来,新来的宫人里有一个小宫女,当时比小环还要小,皇上很喜欢她。太后垂帘听政了两年,皇上虽然小,渐渐也开始有些一国之君的架势了,那个小宫女也慢慢变得聪明伶俐起来。然而就在那年冬天,皇上病了,小宫女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几天几夜,病情刚有一点好转的时候——太后就来了。”
他背起双手,直直看着侗紫述的双眼,“太后有了危机感,决定软禁皇上。而软禁之前,她要皇上拿着剑亲手杀了那个小宫女。”
侗紫述硬生生打了一个激灵,手脚痉挛似的一颤,仿佛有一双冰冷的手瞬间捏住了她的心脏。
登基两年的孟羿珣,才只有十二岁。十二岁,他就要拿着剑去杀一个跟他朝夕相处的人?
“后来,皇上真的动手了。”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李成悦接着讲了下去,“是太后让人抓着皇上的手腕,笔直刺下去的——一剑透胸,当场毙命。也就在那天晚上,皇上本已好转的风寒突然恶化,开始咳血,我晚晚潜进他的寝室守着他,一直守了两个多月,几乎以为他会撑不过来。”
李成悦转过身,轻轻推开了窗户。
“皇家的人,他们的成长经历是普通百姓永远无法想象的。我来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皇上的经历,已经让他习惯了不叫痛,但是并不代表他不知道痛。如果你真的在意他,现在就去净室找他吧,他应该比你更难受。”
说完之后,他又像进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跃出了窗口,转眼就不见了。
侗紫述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不知多久,抬手用力地擦掉眼泪,然后披上件外衣就跑了出去。
孟羿珣果然在净室里,第一间密室的机关开着,他半蹲在一个矮柜前面,手里拿着一个木牌样的东西正在慢慢地擦拭。
她踟躇了一下,咬咬唇,努力用平时一样的音调问:“……怎么石门的门栓没有落下来?连密室都开着?”
“没关系,今晚李成悦必然不放心,会守在外面,除了你没人能进来。”孟羿珣轻声回答,却没有转头。
侗紫述挪动脚步缓缓走近,“那是什么?”
他终于站起身来,淡淡笑了笑,“牌位。”
“谁……的牌位?”她不看牌位,却只看着他。
“这沐宵殿里,为我死了的所有人的。每死一个人,我就会在上面刻一道印子,每一道印子是谁,什么时候死的,我都记得。”
牌位上空白一片没有任何字迹,却刻着密密麻麻好几十个印迹,整整两排,最后面的一个,还是崭新的。
侗紫述伸出手,迟疑着轻轻摸了摸那个刻印,“这是小环的?”
“嗯。”孟羿珣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拉起她的手。侗紫述的手指动了动,没有躲开,两个人一同向外走去。
“就算,这世上再也没人记得他们,我也必须要记得。”
“太后……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你身边的人?”这算是在没话在找话,她现在只想得出这个话题,但这确实也是件奇怪的事。
其实孟羿珣身边真正的命脉如李成悦萧大安之类的人,太后从来没有触及到过,她杀掉的反而是些无关紧要的下人,如果只是为了削弱孟羿珣身边的势力避免他做大的话,这么做无疑是杯水车薪。
“嫉妒吧。”
孟羿珣拉着她来到净室门后,蹲下身把牌位放在地上,又拿出些之前“绝食”时偷运进来给他充饥的干粮和水果,一一摆在牌位前面。
“太后一生得到了一切,却唯独得不到我父皇的心,所以她今生最恨的人,也就是我的生母蓝贵妃。我母妃从进宫到去世,一直在我父皇的庇护下,直到我父皇也去世,这无处寄托的恨意自然就转移到了我身上。表面上,她杀这些人是为了清理掉我身边的一切力量,事实上,那只是一种扭曲了的恨意而已——太后不愿意看到任何一个人对我好,所以她见一个杀一个,就好像她亲手让我母妃失去了一切一样。”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袋中掏出了几张纸,在丹炉里一张一张引燃一张慢慢烧掉,上面写了些什么,她没有细看,也不打算细看。那应该是,他和小环之间的对话。
“每死一个人,你都会这样做一次吗?”
他却没有回答,反而告诉她:“小环的身后事,李成悦会让人办好的。你们好歹姐妹一场,愿意的话,拜一拜她吧。”
“小环不会喜欢我拜她的。”她也蹲下来,把地上的食物码整齐,又用衣袖擦了擦那块空白的牌位,“晚上我会准备好她喜欢吃的东西,放在房间里等她。我相信,她一定会想回来看看我的。”
接着,两个人一同沉默了下去,谁都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孟羿珣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看了她一阵之后,唇角慢慢显出一点淡淡倦倦的笑意,轻声问她:“你这会儿过来,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她依然蹲在地上,隔了片刻才站起身来,轻轻垂下了头,“对不起。”
“你是专程来道歉的?”
“嗯。”她低声承认。
“李成悦来找过你了?那——你是不是更清楚,我曾经和将来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情形?”
“……是。”应该说,她从来就没有这么接近过真实的孟羿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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