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葛——夏日热情与陶醉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妍婴在父亲五十寿辰的庆祝会上认识了湛朗。
湛朗是个很耀眼的男孩,远远地站在人群中,像一道来自天堂的光照亮这个熙熙攘攘的会场。妍婴注意到他,除了他高而挺拔的个子、混血儿的端丽容貌外,就是他鲜少跟人说话的个性。湛朗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一味地凝视着外面不变的风景,即使身边有再多的喧扰,也充耳不闻。
以上,只是妍婴第一眼的印象。她的父亲钟奇,是一个儒商。年轻时只顾着创业,将近30岁才结婚,结婚以后,事业扩展到前所未有的兴盛程度,忙碌中,女儿降临人世。钟奇的高兴劲就不要提了,从他给女儿起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当时的心情,妍婴,美丽的婴儿,可见他把这个女儿当成一颗怎样的掌上明珠。
越长越大的妍婴,从一个美丽的婴儿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从别的女孩的嫉妒和男孩的殷勤中,明白自己的资本。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自己的容貌和身体,都是那么的美丽,没有瑕疵。雪白的皮肤,明眸皓齿,纤细有致的身段,特别是进入青春期以后,身边越积越多的追求者让她应接不暇,妍婴的脾气也就无法克制地大了起来。
如果你没有帅气的长相,至少要有突出的个性;如果你没有突出的个性,至少要有体贴的胸膛;如果你没有体贴的胸膛,至少要有显赫的家世;如果你没有显赫的家世,至少要有成把的钞票;如果你没有成把的钞票,那么至少要有帅气的长相……
尽管她的条件如此苛刻,身边的异性却从来没有缺少过。
这不是,眼前又一个新的。
“钟先生,寿星吉祥如意,生意越做越大呀!”客套地寒暄后,道贺的人继续说,“令嫒也越来越漂亮咯!不知道哪家公子福气好,可以娶到妍婴——这是犬子志渊。”
“令公子也是仪表堂堂嘛。”钟奇客气地微笑着,“小婴,跟赵伯伯打个招呼。”
“赵伯伯,志渊哥哥。”她甜甜地说,眼角的余光很满意地发现,那赵志渊一脸惊艳……
“你们随便,千万别客气。”钟奇招手叫来几杯香槟,互相敬酒过后,再跟下一位客套。
妍婴跟在父亲身边,小声地发牢骚:“爸爸,还有多少啊,我脚都站麻了。”
“爸爸知道,但是这一位一定要介绍的,他是爸爸的生意伙伴,而且是患难至交,好几次救过我们公司呢,没有他,基本上,也就不会有你爸爸,当然就更没有你了。”钟奇回过头来,在妍婴的鼻子上刮了一下。
最喜欢父亲这种小动作的妍婴,摸摸鼻子,装做不情愿的样子答了一声:“哦!”
钟奇所说的对象,看起来知名度一定不低于他。那男子面前也有很多寒暄的人,而且都是妍婴大概认识的,父亲生意场上的老朋友。钟奇低声对她说:“那些人都是你萧叔叔介绍给爸爸公司的合作伙伴,都是些资深的企业家。”
走近了,钟奇喊了一声:“萧权!”
男子回头,然后……
他们就像两个小男孩一样互擂了一拳。
妍婴一时没反应过来,傻傻地看着他们。
钟奇激动地抓着对方的肩膀摇,“兄弟,好久不见了!”
“是啊,有十几年了,你的生意越做越大,我在太平洋那边都听说了呢。”
萧权虽然双鬓已经有了白发,看上去却还显得年轻,眼睛炯炯有神,精神矍铄,体格硬朗。看得出是一个在残酷的商场拼搏过的硬汉。
“不行,老了!”钟奇摇头笑着叹息,“一别十几年,我都快担心这辈子是不是还见得着你呢,大忙人!”
“这是什么话,后年我过五十,你的那份大贺礼可不能逃!”萧权又是猛地一击。
从来没见过彬彬有礼的父亲如此激动的妍婴,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父亲把她叫过去,对萧权说:“这是小婴,我寄照片给你的时候,她还被我抱在手上呢。”
“萧……叔叔好。”她对这个气势过人的中年男子没有印象,所以只得敷衍地喊。
萧权也毫不掩饰地露出赞赏的目光,“漂亮,真漂亮,我早就听人说,钟老板是以诚实的生意和漂亮的女儿闻名商业圈,前者早有见识,后者果然不假!百闻不如一见!”接着他又问:“许了人家没有?”
钟奇没好气地给他一拳,“我女儿才十六啊!”
萧权兴奋地说:“我儿子也十六啊,这样吧,我们就……怎么样?我儿子不错噢,很多女生写情书给他呢!”
钟奇笑着说:“我就怕你反悔!既然你先提出来了,一言为定,一言为定!”
两个经历了半个世纪的男人,嘻嘻哈哈地拍着对方。
就这样,妍婴被萧权领到落地窗前,介绍给了湛朗。
他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对父亲点了点头。妍婴在沙发上坐下来,正想帮他叫杯饮料,忽然发现他面前的香槟,一口未动的样子,于是打消了念头。
“听说你在墨尔本念书,那边的学校好玩吗?”
湛朗转过眼来,看了她一眼,口气很轻地说:“和你们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老师讲课比较轻松。”
妍婴很热切地问:“听说很多女孩给你写情书?”
他更轻描淡写:“那很正常,她们不仅给我写,也给别的男生写。大家还比谁写的对象多。”
“那,你有什么爱好?”
湛朗略微思索了一下,“钢琴,围棋,美术,书法……”
妍婴咋舌说:“这么厉害?”
“这些都只是擅长,不是爱好。”湛朗说,“我的爱好是骑马、养马和看斗牛。”
“骑马不会很危险吗?”妍婴眨巴着眼睛问,“还有斗牛,好像很残忍的样子。”
湛朗淡淡地说:“斗牛是一种富含文化底蕴的运动,很值得欣赏。”
“你不参加社交吗?比如说,化装舞会?节日狂欢派对?”
“我不喜欢,能推就推。”
“那你也不喜欢这种场合咯!”妍婴回头看一眼舞池中的人群,“可是坐在这里也很无聊啊,不如去跳舞吧,好不好?”
湛朗瞄了一眼那群人,很快调回视线,“我不太想跳。”
“那可以去外面的游泳池啊,那里风景还不错,人也不多。”
“我……”
不容他拒绝,妍婴站起来,一把牵起他的手,“你跟我来就对了,来。”
跑到游泳池边,妍婴松开湛朗,踢掉脚上的皮鞋,坐在池边把脚伸进水中,发出一声感叹:“舒服啊!里面闷死了。”
湛朗在池边半蹲下。
“喂,你喜欢不喜欢游泳?”妍婴回过头问。
“还可以。”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教我游泳,我参加了学校的游泳俱乐部,可是一直都学不会。”废话,那些教练光顾着吃豆腐,哪里有用心教?而她光顾着看帅哥匀称的肌肉,哪里有心思学?
看他高挑挺拔的个子,不知道穿起泳衣来是什么光景。
湛朗犹豫了一下,“我后天就要回墨尔本,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们来之前刚刚搬家,新家都没有收拾。”
他的样子不像明显的拒绝,妍婴惟有自己找台阶下,“那,只好等明年了,明年你回来吗?”
“明年考完大学以后,我已经和旅行社的同学预定好去撒哈拉做探险旅行了。”他更加犹豫地说,“不过,后年暑假我没有安排事情……”
“后年说不定我都学会啦。”妍婴受不了地说。
“你生气了吗?”湛朗偏过头,瞥了她一眼。
“我没那么容易生气。”只是,没见过你这样连谎都不会撒的人。女孩的脾气难道你不知道吗?凡事先答应她,到时候她自己都忘了也不一定。妍婴在心里丧气地骂道,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家伙,枉他长得一副好皮囊。
“那么,后年如果你还没学会游泳的话,我就教你。”湛朗淡淡地说。
“到时候再说吧。”妍婴赤脚站在地上,两年以后的事情,谁保证得了呢。
那一晚匆匆的第一眼,此后妍婴果然如她自己所料想的那样,完全忘记了。湛朗的确是很优秀没错,可是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比身边抓得牢的快乐更重要。
☆
两年的时间过得很快,但是两年里发生的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很多。十八岁的生日刚刚过完不久,学校的体检就查出来妍婴有轻微心脏病,虽然没有严重到要马上治疗的地步,但却耽误了她继续升学。离开了学校,离开了一群玩伴,每天强迫性地喝各种药,做各种检查,或者强迫性地卧床休息,使她的生活完全变了一个样。
没有兴奋的舞会可参加,没有年轻帅气的男孩的邀请,没有别人满眼的夸赞。大家都很小心地照顾她的同时,也小心翼翼地与她划分着这样那样的界限。
她的脸颊因为病态而显现出的淡淡的苍白,胜过雪花的轻灵,使她更加美丽,却也更加寂寞。
父亲专门为她做了一个娱乐屋,里面有够她看一辈子的书,成堆的碟片、CD,还有一台电脑。每天泡在里面,读小说,看电影,听音乐,妍婴发现这种她曾一度向往过的不用早起去念书、考试的生活,原来也是这么枯燥乏味。
今天刚起床,负责收拾房间的小云就很高兴地跟她说:“妍婴,今天客人就到了。”
她莫名其妙地问:“什么客人?”
小云说:“就是前两天,先生提过的那个故友的儿子,今天一大早,你还没起来,先生太太就去机场接人了,大概马上就到。”
“什么?”妍婴抓抓头,她怎么完全没有印象?“故友的儿子,哪个故友?”
“就是那个叫萧湛朗的男孩啦。”小云收拾好床以后,拿起她的睡衣放进洗衣篮中,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啊呀,一定是先生太太回来啦!”
她跑出去开门。
“萧湛朗?”妍婴拍着额头,在记忆里搜索与之相关的人,可无论怎样也想不起来,很陌生的名字嘛。她把头发绑成两股,随意套上T恤和牛仔裤,趿着拖鞋就走了出去。
当她看到客厅里那个坐在沙发上的男孩子时,一下就被他亮眼的外表唤醒了记忆,“原来是你啊。”她走到他对面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撒哈拉沙漠探险怎么样?”
湛朗难得地微笑了一下,看着她,“很不错,我还带了照片给你看。”
他打开背包,皮肤很显然晒过了,显出一种健康的蜜色。妍婴接过一打照片,一张张地翻看着。湛朗坐近些,替她解说:“这趟旅行还真险,六个人差点都回不来了。简直是劫后余生。”
妍婴笑笑,把照片还给他,“我还没有学会游泳,可惜,恐怕也没办法跟你学了。”
湛朗淡然说:“你的事情我知道,所以,这个暑假,我可以陪你干一些别的事情。”
妍婴吃惊地说:“你是说,你要在这里陪我一个夏天啊?”
湛朗看着她,忽然说:“我们说好的,不是吗?”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这是我和几个朋友共同做的游戏,脚本是我写的。大家都对中国古代历史和神话很感兴趣,所以就选用了那时候的背景,你看。”
他把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磁盘来。
“中国古代历史和神话?”她赧然地抓抓头,“啊,我历史好菜。”
“我拿给墨尔本那边的同学玩,他们都说很有意思,看来我们这款游戏成功培育了许多中国通啊。”湛朗把碟片放进光驱,安装。
“啊啊,人物和服装都好漂亮!”她大叫起来。
“谢谢。”湛朗装好软件,退出光碟,扭头说,“人物和服装都是专业人士做的,画人物的朋友在美术学院学动漫,那个设计服装的同学可是在PaddingtonMarkers摆了一年多摊子的。”
PaddingtonMarkers是墨尔本著名的前卫小摊聚集地,政府鼓励年轻人自主创业,许多著名的设计大师都在这里出道,例如Lisa?Ho。
“我教你怎么玩。”说着,他把手覆盖在妍婴手背上,握住鼠标。
“嗯。”
游戏开始时,有一段旁白,嗓音清亮中带着低沉,说不出的动听,而且有点耳熟,妍婴狐疑地望着天花板听完,说:“这声音……”
“啊,一时找不到配音人员,算起来我写脚本最轻松,所以抓我凑数。”湛朗顿了顿,别有意味地说,“这款游戏是送给你的。”
妍婴很快就迷上了这个游戏,她在书房里玩了两个小时,湛朗敲敲她的桌子,“嘿,该休息了。”
“再一会嘛,等我过了第二关再说。”她正玩得起劲。
湛朗拿过鼠标,点开“储存进度”,把游戏暂时终止。
“不遵守游戏规则的话,很快就没得玩了。”他提醒说。
妍婴哈哈一笑,“你还真刻板,好吧,那接下来干什么呢?”
湛朗拉着她的手臂,把她拉出房间,“如果你愿意,我开车带你去植物园散步,那里空气清新,景色也不错。”
“很好,你干吗问我的意见呢,你决定就行了。”
“但是如果你累了,那就不去,你回房间睡觉,我在你隔壁继续做设计。”
妍婴被他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好了,你不需要把每条安排都告诉我再征求我的意见嘛,我不累,如果你觉得去植物园对我有好处的话,就去植物园好了。”
一路上,湛朗一声不响地开着车,车速不快不慢,他打开音响,但开得很小声,保尔莫里亚的《Loveisblue》——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这曲子?妍婴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目光接触,湛朗只是淡淡一笑又回过头去驾驶着车。
夏天的植物园是很值得呆的地方,不管是参天的巨木,还是袅娜的小花,每一样都别有一番风情。鬼面的是蝴蝶兰,蓝紫色的叫鸢尾兰,此外海棠和木杨,湛朗都能确切地说出它们所属的科木,而妍婴一对照牌子,确实不错。“你未免也博学过头了吧,显得我很无知。”她解嘲说。
湛朗看了她一眼,“我只是记忆力比较好,其实每个人应该都看过这些植物,只不过看了就忘记。我暑假时参加过各种夏令营,有时会在森林里过夜,有时会自己在温室里栽种这些植物,所以比较不会忘记。”
“你每年的暑假都有参加夏令营?”
“差不多,如果没有参加,就是在外公家的农场里,和马呆在一起。”
“所以你喜欢马。”
“很有意思。”湛朗眉峰一挑,“你呢,每年暑假干什么?”
他一问,妍婴很有些不好意思,“很无聊的事情,看电影,喝汽水,或者出去约会,游泳,买衣服逛街,和女朋友攀比时髦的化妆品。”
“就这些?”
“就这些。”妍婴说,“怎么,无聊得都让你想不出夸奖和赞同的词汇来吧。”
“难怪你空虚。”他说,“你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吗?”
“我喜欢玩。”她老实地说,“让自己无论怎样都能快乐些。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对不对?气象预报可以预知天气,地震仪可以预知地震,但没有仪器可以预知一个人的死期。对了,问你一个问题,你愿意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吗?”
“愿意。”
“那么知道了什么时候死,你会安排自己在剩下的时间里干自己最想干的事吧?”
“当然。”
“那不就得了,既然你会把自己最想做的事情留到死之前才做,不如现在就去做。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啊。”
湛朗沉默了一下。
妍婴继续说:“比如说漂亮的衣服,你要知道,有些衣服只能这个季节穿,只能今年穿,只能这个年纪穿,对女人来说,今天的你比昨天更老,你每一天都比前一天失去更多显示年轻和美丽的机会,那么,为什么不能趁现在,把漂亮发挥到极至呢?”
湛朗看着她,忽然淡淡地微笑起来。
“还有恋爱。恋爱不是年龄可以禁锢的事情,到了该恋爱的时候,自然就会开窍。错过了那个人,也许你一生都无法再碰到令你怦然心动的对象,你惟一可以爱,也可能被爱的机会就那样一去不复返了,你不会后悔吗?”
他们正好走到了百合花前,湛朗对着那花说:“悲观的人知道百合花是洋葱科,乐观的人会说洋葱属于百合科。在回国以前,我听叔叔说起你的身体,还以为你现在很悲观,谁知道错的是我,你这么看得开真让人惊讶。”
“抱歉让你失望了,因为我没有什么遗憾,我的每一分钟都过得非常满意,所以即使马上就死,也不会留下灵魂在世界上吓人。”
“才说你乐观你就说要死,真是不能夸奖。”湛朗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
湛朗来了以后,妍婴便生活得很规律。他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然后征求她的意见,一般情况下,妍婴都不会表示反对,于是,平静的生活一天又一天地过去。直到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