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她记得上次他回来参加婆婆的葬礼时,他好像还没有这么高啊。光看她的表情,杜宽雅就知道她想说什么。
「对,我又长高了。」他也不知为什么都到二十四岁了,他的发育期却还是迟迟不肯结束。
她叹息地摇首,「再高下去的话,我们两个就要变成七爷和八爷了。」
放下了手中的行李后,杜宽雅低下头来,将她抱起令她的两脚远远离地,然后含笑地以鼻尖赠着她的鼻尖。
「我一点也不介意,妳呢?」
「我也不。」她漾着愉快的笑,伸手调整好他脸庞的角度,再微偏着蚝首将她被吹冷的唇瓣印上他的。
久违的吻触,一下子就活化了久远前的记忆,伍嫣一口口地啄吻着以往曾经非常熟识的这双唇,反复地温习那些曾在光阴里遗失的美好,她以两掌捧住他的脸庞,感觉这般吻着他,就像是在亲吻春天;彷佛是在回应她般,杜宽雅抱紧了她,刻意制造出一个个清亮的响吻声,在勾惹出她的笑意时,也成功地集中了车站里所有人的目光。
「咳咳。」车站站务人员适时地出声打断了这一刻,红着一张脸小声地提醒他们,杜宽雅识趣地放下她,弯身拎起地上的行李,而掩不住欢喜之情的伍嫣则挽着他的手臂,紧偎着他一块儿走向车站的出口。
「走吧,大家都等着你回去吃年夜饭呢。」不知道家里的那两票老老小小,在火车误点这么久后,是不是已经都饿得头昏眼花了。
走出车站外,杜宽雅抬首看着这座在他记忆中已经改变了夕景的城镇,在他还没适应这份生疏的感觉时,伍嫣已拉着他走向那条他们以前常携手走过的小路。
以往这条他们回家要不了几分钟的小路,在这一晚,他们出乎意料地走得格外的漫长,因为,沿途上的他们俩,就像一对久违重逢的高中生似的,不是看小巷里四下无人就赶快偷偷亲对方一下,就是走一走便三不五时地停下来,用力地再多拥抱对方一会儿。
等到他们回到伍家时,一屋子等了他们老久的人们都已饿惨了。
属于节庆的热闹欢欣的气氛,在他的归来与伍爸把他开店用的拿手好菜全都端上桌时,霎时被推上了一个顶点。席间里,坐一角顺便帮忙端菜的伍嫣,在每个人都吃得差不多,而富四海也已经拿起酒瓶,开始海灌起两家的家长时,她放下了手边所有的杂事,静静地看着灯光下的杜宽雅。
他好像瘦了,虽然嘴边的笑意还是很温柔,但却多了风霜所造成的棱角,他虽和以往一样,很快地就与每个人打成一片,可是在热络之余,她却看不出,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回来过节的。
在芝加哥时,他过得快乐吗?这些年来,他遇到了什么人、都跟哪些朋友交往?除了她以外,有人也曾像她一样,在夜半时听着他所弹奏的那首月光入睡吗?她有好多说不出口的想象与问号,也有着好多令她感到陌生的情绪。
这般看着他与两家的家人勾肩搭背、相互拥抱或是击掌,伍嫣不知该如何阻挡此刻那股一直在她心口酝酿的丑陋情绪。
她好嫉妒,她嫉妒这个人并不仅只专属于她、她嫉妒他分赠给每个人的温柔,她最嫉妒的是,有太多人,都可以如同她一般拥有他的笑容和他的爱,而她,却不知该如何才能独占他……
「小嫣?」被富四海灌了几杯后,杜宽雅侧首看着起身像是想要溜走的她。
她掩饰性地笑笑,「我去外面透透气。」杜宽雅紧盯着她走得稍嫌太快的背影,接着也放下杯子跟着追了上去。
「你们要去哪里?」当他来到大门玄关处拉住伍嫣时,伍贺兰自厅里走出来,站在他们的身后问。
「散步。」他们俩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口径一致得很有默契。
「天气很冷,记得早点回来。」
杜宽雅朝她点点头,「知道了。」
自厅里溜出来的富四海,走至大门处与伍家妈妈一块儿目送他门走出家门时,忍不住要向她抗议。
「伍妈,妳除了在道场上很残忍外,妳在私底下也未免太不识相和太没同理心了吧?」什么早点回来?人家这对小两口好不容易久别重逢,终于有机会能够亲亲爱爱地小聚一下,她就那么急着打扰他们小小的幸福时光?
伍贺兰皱着眉心,「是吗?」
富四海以鄙视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不敢苟同地摇摇头。
「你们两个,天气很冷,记得今晚不用回来!」她随即改口扬声朝走至小巷里的小两口大喊。
富四海称许地朝她竖起一根大拇指,「赞,够上道。」
「不用回来?」还没走远的杜宽雅一头雾水地回过头,正好看到门口的那两人动作快速且一致地关上道场的大门。
「我们走吧,我想看星星。」伍嫣没去想后头的富四海,又再次背着他们变了什么花样,她握紧了杜宽雅的掌心,带着他走向那一座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再一起去过的小公园。
时隔多年,以往他们所记得的公园早已经变了模样,唯一还可以勾起他们记忆的是,那一座依然还矗立在公园一角的老旧秋千。
「发生了什么事?」让伍嫣在秋千上坐好了,杜宽雅蹲跪在她的面前轻声地问。
「为什么这么问?」
「妳忘了?」他以指拧着她的鼻尖,「我可是黑道界有史以来,最斯文最崇尚以德服人的书生型大哥,而这位大哥,还刚好很会洞察妳的心事。」
悦耳的笑音迥荡在无人的小公园里,杜宽雅甚是怀念地轻抚着她有些冰冷的脸庞。「好久没见妳这么笑了。」
听他这么说后,笑意不自觉地在伍嫣的面上散去,她伸手搂住他的颈子,随后将脸埋进他的胸前。
「这次……你什么时候要走?」会不会又像以往一样,只是露个面后他就又得离开了?
他也没瞒她,「办好外婆的百日就走。」艾伦还在美国等着他呢,他总不能放下艾伦太久。
他就不能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吗?他知不知道,在她的脑海里,关于他的记忆库存量,本就已经不多也不够很久了,再这样下去,她好怕他除了已消失在她的生活里外,还会渐渐地也消失在她的记忆里。
「小嫣?」感觉到她的不对劲,他伸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拉过来,再抬起她的小脸。
她心慌意乱地看着路灯下的他,「我很不安……」
「那,我该怎么做才能消除妳的不安?」强行压下长久以来与她相同的不安后,杜宽雅使劲地搂住她,力道大得就像是想将彼此揉进对方的身体里。沉醉在这份短暂的温暖里,靠在她的胸口聆听着心跳的节拍,伍嫣赫然发现,那一声声的心跳,正敲击出她以往从未察觉的爱的真义。
爱是一种令人恐惧的贪婪。
她贪婪得想要他所有的一切,想要他的每一分每一寸,再不让任何人事物与她一同分享,哪怕是光阴或是岁月……她一心只想着,若是她能够彻彻底底的拥有他就好了。
「我需要一个保证,一个不会变质的承诺,或是一个抵押品。」
「我明白了。」沉默了许久后,杜宽雅拉着她离开这座公园,遗忘了天上所有等待着他们一起前来探望的星星。
一路上,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踩着有些快的步伐回到了伍嫣的家门前,在看出她并无意要进去时,他不给她反悔余地拉着她来到隔壁冷清清的杜宅里,在不开灯的状况下,一路走上他的阁楼。
扭亮了床头小灯后,杜宽雅替她脱去了厚重的大衣,而后蹲跪在床畔,拉着她的手按向自己的心房。「我把我的心抵押给妳,妳认为可以吗?」坐在床上的伍嫣,毫不考虑地摇首,「不够。」
「那么,给妳,全都给妳好了。」他在坐至她的身旁时,慎重其事地敞开了他的怀抱,「我所有的一切,全都只给妳。」
「这才象话。」她款款绽出了迷人的笑靥,两手主动地攀上他的肩膀拉过他。
二十五岁那年,当杜宅满园的花儿齐在盛夏时节绽放时,已在自家料理店上班的伍嫣,在难得能够放假的日子里,一手拿着水管站在已成了她的花园里,朝满园都已渴了的花儿洒水解渴。
一道高大的身影在她看花看得出神之际,忽地自她的面前俯罩了下来,一瞬间她还以为,那个总是没消没息的杜宽雅,是不是又逮着了什么借口偷偷溜回来了,但当她抬首看清来者时,难以言喻的失望,很快地便熄灭了她的小小期待。
「小嫣,妳有客人。」富四海板着一张脸踏进门里,再不客气地一手扭着不速之客的耳朵往外头走,「喂,她家是在隔壁,你少随便进来这里。」
「客人?」她搁下了手中的水管,在关上水龙头后,好奇地跟在他们的身后问。
「妳过来道场一下就是了。」富四海动作快速地将他不情不愿带来的客人给踢进隔壁的道场里。
匆忙回到自家道场接待客人的伍嫣,在换好衣服进入道场与来客面对面地坐下后,她先是看看闷不吭声的富四海,接着再看向一直用种诡异的眼神紧盯着她瞧的来客。
「那个……」伍嫣不太自在地闪躲着他那过于热情的目光,「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身为来客的陆一正,晕陶陶地注视着近在眼前的她。
「在我进入今天来这里的主题前,能不能请妳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为什么他要那么用力看人,看到几乎都快成了斗鸡眼?
「我听说妳有个交往很多年的男朋友。」
「嗯。」她顿了顿,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愈坐愈靠近她的举动。他的语气里很明显可以听得出兴奋,「听说他人在国外,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是真的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伍嫣微蹙起秀眉,不太喜欢别人这样直接探她隐私。
「因为我想要追求妳,如果妳在短期内没有打算要跟他结婚,或是他抛弃妳的话,可不可以请妳给我一个机会?」陆一正动作飞快地来到她的面前,满心期待地紧握她的手问。
哪壶不开他偏要提哪壶?
难得生气的伍嫣,当下将脸一板,半蹲着身子拉开他紧握着不放的手,一转身就把体型快大上她两倍的他给摔出去。
她忿忿地站直了身子问向身后,「四海,这只没礼貌的猴子是从哪来的?」
「从妳老妈那。」富四海掏掏耳,「他是妳妈在大学里新收的一号门徒,目前正在大学里当妳妈的助教。」
「他来这做什么?」
「他想来应征妳家的客座指导,但伍妈说他得先经过妳的同意。」他早对伍妈说过,小嫣绝对会把这家伙摔出去,她就是不信。
伍嫣扳扳两掌,将十指按得咯咯作响,「在我把他打包好后,你就用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回去给我老妈!」
「没问题。」他点点头,转身走向距离道场最近的电话。
自见过她的照片后就对她一见钟情的陆一正,在伍嫣走向道场大门准备送客时,连忙追在她的身后想要挽回一线希望。
「等一下,我还没有向妳自我介绍……」
「免。」伍嫣一手扣住自身后搭上她肩膀的手,不留情地再赏给他一记地道的过肩摔。
自恃皮厚肉粗且摔不疼的陆一正,自地上坐起后,陶醉地一手抚着微带着薄薄红晕的面颊,顶着一副被摔得通体舒畅的模样,瞬也不瞬地盯着伍嫣。
「我……我喜欢。」这力道、这狠劲,啊,这实在是太教人回味了…………这家伙疯了?
「四海,你还愣在那里做什么?」伍嫣连忙抖去一身莫名其妙的寒颤,扭头瞪看向就只会躲在旁边打电话,却从头到尾都没有要出手帮忙的他。
「我可不像妳这个单纯的武斗派,本少爷可是脑力至上主义者。」挂上电话的富四海,随意朝她挥挥手后就往门外走去,「我去对面一下,马上就回来帮妳解决他。」
连连被摔了两次,仍旧是不屈不挠的陆一正,站在原地与伍嫣对峙了许久后,不怕摔地再次往前跨出了一步。
「我只是想和妳交个朋友……」
伍嫣扬起两掌,防备性地往后退了两步,「抱歉,名花有主了。」
「我不介意,我愿意当后补!」他说着说着,便掩不住兴奋之情直朝伍嫣扑过去,可是在这时,却有人在后头踹了他的屁股一脚。
「谁有空管你介不介意啊?就凭你也想跟那个不在家的王子殿下抢?」匆匆自外头赶回事发现场的富四海,在他回过头来时,立即举高了手中刚刚自对面借来的大黄猫凑至他的面前。
音调拔高到显得有点凄厉的尖叫声,霎时充满了整座道场,刺耳得令伍嫣忍不住掩住了两耳,而当叫声过后,她愕然地扬高了一边的柳眉,试图搞清楚眼前急转直下的情况。
慌张地四下张望了老半天,却在道场里找不到半个可以躲藏地点的陆一正,在一脸不怀好意的富四海抱着他最惧怕的天敌,一步步朝躲到墙角去的他进逼时,他怯怯地挥扬着手,完全掩不住语气里的颤抖。
「走……走开……」
事前打电话去问过伍贺兰对方弱点是什么后,懂得充分掌握情资的富四海,一脸拽样地对看呆了的伍嫣扬高了下巴。「学着点,这叫攻心为上。」为免这只来路不明的野猴子会不死心,他刚才已经跟对面的大婶说好,他们要借养这只黄猫一阵子了。
伍嫣吶吶地应着,「是……」果然是头脑派。
「快、快叫牠走开……」一心只想夺门而出的陆一正,在富四海来到他的面,正正地对着他的脸前全面堵住他的退路时,被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下。
「怎么样,怕不怕?怕不怕?」富四海举高了手中的猫咪,仍然没什么同情心地继续折磨着他。
「怕怕怕……」连连被赏了几记猫拳后,点头如捣蒜的陆一正,整个身子紧贴在墙面上,看上去的样子,就像恨不能如同壁虎爬上墙一样。已经忍了很久的富四海,忍不住想乘机抱怨一下。「会怕以后就不要再来找她的麻烦,你知不知道我帮某人保管她保管得很辛苦啊?」他们以为一直以来伍嫣身边都没有什么苍蝇蚊子,全都得归功于谁呀?
「知道了知道了……你、你快点叫牠走开啦……」眼中已是泪花乱窜的陆一正,面色苍白得就像块豆腐似的。
「就当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吧,不用找零了。」抱猫抱得两手有点酸的富四海,干脆将这只爱黏人撒娇的猫咪直接贴在他的脸上。
「救命啊……」
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情景,深深埋藏在伍嫣记忆中另一张泣然欲泣的脸庞,当下不由分说地即自她的脑海里跳了出来,一再地在她眼前放大,那清晰得就像是昨日的过去,让她彷佛又再次看见了当年紧抱着电线杆向她求救的杜宽雅。
没来由地,一股拦也斓不住的笑意,令她忍不住再次像从前那般仰首放声大笑。
然而在笑声中,她却不小心掉出几颗思念的眼泪来。已经好多年没听她这么大笑的富四海,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子,不语地看着她那不小心遗落在地板上的泪迹,和她面上笑得半点也不由衷的模样。过了许久后,当有着虎斑条纹的大黄猫咪,踩着无声的脚步悄悄走出道场外,而陆一正也不知是在何时识趣地悄声离开后,站在原地的富四海,难忍地深吸了口气,而后将右手伸进口袋中,悄悄地握紧了那封今早伍嫣请他帮忙寄去国外的信。
你曾说过,猎户座距离地球最近的星星在两百四十光年外,最远的,则在一千五百光年外。虽然在地球上看起来,那些在宇宙裹流浪的星星们,它们是这么的接近,但实际上却相隔了如此遥远,就如同我们一样。
你觉得,是两百四十光年,还是一千五百光年?
我们之间的距离,还剩下几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