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寻了个礁石坐下,呼了口气。真累,在水里行走老是半浮半沉的,比陆上费力多了。唉,总算离开那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了,现在该好好想一想以后的去向。“时姑娘,来休息一下吧。”
时三来也停下步子,倚靠在另一块礁石的阴暗凹处。垂头着,视线悄悄看向柳毅,她知道洞庭龙君和黄缮终会对这个书生下毒手,也知道任何人进了锁焱涧就不可能平安出来。旁人的生死她理不了,但是,这不说明洞庭龙君和公主两方皆不容许此事泄露吗?不管她有无完成他们的命令,都不可能善了的。她该怎么办?周围布满危险,稍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这一点早已感应到了。身为一个水族小卒,在两个强大的龙神面前,她能往哪里逃?
“时姑娘,你还在害怕吗?”柳毅见她微微发抖,关心地探身询问。
姑娘?现在才注意到他这样称呼,是陆上的叫法吧。听说陆上的人皆以外貌年龄来决定称呼,但在水族仙界,年龄代表着修行时间,无其他意义。其实水族修炼成到一定程度后在陆上也能呼吸,许多修行者便总会忍不住上岸瞧瞧另一个世界,但她却从来没有这种好奇心,安全是最重要的,所以岸上的一切对她而言全然陌生。
“时姑娘?”她怎么不答话?柳毅不由起身走向她,“你没事吧?”
刚一靠近她所站的礁石,时三来蓦地受惊似的身体一弓,眨眼窜离两丈远,吓了柳毅一跳。
“你……不用害怕,我没恶意的。”柳毅退后两步,真是的,他长得像坏人吗?话说回来,鱼不都是这样子的,真要见了人就靠过来才奇怪呢。
沉默又回到两人之间,柳毅坐回原处,时三来半晌后也终于靠回礁石。无语,各想各的事。
怎么办?柳毅皱着眉,他不会笨到真的以为替龙君夫妇把书信送到便可平安回家享清福,这等有关隐私之事,以那两人的霸道,断不允许有知晓内情之人存活,况且还有一个阴险的黄缮。一个没有法力的凡人,如何跟那些神通广大的人对抗?逃到陆上,赶紧找个深山老岭,寻个陆上神仙来庇护有没有用?毕竟其中有不能外泄的因由,只要找个仙界之人做护身符,谅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取他性命……嘿,柳毅想到此,笑着摇摇头,觉得自己在异想天开。神仙是随便找找就有的吗?退个一万步,就算他能安全逃到岸上,但这个鲥鱼精呢?她属于水族,成仙之事还要由他们裁定,势必受累。怎么才能让她安全呢?
怎么办?时三来绞紧十指,这个书生已注定在劫难逃了,想必她也不会简单脱身。不管送没送到,都不会有好结果。送不送?送哪一边的?向来只凭直觉趋吉避凶,七百年来倒也躲过不少大劫,但这种两难的境地却让她无法选择。因为不论做怎样的选择,都是凶险。从龙三公主和黄缮身上,她都清晰地感应到了杀气!怎么办?她该怎么逃过这一劫?
思量半晌,柳毅终于决定先往东海去,到时再看局势如何。“时姑娘,我们还是把信送往东海再说吧,反正到钱塘江口也须取道东海。”神仙的能力不是他能测知的,谁知道他们有没有办法监视他们的去向,惹怒了他们,到时一个雷劈下来他就顶不消了。
也只有这样了,时三来迟疑着点头。龙神法力高强,如果发觉他们没去送的话,恐怕立时即有杀身之祸。这个书生不知道自己已是必死无疑吧?但他的生死无须她多事,顾得了自己就好。
“那就这么定了吧!假如东海龙王真像他们所说的公正严明、不拘私情,说不定我们向他阐明原因,还能得到他的帮助呢!”连洞庭龙君那些人都祈盼龙王的“主持公道”,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抱一点点、一点点希望?主意打定后,柳毅安下心来,开始悠闲地观赏水里世界的晨景。
为了未来的未知的未定的未必的处境而发愁是一件非常蠢的事,他不屑为之。
啊,晨光中的江水可真美哪!红日初升,给清澈透明的碧蓝水体又添了一层彩染,水波轻荡,漾出变幻万千的光纹,比单调的蓝天白云美丽多了。有如此美景可赏,他冒那么“一点”风险也是值得的。时三来无神地望着周围游来游去的无知小鱼,忧虑的双眉里着挥之不去的恐惧。转头却见到柳毅一副乐陶陶的模样!她真是万分不解,处在这么危险的境地,他竟还有空莫名地张望着傻笑……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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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红鲫鱼绕着草丛相互追逐着,青虾好奇地爬出来瞧瞧热闹,鳜鱼却被吵得缩回卵石缝中,一只老乌龟懒洋洋探出头来享受午后的阳光。
这幅寻常的河景看在柳毅眼中是全然的新奇。忍不住伸出手指点点老龟的圆头,和迟钝的老人家打个招呼,并引来它惊讶的眼神。呵,它一定没料到在水底还会碰到人类吧,有意思!在水中走了两天,他逐渐能够娴熟地控制身体的沉浮,行动轻巧多了。而且吞了洞庭龙君那个什么丸,连日来腹中全无饥饿之感。似乎真的不需饮食。呵呵,这趟行程倒也真不赖。
“啊!时姑娘,快看!那条小鲤鱼在跟我们打招呼呢!呵,真可爱,不像它妈妈一样害羞。”柳毅笑呵呵地指着旁边那对鲤鱼母子。
他在说什么呀,未蒙点化的水族是不会思考的,就像七百多年以前的她,哪可能打招呼、害羞呢?这书生越看越怪。鲥鱼原本就不是群体生活的族类,修行之后更是寂寞,向来独自一人的她,自然不善与人言谈。这书生老爱跟她说话,她都不知怎么回答,何况他说的大半都是没有意义的废话。
对她的不出声很习惯了,柳毅很快转移了注意力,盯着前面游来的古怪生物。咦?光裸的皮肤上布满小突起,看起来硬邦邦的,以很笨拙的姿态游过来。“时姑娘,这又是什么鱼呢?”一路上他总是不停地问话,起先是因为好奇,然后变得没话找话也要和她搭腔。而她绝大多数时间是沉默,整日不说不笑,开始还以为她是惊魂未定,后来才发觉她本性如此。只是两人同行,不交谈实在很怪异,所以他正在努力改善这种状况。
时三来看了看那种生物,终于开口:“暗面豚。”
“是吗?连名字都那么奇怪!”他因她的回答而欣喜,伸手去触那条东西头上的小突。
“有剧毒。”她轻轻加了一句。这种罕见的鱼生活于河口,在江河中很少见,生殖时节偶而会有少数溯回淡水河或湖泊。
柳毅惊跳缩手,回头望着她微微苦笑,差点就碰上了呢,万一中毒就不好玩了。
“你不吃它就不会中毒。”感知他心中所想,时三来又添一句。
“这样啊?哈!哈!”柳毅摸摸鼻子,有些发糗,原来是自己太紧张了。不过,引她多说了两句话,也算是有成果吧。
时三来转过眼,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丝弧度,但未成形便已收敛。这个书生,有时真是古怪得很。对她而言,、所有的生物可分为两种:有危险和没有危险,她以此判断是需避开还是不需理会。而他……是个新类型。不过,如今这种境况,赶紧到达东海才是正事吧。在未感到安全之前,她一刻也不能安心。看他仍在好奇地研究,忍不住出声催促:“走了。”
“哦,好。”柳毅微笑,顺从地随她前行,边走边打量着她。因为路上的景物没空玩赏,所以把好奇心全移到同伴身上。
不知她有没有发觉,刚才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耶。一路上她似乎很怕他的接近,不管行路休息,总是离他两文远,且总是走在他身后,活像随时准备逃命。眉字间也总含着一丝惧意,该不会是害怕他吧?奇怪,她早已修炼成精,也快升仙了,多少有些法力吧。有法力的人不都会显得很威风的吗?她怎么还是这么怯怯的,像个受虐过度的小媳妇?总让他不自觉地生怜,以至时常忘了她是活了七百年的鱼精。
时三来当然觉察得到他的打量。虽然很不自在,但因为其中不含恶意,所以忍住没有避开。同行两天,她非常确定他的无害,虽然仍保持着距离,可是戒备心已消去,这对于她已经是极限了。
各有所思的两人默默走了一程,周围景致产生了变化,水草渐渐稀疏,鱼类等生物也绝了踪迹,最后成了全然荒芜的沙泥地,寂静得让人发毛。
这里有些诡异,柳毅询问地望向时三来。她谨慎地望望四方,“这片水域,常常有涡流,快些过去。”这片区域地形很奇怪,水流变化异常,隐隐透出一股危险的气息。她每次路过这里都是快速地游过,不敢稍事逗留。
难得她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看来是挺严重的。柳毅点头:“嗯,那我们快走吧。”
戒备着走了一会,时三来墓然转身瞪向后方,倏地往反方向纵走,瞬间游了十几丈远,隐入礁石群后。
怎么了?什么东西出现了?柳毅吓了一大跳,紧绷地望向后方,是什么凶恶的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沙地上,只见到一条乌黑的鱼受惊地钻入泥地。
柳毅眨眨眼,不解地搔头,方反应过来,疾步去追时三来的影子。
“等……等等我!时姑娘,稍等一下!”呼呼呼,好累,跑了半天才追到她,“时姑娘,你干吗跑?刚才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吗?”
时三来抑往狂乱的心跳,渐渐放慢了脚步,惊慌甫定地回头望去,离得够远了吧?
柳毅跟上她。不懈地追问:“怎么了?方才到底有什么在我们后边?你怕的不是那条鱼吧?”最后一句话是想个开玩笑让她放松。
“乌鳢。”意外地,时三来低哑的声音答道。
“呢?”他不明白。
“那是乌鳢。”
“啥?你说那条鱼?方才在我们后面的那条黑溜溜的鱼?”乌鳢?很常见的鱼类呀,长相有些怪,但肉味挺美的。那又怎么了?柳毅还是不明白她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待见到她惧意犹在的小脸,灵光突现,“你真的怕它?!不会吧?别说你是鱼精,快成仙的鲥鱼精!单论个头他都没有你大,为何会怕它?”怕一个常在餐桌上出现的美味?他不敢相信!心里不禁起了个疑问,她有什么是不怕的?
时三来不语,一个人类不会了解她的恐惧的。乌鳢是极为凶猛的肉食性鱼类,贪食又狡诈。很久以前,她有过被乌鳢追捕的经历,那时的恐惧她永世难忘。现在慌乱地躲,是因为可怖的记忆,更是千百年来遗传下的习性。
得不到回应,柳毅自己推算出因由:“好了,我明白了。”女孩子本来就古古怪怪,不管是人是仙还是妖精。就像陆上的姑娘,明知没有危险,却还是会被老鼠蟑螂一类的东西吓得惊叫连连。
时三来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他明白了什么?突地,一个激灵,她又停住步子,瞪着前方——
“又怎么了?”柳毅停下问道。
“等等。”时三来紧张地八方张望,她敏锐的感觉碰触到了什么东西,可是周围没有异样,很安静——太安静了,“有危险。”
柳毅眯起眼,“什么危险?”
“不知道,有些害怕。”而通常她的害怕即是危险的信号。
“还怕?天哪。那乌鳢已经走了。”柳毅翻了个白眼,果然,所有的女孩子,不管是什么族类,脾性都差不离的。
不,不是的。是另外一种感觉,比方才强烈千百倍,她很清楚其中的差别。但不善言辞的她说不出来。那是一种隐隐的、莫名的感应,无法形容得出,可是她知道那真的存在,就像她几百年来躲过的无数次劫难的先兆……
柳毅不在意地越过她继续前行,十几步后发觉她仍站在原地,回头喊道:“怎么了?快过来呀,你不是说这片水域有常涡流吗?”
时三来摇摇头,凝神分析危险的感觉从何方传来。越来越强烈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危机感,让她习惯性地摇紧拳,止不住开始颤抖。
“到底怎么了?”柳毅叹气,无奈地顺着她的意思来哄她,“既然可能会有危险,那么我们就应该快点出去对吧?出了这个区域不就安全了?在这儿磨磨蹭蹭地,岂不是等着危险到来?来,快点过来,你看,再走一程,前方就是有水草的地方了。没事的,过了这一段就安全了。”可能这片寸草不生的水域确实让她紧张吧,他发觉这个小鱼精对水草和礁石非常依赖,行路时总是尽可能靠近草丛,休息时也必定要隐藏于其中。
他说的也对,可是她还没测出危机来源的方向,时三来迟疑着移动脚步,眼珠戒备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她已经很确定,有可怕的妖怪正盯着这里!现在怕是来不及逃出去了。而在敌人出现时无方向地盲目逃窜是最危险的,她必须步步为营。
柳毅耐心地等着她慢吞吞地走近。虽然一直觉得她胆小得过分,可也没今天这么异常,莫非真是被那乌鳢吓着?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不都说没事了,你不必……”
这边!时三来倏地惊跳起来,面对左方,摆好逃命的姿势。
柳毅这次倒没被她吓着,叹气着也跟着她望向左方,“这次又是什么了?什么也没有啊,你看见什么了?不是就空荡荡地……天啊!”就在眨眼间,原来死寂的沙泥地突然旋起风暴,霎时浊流蔽目。
等沙泥散开,显现眼前的是一群狰狞可怖的怪兽,有些半人半鱼,有些撩牙犄角,有些钢眼铁盔,团团围住他们。
柳毅目瞪口呆,想不到他区区一个凡人也有幸见到如此阵仗。定了定神,拱手问话:“来者何人?为何阻住小生两人的去路?”
怪物群中块头最大的一只铁甲兽闻言桀桀怪笑,挥舞着蟹钳状的手臂,“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你们要过去,先把身上的宝贝交出来!”
啥?连妖精里都有占地为王的土匪?!柳毅又开了一次眼界,“我们哪有什么宝贝,没见我们都穷哈哈的样子吗?老兄,行个方便,让我们过去算了。多谢多谢!”看来这伙人都不好惹,柳毅边哈拉边盘算着脱身之计。只是不知同样身为妖精的时三来有无办法应付?回头看向她吓颤的样子,立刻熄灭了这分奢想。“时姑娘,你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破财消灾算了。”如今只盼他们只抢不杀。
时三来颤得说不出话来,这群妖匪中大多是低级的妖精,但其中有两三个厉害的水兽精,是她绝对不敢惹的,竭力抑制惧意,心神不断探索着四面八方,往哪里逃?
一只矮扁的妖怪横着六条脚爬出来,两个眼珠子呈棒状伸出眼眶,往柳毅二人身上扫射,“没有宝贝?哼,那鲥鱼精身上就有一颗紫英珠!这书生身上……咦?我怎么看不出他的原形?”这可奇了!
“先别管这个!”另一个滴答着口水的圆肚大嘴怪接口,“把他们捉来再说。呵呵,后边那个女鱼精,道行看来也不浅了,肉味应该不错。哦,我的肚子在咕咕地叫了。”它是食妖兽,专门吸取其他妖精的精气,增加自身的功力。
不妙!看来势难善了,柳毅凝神戒备。
食妖兽首先动作,涎着口水,伸手朝时三来扑来——
“时姑娘快走!”柳毅想也不想,飞扑上去挡在时三来身前,被食妖兽的巨掌抓住,差点掐断他的腰!疼得附牙咧嘴之余还不忘扭头去看时三来是否安好——咦?没了!她什么时候逃的?他愕然,却也放下心来,乖乖让自己疼昏过去。
“可恶!让那个鱼精逃了!”众妖匪措手不及,也都没料到那看来柔弱的幼鱼可以瞬间遁得无影无踪。眼看追不上了,只能狠狠地扼腕。
棒眼妖爬过来,抓起柳毅的头发提起他,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嗯……奇怪,愣是看不出来。“真是怪了,这书生到底是什么东西?”
食妖兽把柳毅的腿拉到嘴边,“不管是什么,让我吞了他!”他好饿!
“不行!”棒眼妖好胜心起,扯住柳毅不放,非要看个究竟不可,“从来没有我看不出原形的妖精!我要把他带回去,放在炼妖堡里煮透了来看清楚!”
“别这么麻烦!你快放手!不然我连你一块吞!”
“吞我?嘿嘿,你吞呀!你敢吞就吞呀!”
“你以为我不敢?我现在就……”
“闭嘴!”铁甲兽怒吼,上好猎物的逃脱让他非常恼火,一再吵我把你们都砸成碎片!”
众妖噤声。铁甲兽望望天色,“妈的,今天收获真不好!走,我们再到北边转转,碰一下运气。走吧!”
众妖应声而去。棒眼妖像宝贝似的紧紧卷住柳毅,他一定要研究个透。
食妖兽又想跟着去再捕一次猎,看看有没有运气能遇到好吃的妖精,一边又依依不舍地回头叮嘱棒眼妖,“煮出他的原形之后,要等我回来吃哦,不然我饶不了你!”谁理你!棒眼妖示威性地朝他晃晃爪子,扛着柳毅往他的老巢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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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好热!
柳毅猛地睁开眼,却差点被滚烫的液体灼伤眼,连忙闭上,好一会才小心地张开。天呀!他被关在一个密闭的铁镬里,镬中还充满黏稠的液体!幸好洞庭龙君给他吞的辟水珠使冒着泡泡的液体没接触到他的身体,但隔着微薄气层传来的热就够他受的了。
稍微转头打量一下四周,他在狭窄的空间困难地转了个身,仔细搜寻着出口。再不想办法出去,他就快烤成人干了。
嗯,看来是这里了,他摸到了头顶的一个圆盖。这应该就是锅盖吧,瞧它的边缘可是很密实呢。双手用力往上撑——吓,好烫!缩回手,翻查全身上下,不知道有没有坚硬的东西可用来撬呢?摸了半天,掏出两块传讯水晶,对比了一下,觉得龙三公主给的那块比较适手,便抓起它开始动工。
努力撬了一会儿,刚掀起一丝缝,便从缝中窥见那棒眼妖正挥着爪子爬过来,慌忙缩手,闭目装死。
镬盖被掀开,棒眼妖挥去镬中冒出的蒸气,探头去瞧柳毅。“咦?”不敢置信地双眼再突出三寸!伸出爪子去捞起来猛瞧,“怎么还是人形?!看来这书生的确有些料,不知什么来头?嗯,添点药水,再煲一下好了。过两个时辰再来看,就不信你还是这副模样!”说着,将柳毅丢回镬里,从前肢注了一些液汁进镬中,蓝色的汁液融入水中,立即嗤的一声冒起浓浓的白烟。棒眼妖放下镬盖,慢慢爬了出去。
“再煮一百年都是人形啦!”只是会变成人干而已。柳毅嘟囔着推开镬盖,咳了两声,挥开刺鼻的白烟,跳下地。幸好他眼明手快,趁着白烟冒起时迅速将手中的水晶放在镬沿,没让盖子盖实,这才能那么顺利地逃出来。如今也顾不得斯文形象了,猫着身摸到门口,小心地张望许久,确定没有妖怪在附近后,撒脚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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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这里安全了吧?天哪。累死他了!柳毅扶着礁石蹲下,大口喘气。埋头跑了约摸半个时辰,一直到出了那片荒漠的水域才敢停下,差点累死了他。抬头望望四周,此地水草和生物如常,应该是安全的吧。
喘了半晌终于回过气来,想到时三来,又皱起眉,她应该也安全地逃离了吧?现在到哪儿去了呢?苦着脸坐在地上,找不到她可就惨了。他在水中根本辨不出东西南北,又没有感应水流的本事,没有她的领路恐怕要一辈子漂浮在无边水域了。
“时三来——时三来——”越想越沮丧,索性扯开嗓子喊两声聊以自慰。“时三来——时……哇!”他见鬼了吗?还是幻影?眼前站着的,真是他正在呼唤的时三来?
时三来也有些惊讶,想不到这书生竟然也能逃脱。当时她瞅准一个薄弱之处,趁着食妖兽开始动作的那一刹那从包围圈中遁走。别的法术她没把握,瞬间移位的本领可是很不错的。逃到此地后,见没有危险了才停下来思考:书生死了,书信自然送不到了,她该回洞庭去复命还是试着逃离洞庭龙君和公主的掌控?
正为难之际,竟听到这书生在叫她,倒也吓了一跳,不知他是如何逃出来的。但这个并不在她关心的范围内,没有多说什么,她指着东方,“走吧。这边。”那伙妖匪不知会不会追来,早些离开为妙。
她……饶是温和如柳毅也有点生气了,他不敢说他救过她,也不能苛责她有危难时独自逃脱的不对,但毕竟命运相连呀,见到同伴遇险后九死一生逃起来,起码应该给一句问候吧?枉他一直那么担心她的安危!
“你没有别的话说吗?”
时三来摇头。
“你……”柳毅吸气、呼气、再吸气、吐出来。他不怪她,真的。大难临头独自游本是鱼之常情,天性如此。虽然她原本可以拉着他一块逃的,但他不能怪她,多一个人毕竟少一点把握。可是……她多少该给点愧然的神色看看吧。瞧她讶异的样子,好像还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终于忍不住明说了:“我说,你难道没有一丝丝愧疚吗?一点点?”他用两指比出“一点点”。
不明白他要说什么,时三来再摇头。
“你、我……如果我刚才死了呢?我要是死了怎么办?”他死了她也难办吧!
她低下头。柳毅见状松下口气,终于知道后果的严重性了吧?
考虑了一下,她给出答案:“魂魄出窍后,拘魂使者会来接你,带你去地藏府听判。”水族死后的程序是这样的,凡人就不太清楚,应该差不了多少吧。
嗯?她在说什么?柳毅想了想才悟到她的意思,苦笑不得。她竟然……算了,人和鱼总是不同类,观念相异也是正常的。对牛弹琴是笨蛋,对鱼发怒也不怎么聪明。话说回来,她方才的回答还真绝!柳毅摇头微笑,恢复了温和的气度,“走吧。这个方向是不是?”
“嗯。”她点头,随他往前走。眼角不禁扫了他一眼,这个书生,忽怒忽喜,真是有点奇怪。
再走了一程,天色已完全黑下来。
柳毅朝四周望望,建议道:“时姑娘,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吧,明早再上路。”今天也够累了。
停住脚步,时三来打量着地势,找了隐蔽的水草丛钻进去。这就是她同意的表示了。
柳毅不禁又想叹气,她总是这样的,少话到了极点。起码应个声吧?要不点个头也就够了,这样不声不响地多无聊哪。再叹息一声,也开始找休憩的地点。知晓她的习性,不敢靠她太近,惟恐她受惊,又不放心离她太远,便寻了个离她三丈远,能看得见她的礁石侧躺下。
夜色宁馨,水波荡漾中,透过罩着他的气层,传来微微的寒意。他拉拢衣襟口,不禁又望向时三来,不知她是否也会感到冷?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在白操心,她常年在水中生活,必然习惯这种温度。
翻了个身,石头硌得他很不舒服,拔了些水草垫在身下,才觉得好受一点。唉,现在真怀念陆上干爽舒适的床垫。仰头看天,水中望不到月亮,更看不到星辰。对了,现在已是八月,今年中秋恐怕赶不回家中团圆了……
乡思不觉盈满心头。老母亲会牵挂吧?身体可安好?不过不要紧,有大哥大嫂在家中,会照料妥当的。……对了,小妹今年中秋后及笄呢。……惨!忘记她的生日礼物了,记得上了岸要赶紧去买,要不她会记你一辈子的……嗯,不如就在水里找一件新奇的东西吧……三弟呢?年前他走时三弟正对木工活着迷,现在怎么样了?……不管他了,那家伙总也定不下来,现在怕也腻了,又迷上别样东西了吧……回去要说说他……东一搭西一搭地瞎想着,脑中渐渐模糊,终至沉人梦乡。
水草的掩蔽下,时三来背靠着礁石,双眼清醒地睁着。她一向浅眠,因为睡眠时是极危险的毫无防备的时候,她能避则避。而夜里往往藏着更多的危险,所以她大多数夜晚都是不睡觉的。
微微转头,看得见柳毅的起伏的胸口,也感觉得到他均匀的呼吸。不可思议,在这样陌生的地方都可以睡得这样熟,万一有危险来了怎么办?这个书生真不知如何形容他好。
夜已深,她睁着眼,如同前几夜一样,听着他安详的呼吸,半睡半醒。
突然,某一种声音惊动了她,时三来的眼睛倏地瞪大,全身肌肉绷紧,瞬时已处于逃跑状态。不对劲!危险正急速而来!
她站起身,却感到无论往哪个方向逃,都躲不过的!那股力量太强势了,根本不允许她逃脱,只有顺服的分!惶恐而无计可施,只能呆立有原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柳毅亦惊醒过来,立即知道不妥了,连忙翻身站起。因为此刻轰隆隆的雷声响震天地,使江水都随之有规律地振荡,即使是聋子也能感觉到声音的威力。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柳毅凑近时三来身边问道。唉,看她又怕成这副样子,一定又是不好惹的东西出现了。“时姑娘,你先别怕。来的是什么人?我们是不是赶快逃走?还是躲起来?”
时三来摇摇头,避不了的。因为来的是——
军队!柳毅瞪大眼,他看见了军队!
大张着嘴,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军队!身穿统一标志的服装,高举着整齐的刀枪,踏着整齐的步子,排水破浪,眨眼已行进到他们身边。不会吧?刚遇过土匪,又碰到军队,他的运气何时这么好过!
大军目不斜视,从他们身边经过,但同时有一队士兵从中抽出,迅速围住柳毅两人。行动有条不紊,显得训练有素。
难怪时姑娘不敢逃,这种阵仗谁敢轻举妄动?柳毅乖乖地摊开手,任士兵们搜过他的全身,然后在刀剑的簇拥下,被带到一架华丽战车面前。
好大一个怪物!柳毅仰起头,惊叹地观赏眼前的庞大战车,它被六只麒麟兽拉着,平稳地浮在水中,浑身散发出耀眼的金光,使得其上的雕龙刻凤更加不凡。赞叹完车后,才定睛看向车上的人——咦,形状和装扮蛮像洞庭龙君的,该不会……
“大胆!你这书生,竟敢直视鄱阳龙将军?还不快跪下!”他的凝视太过无礼,终于引起侍卫的怒喝。
这下子证实了他的猜测:又遇到了一条龙!唉,是这年头龙神多得满江游了呢,还是他的运气实在太好?
柳毅顺从地跪了下来,关心地回头看向时三来,见她抖得实是厉害,很想安慰一下她又不敢随便说话。鄱阳湖的龙将军?听起来是有正式封号的龙神,应该不会不讲道理、存心为难他们吧?但,有洞庭龙君的先例在……嗯,难说。
鄱阳龙将军,战车中高大威武的男子,听完手下的报告后,抬头扫了一眼跪地的两人。锐利的视线几乎使时三来吓昏,连柳毅也不敢直视,低下了头。这个龙神眼中的煞气甚重,显是比洞庭龙君更加霸道,通常对这种人只能顺从。
“你们两个是什么人?”低沉的声音,带着隐隐的雷震。
“小生为人界凡人,从洞庭湖而来,欲往东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只有实话可说,信不信由他。
“凡人?”邵阳龙将军眼一瞪,“一个凡人进入水界有何图谋?用了什么法术来辟水?”可疑!
柳毅急急申辩:“回将军,小生是因为……”这事说起来长长的一大串,不知这个龙将军有没有耐心听完。
显然是没有!未等他把头一句话说完,鄱阳龙将军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闭嘴!本将军没空听你狡辩。来人,押下他,带回去交由役差官处置!”手一招,即有两个士卒扣住柳毅。
柳毅张口欲喊,但其中一个士卒伸出手掌往他额上一拍,柳毅立即感到全身麻痹,神志清晰却动弹不得,仅有眼珠能稍稍转动。呜呼,这下惨了!
“你呢?”鄱阳龙将军转向一旁瑟缩的时三来。
“我……东……东海的鱼精……时……时……”时三来颤不成声。这龙神有着太肃杀的强势气息,迫得她无法呼吸。
“嗯。”胆小卑微的小鱼精,鄱阳龙将军的利眼上下打量她一遍,挥挥手,“去吧。”
“谢……谢将军!”心一松,却抖得更厉害,时三来磕了个头,勉力爬起来转身奔走。太可怕了,这龙将军身上满是杀孽!
等等,时姑娘,拜托给我作个证吧!我不是坏人呀!柳毅有口不能言,眼睁睁地看着她仓惶离去——
她,又丢下他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