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两人走远,无双才高举双手迎向孙公公。
孙公公看着狼狈的无双,心底一阵哀叹,当年的京城才女,如今沦落到此等田地,谁说红颜不薄命?
扬起手,刷地!戒尺重重地落入她的掌心。那痛……痛彻心扉,她却没叫喊出声,只是痛得咬破嘴唇,一道鲜血从唇间溢出。
刷!第二下,她的手高高肿起。
钟母站在一旁,别开眼不忍再看。
多好的孩子啊,为什么这么固执?让一步不好吗?事情闹成这般,往后落下恶名,怎么与京城贵妇打交道?
钟母暗暗拭泪,有说不尽的心酸。
钟岳帆攥着掌心,恨不得冲过去把戒尺夺下,但父亲的目光阻止他。
第三下、第四下……血冒出来,顺着掌心往洁白如玉的手臂滑下,但无双没有屈服,背依旧挺直,手依旧高举,没有讨饶、没有哭闹,只有静静承受。
是,静静地承受,这年代的女子,除了承受外,没有第二条路。
啪!第五下!
当戒尺扬起时,血珠子跟着飞起,溅在她的脸上,苍白的脸、鲜红的血,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是悲惨还是狼狈。
第六下,钟岳帆再也看不过去,扑身上前,用背挡下戒尺,刷地一下,痛进骨子里,他这才晓得,孙公公是卯足劲儿往死里打,他想废了无双。
“钟将军,你想抗旨吗?”孙公公寒声问。
“抗旨就抗旨,剩余的四下我来挨,皇上那里自有我去说。”
他气忿难平地抹去无双脸上的血珠子,她的脸变得灰白,汗水密密地布满额头,却还是勉强出声——
“让开。”
她清楚,钟岳帆更清楚,这屋子里,除了蒋孟霜和蒋孟瑀之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些戒尺有一大半是为钟家领的。
江皇后痛恨无双是一回事,但为娘家出气,又是另一回事。
江氏一族是武官世家,却出了个了不起的文官,那人正是江皇后的父亲江鸣昌,在朝为官三十年,汲汲营营、步步高升,如今已是大陈国的宰相,在朝堂影响深远。
此次战事,江鸣昌强荐自己的儿子江邺领军,不料战事失利,搞到五万大军几乎全军覆灭,江邺也被蛮夷所掳,若非钟岳帆和蒋孟晟救场,大陈真得要割地赔款、受辱不堪了。此为其一。
其二,江邺的亲信汪泉溪,为求升官,竟不顾战场情势危急,搞窝里反,企图谋害钟岳帆,取而代之。
幸好蒋孟霜机智,临危救出钟岳帆,而蒋孟晟在打退蛮夷后,悄悄领军返回,擒拿汪泉溪,搜出罪证七条。
事情传入京城,皇帝大封钟家、蒋家,却怒斥江家,导致江邺官降三级,江鸣昌罚俸两年,江家当然不在乎那点银子,但这一罚,面子全失。
见钟岳帆不肯松手,孙公公心急,再道:“钟将军真的不让?”
“不让!”钟岳帆固执,圈住无双,用自己的背护着。
无双仰头望他,心软了……瞧,这样的男子教人怎能不眷恋,怎么放得下?可是……
“就这么不孝?这么急着把钟家推到风尖浪口?树大招风,旁人正找不到说词呢,你何必替人把藉口送上,不过是一口气,让人出了便是,何苦节外生枝?”
无双喘着粗气,断断续续把话说齐。
她说的每句话都有理,但钟岳帆怎忍心让她独自承受,他不说话,用行动表明不让。
她咬牙,用血肉模糊的双掌推开他,这一推,痛得她撕心裂肺。
钟岳帆心疼,公公婆婆更心疼,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无双心心念念的还是钟家,这让他们如何不羞愧?
两个血手印覆在岳帆胸口,教人看了触目惊心,无双拚上最后一口气,向前跪行两步。她高举双手,身子抖得厉害,几度支撑不住,却还是对孙公公道:“请公公行刑。”
钟尚书知道媳妇那番话是用来提醒自己的,连忙唤几名家仆压制儿子,阻止儿子冲动。
孙公公心知难收场,飞快扬尺,草草打完剩下的四下,再讲几句妇德之类的训诫之词,便转身离去。
无双强撑着,牙关咬得死紧,无法遏制的疼痛在每寸知觉间奔窜游走,她身形僵冷,肩头佝偻,冷汗湿透衣衫,凉凉地贴在身上,是透骨的冷,她极力抗拒着那股彻骨寒冷,极力压制翻腾的胃酸,她试着控制住颤动的身子,然而眼前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
孙公公离开,压制钟岳帆的仆人退下,他急急冲上前抱住无双。
岳帆落入视线中,她松开胸中那股硬气。
噗地,一口鲜血疾喷而出,血花在空中漫开,落下点点鲜红,撑不住了,她瘫倒在他怀里。仰头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像是看透什么似地,她笑开,说道:“我再不欠你了。”
缓缓闭上眼,她任由自己坠入无底深渊。
钟岳帆再也忍不住满心哀恸,哑声道:“是我欠你……”
第二章新人笑,旧人哭(1)
所有人都以为无双扭转心意,准备好好过日子了。
她努力吃饭吞药,努力扮好主母角色,即使双手裹着一圈圈厚厚的棉布条,依然遵照圣旨,倾全力为丈夫和蒋孟霜筹办婚事,聘礼、新房、宴席,无一不用心。
无双马不停蹄地忙着,所有人都看到她的辛劳,也能感受到她的心苦,尚书府的下人经常在背地里为少奶奶不值,几个贴身大丫头甚至暗地垂泪,唯有她却恍然不知似地。
公婆心知媳妇贤慧,此事太委屈她,可天下女人,谁能不熬过?
即便心如刀割,自始至终,无双脸上都带着淡淡的合宜笑容,像是真心为即将到来的喜事高兴似地。
她再不想让儿子看见她的哀愁,前世她太在乎自己的感受,忘记儿子心思多么敏感细腻,她的妒嫉谋杀了儿子温柔的心,让他恨上父亲,以至于父子离心,以至于儿子自暴自弃。
此生她再不做相同的事。
一得空她便搂着圜儿,不断说话唱歌,不断告诉他人生的道理,她要他坚强冷静,要他沉稳茁壮,因为相聚的时间不太多了,她格外珍惜每一分每一秒。
儿子终于睡着,无双揉揉发酸的肩膀,回到自己屋里,却意外发现岳帆坐在床边,翻着她给圜儿写的童话故事——驴耳朵。
钟岳帆喜欢她写的每个故事,那些故事有趣、涵义又深,虽然是给孩子看的,但他看得津津有味。
听见脚步声响,他放下书册,抬头笑道:“回来了?”
“是,圜儿睡了。”
他走到桌边,从绣篮里取出一件半成品,那是男装,他明知故问道:“你给我做的衣服太小了。”
“是吗?那就不要了。”她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不想反驳。
“这真是要给我的?”他追着她的目光,企图逼出她的真心话。
“是啊。”她淡淡略过话题,来到梳妆台前,卸下钗环珠翠,成日戴着一堆增长气势的物件,真累。
钟岳帆不允许她略过,走到无双身后,两手落在她肩膀上。“说谎,这是你为自己缝的,对吧?你想走了,不管我给不给你和离书。”
多年夫妻,他终究是了解她。
无双选择不回答,问:“怎么还不回房歇下?别让蒋姑娘久等。”
她把他安排在蒋孟霜的院子里——人家初来乍到,是该多几分维护——岳帆这句话,她记住了。
“回答我。”钟岳帆扳过她的身子,坚持问。
她自顾自的说:“唉,怎么会忘记,再过几日你们便要成亲,确实不能再见面,你等等,我让人把宁园收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