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风敲响殿顶摇弋的风铃,交织成一支悲凉的乐曲……
夜雾浓重,巨大宫阙中的一个阴暗角落,一条白绫,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上抛的弧度,就像是一条垂死挣扎的蛇,最终执着地挂在房梁上。
纤指轻柔地打好结,一丝惨笑浮现,赤裸洁白的双足踏上了冰凉的床沿,缓慢地把苍白的脸套进白绫所绑成的圆圈。
一系列动作完成后,投射在墙上的影子突地抽动了几下,没过多久就恢复了平静,只剩随风飘荡的裙摆与床边的轻纱互相呼应。
当这一幕被人发现的时候,白天的晨曦已经取代了黑夜,只是,已经逝去的生命却不可能再复燃了。
一直在为木凯灵守灵的倾华,听到噩耗知,态度木愣得让斯捷特不免担心起来。看着呆在灵堂中,好象一座雕塑的倾华,斯捷特不知道是第几次发出了叹息。
「倾华,你再这样下去就要憋坏自己啦。」上前蹲在倾华身旁,斯捷特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话:「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你就别再伤心了。」
「我没有伤心。」平静的脸孔道出淡然的话句:「我只是感到累了……」
「累?」
「是的,很累。」毫无生气的语调,让敏锐无比的斯捷特感觉到了更多的颓废。
毫无预警的,斯捷特把倾华的的双肩扳向自己,对上那双失去往日星光的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聪明的你不会想说出什么愚蠢的话吧?」
心里一跳,他感觉到了吗?看到姐姐上吊的瞬间他不但无力伤心,反而产生出一股强烈的疲惫感,甚至觉得与斯捷特的约定他都不想再继续了。
「会是愚蠢的话吗?或许我确实是做错了决定吧?」
无视投射过来的愤怒目光,倾华接着说:「不该与你交易,不该忽视倩歌的心情……」
斯捷特没让倾华把话说完,猛地封住那恼人的嘴,激狂的吻住,这种话他不想听。
好痛!相对的,粗暴的行为也让倾华激动了起来,奋力地挣扎反抗着,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竟将斯捷特推了开来,俊俏的脸染上薄红,不知是羞还是恼?
「别再这样!我不想一错再错!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我当初怎么会答应这么荒谬的事情呢?白白让自己陷入不能翻身的地狱。」脑海中往事一一闪过,使说话的人越发激动起来。
「哈哈……身为亡国之子,我一直想维护自己仅有的尊严,没想到所有的努力竟与初衷背道而驰,即使死落黄泉也不能洗清我满身的污辱,父皇母后也会为有我这样的儿子而感到蒙羞!」
倩歌的死,无疑是让倾华内心一直无法释怀的自责和恐惧全都浮上了水面。如今,在斯捷特面前,全数无可抑制的倾出。
听到这番激动的表白,斯捷特反而冷静了下来,倾华会把心中的隐晦毫无保留地道出,说明了在潜意识中,倾华仍是相信他、依赖他的。
「倾华,我想问你一句,在这场契约当中,谁剥夺过你那不容侵犯的自尊了?」
仅仅是这么简单的一句,便勾起了斯捷特对倾华的所有的关怀和体贴,除去那种不自然的事情,他确实从来都没有冒犯过他的尊严,相反的,还带给他支持。在斯捷特面前,他从来都没有过被屈辱的感受,无法否认……却也不甘承认,毕竟,他就是新宇的敌人……
摇头,倾华选择了比较有力的反驳:「不管怎么样,地下的父母绝对不会接纳你我之间所发生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即使计划成功了,我也无颜去见他们。」
干吗要那么在乎死人骨头的事情!而偏偏自己就是矛盾地喜欢他这一点,扶住他的肩膀,斯捷特认真地注视着倾华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将自己的话传递到他的心灵当中:「即使他们永不原谅,我还是会为你一直敞开能够归来的怀抱。」
倾华惊愕地看着面前充满自信的男人,眼眶竟不自觉地热了,为一个男人的话而感动的自己真是可笑透顶了。
「所以,倾华,天下没有过不去的门槛,我们不能阻止一些不幸的事情发生,也不能为了这些意外而轻易放弃自己的人生,对吧?翻过这一页,好不好?」知道他的精神状态已经与谈话之前有所转变,斯捷特回复了贯的说话态度,带点宠爱地缓和着气氛。
而倾华,则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是一半苦一半甜。
***
天空乌云密布,眼看将会有一场暴风雨。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一个新宇传讯兵一手持枪,神情慌张,脚步踉跄地闯入隐蔽于密林丛中一间不起眼的木屋,刚跨步入门,嘴里的叫嚷立即被一个正忙于为半躺着的高大青年换药的赢太医所喝止。
「瞎嚷嚷什么,看不见老夫正在为殿下疗伤吗?」
传讯兵面露难色,换了平时一定会告罪退下,但这次探到的情报非比寻常,一旦道出,面前高高在上的人,必定会将支微末节抛到脑后。
传讯兵迟疑的态度引起了青年——被忠臣们从鬼门关救回来的皇太子——新宇高豪的注意。
「发生了什么事?快说!」
混合着急促的喘息,传讯兵报告:「京师传来了不得了的消息……奇那的烈王猝崩了,那个银色头发的蛮夷王子斯捷特……」
自从上次惨败,新宇高豪就恨透了这个名字,一旦入耳,怒容立现,皱眉追问:「他登基称帝了?」死里逃生后,从从随护将军口中得知目前大致的形势,除了愤恨也只得无奈。现在残余部队能躲过奇那大军的追击已属万幸,若想在短时间内给予反击,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不切实际。
岂料,传讯兵接下来的回答并非人人意料中的结果。
「不,那个斯捷特竟对外宣布,要建立一个民族融合的新王国,给予新宇国民平等的对待,还……决定让倾华殿下当新皇朝的君主,自己为咨国将军……」偷瞄了太子因不敢置信而变得铁青的脸色,传令兵咽了一口唾沫,递上手中从城里撕来的皇榜:「登基典礼订在下个月初九日。」
全场有许久的呆楞,半晌,新宇高豪率先反应过来,一掌击在木案上,怒道:「岂有此理!这外来贼在玩什么把戏?」
「倩歌公主怎么样了?」经验老道的大臣东正乔比较理智,想起了重要的联系人。
「公主她……」
「到底怎么样了?」倩歌是新宇高豪最疼爱的妹妹,士兵支支吾吾的态度让人产生不好的猜测。
果不其然。
「根据我们探到的情报,公主在烈王身后,殉葬而亡。」
晴天霹雳一声雷!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皇太子新宇高豪都被这个突兀的消息惊住了!当然,谁都不会相信倩歌是为烈王殉葬的,千百种可怕的景象在众人的思维中闪过,没人能说出一句话来。
那个蛮夷王子将新宇的小皇子捧上皇位!
倩歌公主为烈王殉葬而亡!
一切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都发生了。
其中的关键到底会是什么呢?
看来,能对这一切作出解释的人只有新宇倾华了。
「我真的无法再忍耐下去了!我要回京城探个究竟!」新宇高豪打断了令人畏惧的气氛,冲动地要从床上起身,却马上被伤口传出的剧痛给阻止了。
「殿下,切勿冲动啊,且不说你的伤势尚未痊愈,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也远远未到采取行动的时候啊。」赢太医劝到。
身为此地资格最老,职位最高的东正大臣也附和赢太医的意见:「太子殿下,太医说得有道理,现在回京城的确是不智之举,斯捷特此举势必会激起奇那贵族的反对,他心思如此慎密,也必定会采取高压政策,对京师的监控更加严密,回去无疑是有弊无利啊。」
曾经领教过卤莽带来的恶果,新宇高豪收敛了自己以往的太子脾气,接纳了大家一致的意见。
「起码这件事情整体对我们来说是有利的,趁着朝廷有变故,我们加快脚步筹划和秘密重整部队,太子再找适当的时机回城与殿下联系,不就能得知事情的真相了。」
虽未能确定发生在新宇倾华身上的事情是好事,但除此以外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在熟悉的故乡究竟发生了什么?
***
一场史称「奇那内争」的政变,使新宇在灭亡的两年之后重现。
烈王驾崩,奇那王子斯捷特掌握了天下兵马大权,宣称为了巩固统制,安抚中原百姓民心,重新恢复新宇国号,拥立新宇皇子新宇倾华为帝。
初时,奇那贵族的反对声浪的确是非常强烈,但在半年之内就被奇那王子的高压手腕逼得渐渐销声匿迹。
新宇三一二年,八月,新宇倾华即位,年号康颐,是谓康颐皇帝,奇那王子受封为咨国大将军,二人共治新国。
两个人,一个巩固政权,一个发展民生,取长补短的做法竟使新新宇皇朝充满了欣欣向荣的朝气,在短短三年之内成为当时天下第一强国,国家富足,新宇人与奇那人的冲突也日益减少,就这样迎来了康颐四年。
再次站在皇家陵园前,身份地位与六年前虽说是天渊之别、云泥之差,可是伤感的情绪并没有因为环境的改变而褪去几分。
木凯灵虽然是奇那人,倾华却选择让她长眠于新宇皇陵,这个纯洁天真的小公主,为了她的爱,过早地陨灭了生命之火,除了这样做以外,倾华想不到其他安抚自己心灵的做法。
把花轻轻放落在墓前,无以为报的心情依旧沉重、苦涩。
「你果然在这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把侍卫随从都谴退,独自扫墓还真是你多年不变的习惯啊。」
听出来人的语气中充满了不赞同,倾华失笑道:「难道防守严密的墓园中,还能蹦出个刺客来吗?况且真的有也没有什么好可怕的,到了命该绝的时候,多余的畏惧只是浪费时间。」
听他这么一说,斯捷特笑了起来。
「真像是你会说的话。」
倾华转过身来看着眼前人,阳光下的银发闪耀着刺眼的光芒,那一抹轻笑为他的俊容添上了几分不羁和玩世不恭。
在朝堂上的他,是绝对不会露出这等笑容的,并不是说他那个时候不会笑,而是当时的笑基本上都是会让人感到寒冷的。
轻叹一声,如今已是康颐皇帝的倾华,回顾起登基以来的这四年,真仿如梦境一场。
就像他当初担心的一样,奇那族的王公贵族是不会轻易答应恢复新宇国号,让他这个败亡之子重登宝座的,可是也如斯捷特所说的,在强大的力量压迫下,多数人仍会选择顺从保命。
原本他也认为斯捷特只会让他做个名义上的皇帝,借以控制远比奇那人多的中原人,可是二人上台至今,在治国方略上他会与他一同讨论,征询他的意见,让他发挥字小学习的知识。至于巩固政权、镇压叛逆这等事情,并非斯捷特害怕被夺权而不让他管,而是自己根本就做不来,惟有一径让他充当黑脸。
这四年来,斯捷特不仅让自己学到了许多东西,还让自己得到了尊重、地位、权势。
也正因为如此,倾华才仍没有办法催斯捷特付出他真心的信任。
「怎么盯着我沉默了老半天?是因为本帅太俊了,让皇帝陛下终于也为我倾倒了吗?」
发现眼前人儿直愣愣的看着自己出神。斯捷特忍不住笑问,搂住倾华。
脸微微一红,这家伙的嘴巴从来就不知道饶人,还亏他长了一副不做声时能严肃得吓人的俊脸,谁料那是天大的假象,与他认识了六年,相处了四年,总算是适应过来了,只是天生脸皮薄的自己,仍禁不住这类小反应。
不去计较他言语上的戏弄,倾华认真的看着他,问:「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可是……」
斯捷特眼中绿芒一闪,笑曰:「有什么事尽管问,我对倾华一向都是坦白诚实的。」
感到伤脑筋地皱眉,就是他这种态度才引来流言蜚语,让一些好事之徒猜测渲染他们的关系,虽然是事实,可是这种有违道德伦理的事,原本就属于要被遮掩的。幸亏这种充斥于言语的丑闻只能增加无聊者的闲趣,不会对掌握生杀大权的上位者造成实质上的威胁。
但是在倾华内心深处,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个难解的心结。
「我很想弄清楚,你当初捧我登上皇位,助我恢复国号,最终究竟是为了什么?」
斯捷特闻言也严肃了起来:「我不是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吗?没有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你。」
倾华摇有,甩开他的掌握:「又是这个让人不明所以的回答,我不能接受。」
斯捷特以不容逃避的强势作风让倾华正对着自己,敛起笑容,表情是没有过的凝重。
「什么叫做不明所以?我给予的答案是再清楚不过了,是你自己不愿意去相信而已,其实你早已经明白我所讲的话代表了什么意义,只是你拒绝去相信有这种事情的发生,一再说服自己我之所以会这样做,大部分是为了私利,也惟有如此想你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心。」
看到倾华惊诧的神情,斯捷特才恢复总是挂笑的面容,再道:「怎样?我说对了吧。」
也许……也许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其实真正的原因自己早早就领悟到了,只是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斯捷特会这样做是因为他对自己产生了真感情所致,这种感情不应在他们这种身份,立场的人之间产生,更不该发生在两个男人身上。
如果是真的,这一切会不会显得太滑稽了?
「是啊……」倾华点点头,语气缓慢的轻声说着:「这个答案是我所不能接受。」如果这一切仅仅出于简单的欲望和占有,他是可以认同的,可一旦牵扯到「爱」,却变得承受不起啊。
「为什么不能接受呢?我爱着你,所以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这不是一个很合理的答案吗?」心里多少能体会到他的矛盾,可是从小没有受过儒家教育的人,是不会明白对方为什么会那么拘泥这种事情的。
「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掩饰不了心中的害怕,当听到斯捷特这样说的时候,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了心头,究竟是恐惧什么?连倾华自己也说不上来。
「为什么不能这样说?我从不做欺骗自己的事。」斯捷特以不容逃走的口吻包围住倾华,将他禁锢在自己的怀抱当中,清楚的表明意愿。
「……」无言可对,正因为了解他的认真,所以才会不知所措,如果斯捷特也如当初烈王一般只贪求他的身体,他可能回心安理得的多,可是如今两人的身份却演变成这种关系,以致倾华内心不安是一天比一天重,压的他都快喘不过气来。
「你何必担忧太多呢,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国运蒸蒸日上,两族矛盾也渐渐减弱,百姓只要能获得饱暖的衣食,就不会再做他求了,那我们的结合不是同样为天下苍生带来了好处吗?」
真是乐观的人。
倾华不由得在心中犯嘀咕。
「况且我有一个更有力的理由可以说服你。」斯捷特突然贴近倾华耳边低语,灼热的气息让人心跳耳熟。
斯捷特把目光移到妹妹的墓碑上,半认真半似说笑的回答:「灵儿那傻丫头也许原应与你配成一对,哪知道因司命之神失算,误收了她的性命,所以只有用她的哥哥来抵债,补偿倾华的损失咯。」
真是懂得让人百感交杂,提起木凯灵,倾华难免心痛,虽然对她的感情更倾向于亲情,可是又无法对她所做的牺牲毫不动容,如果可以,真的很想上天讨一个补偿她的机会。
「你不要这样说,是我应该补偿灵儿。」
「那更简单,你补偿她的兄长就好了。」
这个家伙说起这种话来真是脸不红气不喘!
「你为什么会对我……」即使算是样貌出众,可是比自己更美的女子并非不能找到,更何况这只是一个同性的身躯,不是吗?
「说不清楚耶,我是深深地迷恋上了你的一切,表情,声音,气味……时时刻刻想将你温暖的身躯紧拥在怀里,如此而已。」斯捷特用最简单的语言,把心中的渴望转达给倾华:「就象现在,我们是如此的靠近,总会让我产生想要吻你的冲动……」话尾随着斯捷特的动作慢慢消失。
每当这个时候,灼热的气息总能让倾华迷乱,明明知道这是脱轨的行为,却仍然离弃了道德。
迷糊的脑袋在心里自问。
这样的局面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
在迷朦的月色掩护下,几个江湖打扮的人潜入京师,为首的高大男子在经过城门的时候昂首凝视了久违的牌匾,拧紧浓眉。
「主子?」
旁边的呼喊让他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进,为了讨得一个迷惑已久的答案,也为了掀起一场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