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当她与他在厨房里分工做晚饭时,她突然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季礼哲正在切一个香菇,听到她的问题,他用刀在香菇头上划了一个十字,然后将它丢到高汤里,抬起头,“为什么这么问?”
“我……我只是觉得,有时候自己的意志不够坚定。”比如今天白天,在书雅说了那些话以后,她居然为此而发呆一整个下午,工作效率奇低。
说着,她学着他的样子,把切好的笋片也扔进锅里。
意志不够坚定呵……他眼神一黯,但随即掩饰了这短暂的低落情绪,扬起笑脸柔声道:“怎么会呢?小缇,你很坚强。记得这一年你是怎么走过来的吗?”
“哦。”她低应了一声,又转过头去洗生菜。这一年,她之所以走了过来,而且过得相当不错、相当满足,是因为有他的陪伴。直到今天她依旧记得阿金抛弃她的时候她有多么痛苦,而他又是怎样奇迹般地安抚了她的痛苦。
这一切都归功于此刻陪在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啊……如果没有他,她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对她那么好;她欠他那么多。现在,只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前男友的归来,就让她动摇了吗?
不,她没动摇,现在没有,以后也绝对不会!桑缇突然用力摇头。
与此同时,锅里的汤煮开了,沸腾的浓稠液体“咕嘟咕嘟”地泛着泡沫。他轻声催促道:“小缇,生菜。”
“哦!”她如梦初醒,连忙把洗好的生菜从水盆里捞出来放入锅中。菜叶上的水珠滴在锅沿,发出“滋”的一声响,翠绿的叶子在高汤中渐渐萎靡了下去。
正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铃——铃——”铃声响亮而又急促,清清楚楚地传进厨房,灌入两人的耳中。
桑缇浑身一个激灵,这种时候打来电话,难道是……
阿金?!
她立时慌了,手忙脚乱地丢下生菜,去抓架子上的毛巾擦手;结果毛巾掉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跌入汤锅里。
她愣住,瞪着那锅被她毁掉的汤;这时,他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没关系,不用急。你慢慢来,我去替你接电话。”说着他转身往外走。
“不要!”桑缇回身一把拽住他,力道之大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也许这个电话是阿金打来的,她不能让他接到!
季礼哲回过头来,诧异地看着她。
她惊慌失措,脑中乱成一团,说话开始结巴:“我……还是、还是……我去……”
就在这个时候,铃声戛然而止,随着“嘀——”的一声长音,电话被转接到答录机上,“小缇,是我。”电话里传出阿金的声音。
季礼哲愣住了。
桑缇面如死灰。
“……我知道,你不想再见到我了。这我能理解,小缇,毕竟当初……是我先放弃了你的。我今天打来,只想对你说一声‘生日快乐’,没别的意思——”阿金的话说到这儿就被切断了,厨房内的两人呆呆站着,四目相对。
许久许久,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动一下。只有锅子里的汤还在沸腾,一条毛巾狼狈地挂在锅沿,形成令人啼笑皆非的尴尬画面。
“原来今天才是你的生日。”季礼哲突然有几分自嘲地轻笑了起来,“我过去一直搞错了,还莫名其妙地帮你庆祝。”
“我、我可以解释的……”他眼神里的某种悲凉令她心口一颤,“那一天……就是我们在酒吧遇见的那一天,其实是阿金的生日……我那天喝醉了,有些胡言乱语……”她越说声音越小,心中可悲地发现:现在解释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的前男友打电话到她家,被他听个正着;而她之前却一直费尽心机地想要对他隐瞒这一切——这才是最糟糕、最需要解释的状况呵。
他……此刻一定很生气吧?他会怪她欺骗了他吗?她不安地绞着双手,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此刻的沉默,然而张了几次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空气中逐渐凝聚起的压力让她感到害怕了。她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心中叫着:拜托他说些什么吧,随便什么都好,只要别再让这沉默继续了!
而恰在这个时候,他开口了,声音仍是一贯的温柔:“小缇,我们去客厅里坐下,好吗?我有话想跟你谈。”
“我……”她双手抓着料理台的边沿,不肯挪动脚步,心中隐隐升起某种未知的恐惧,“你……想谈什么?”
见她这样,他叹了口气,“好吧,我们就在这儿谈。”
她仍是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动,甚至偷偷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咬住下唇望着他。
季礼哲看着她脸上防备的表情,看着她娇小的身躯因为过于紧绷而起了微微的颤抖。他苦笑了:想必她是猜得到他要说些什么了。在一起这么久,相互倚靠了这么久,只有在这一刻,他们之间的默契好得令人叹息。
也许,是天意吧。他闭了闭眼,终于逼自己说出:“小缇,我们——分开吧。”
那是他们的“君子协定”。
一年前,当他们决定在一起时,他曾对她说:“如果阿金回来,我就让你回到他身边。”
而现在,到了他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就在前一秒钟,他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对她说:“我们分开吧。”
“我们分开吧”——很合理的说辞。她的初恋情人回来了;而他既然答应过她,就没有理由赖着不走。
然而,在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心脏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用手捂住胸口,那疼痛并未减轻半分;他眨了眨眼,发现眼眶干涩,没有眼泪。
直到这时他才清楚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是爱着她的。因为,只有当一个深深陷入爱情的男人将他所爱的女人拱手让给别人的时候,他才会感受到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楚。
而他,原来真的是爱着她的,一直都是。过去,他一直分不清“爱”和“怜惜”之间的区别,也从不去细分。他认为感情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他心疼她的遭遇,直觉地想要照顾她——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在一起的日子里,他对她好。他以为这是他多年以来所养成的习惯——他的家教告诉他要对女性好,所以他照做了,竭尽所能地温柔待他。他愚蠢得没发现自己对她有多么宠溺、多么纵容,多么……和别人不一样。
再后来,圣诞节之前的那个夜晚,她投入他的怀中,吐气如兰地向他发出邀请:“我们恋爱吧。”在那一刻,巨大的幸福莅临了他的心脏,他没有多一秒钟的考虑便答应了她。他心里想:这是甜蜜的惯性使然吧,在一起这么久了,他什么事都依着她呢。
直到今天。直到今天的这一秒钟他才终于发现:原来一年多的时光早已将她植入他的骨髓;原来他爱她,比他自己所以为的更多、更深、更久。他怔怔地望着面前的娇柔容颜,心——疼痛得几乎要接近麻木。
阿金回来,他是知道的。那天在电影院门外,他看到洒了一地的爆米花,也看到那个穿着黑红格子外套的长发男子。他听见她唤他“阿金”,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他的名片收进口袋。尽管如此,他还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地走上前去,对她微笑。
然而,坐在漆黑一片的电影院里时,他的心里开始感到恐惧,他害怕自己就要失去她了。于是,他试着向她提议去度假,想远远地把她带走,好让那个阿金找不着她。
只是,这样不光明的手段呵……终究还是留不住她的心。接下来的这些天里,他看着她每天魂不守舍、心神不宁地度日;他看着她不停检查家里的电话有没有挂好;他看着她一天天在矛盾中挣扎,左右为难……他知道,她的心——动摇了。
确实呵,短短一年的朝夕相对,又哪里比得上初恋六年的刻骨铭心呢?曾经沧海难为水啊……于是,他告诉自己:这一切——是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他们之间,是有过“君子协定”的:如果阿金回来,他就放她自由。而此时此刻,他就该那么做。
“小缇。”他张口唤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把破琴。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是继续说下去,“打个电话给他吧,约他出来谈一谈。你和他之间,也许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就是这一句话,让桑缇原本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决堤。
她哭了,在他面前崩溃地放声大哭。她揪住胸口,那里好疼、好疼,疼得都没法呼吸了。
她以前从未料想:原来,从他的口中听到“分手”两个字的时候,心——竟然是这样地痛。他们之间明明有那个“君子协定”,她也明明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他一脸凝重地说出“我有话跟你谈”的时候,她就预感到:这一切完了,他要说分手了。
可是,当分手的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忍受那种椎心的痛楚!那种痛,像针尖扎进她的指甲、像有人夺走她的呼吸;她惨白着脸,浑身颤抖,在他面前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
“我不要……不要分手……”眼泪和鼻涕在脸上糊成一团,她啜泣地吐出含糊不清的语句,蹲下身来,紧紧揪住他的衣摆,“不要……不要分手好不好……”
“小缇……”他没听清她说什么,但见她哭成这个样子,他的心拧疼了。他连忙也蹲下身子,将她搂到怀里,轻柔地拍抚着她的脊背,“嘘,不哭,没事了,不哭了。”
她仍是哭,哭得昏天黑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唯有一双手死死抓住他不放。心中唯一的念头是:她后悔了。她不想再遵守那个“君子协定”,也不想再回到阿金身边了;她只要他,只要他永远留在她身边,永远不走开……这样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窝在他怀中,她放肆地流着泪,仿佛只要继续耍赖下去,他就不会离开。她的泪水汹涌,打湿他的衣衫。他抱着她颤抖的身体轻轻摇晃,安慰着她、心疼地吻着她。
渐渐地,她的眼泪流尽,她安静了下来。靠着他的肩头,汲取着他身上的味道,她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此刻,他正抱着她呢。
他……会一直这么抱着她吧?刚才的分手……不算数吧?
如果不算数,那该有多好……
“季礼哲,我想躺下来。”她俯在他耳边细声地撒娇。
“嗯。”他应了声,抱起她轻得几乎没有分量的身子走出厨房,来到卧室,将她置于大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你睡一下,我在旁边陪着你。”他柔声道。
“嗯。”她乖巧地点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知道他不会走,这就够了,一颗疼痛而无着落的心顿时安稳下来。也许是哭得累了,十分钟以后,她合上眼,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她所不知道的是,在她睡着以后,季礼哲坐在她的床边,定定地凝视着她沉静的睡颜;许久、许久,直到夜幕渐渐退去,直到天色微微泛白。然后,他掏出衣袋里的便条纸,在上面写下一行小字,贴在她的床头。
做完了这一切以后,他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出卧室;脚步很轻,怕吵醒她。然而过了片刻,他又折了回来,走到她床畔,细心地替她将棉被掖好。
最后,他俯下身子,轻轻地在她左边脸颊印下一吻。她没醒,却浅浅地微笑了,因为在梦里——他也是这样温柔地亲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