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冰奴与德宗皇帝对面而坐,桌上摆着丰富的酒菜,但对坐的两人默默无语,德宗饮着酒没有说话,那双暗黑的利眸直勾勾地盯着她;冰奴也紧闭着双唇,垂着眼睫没有抬头。
因为她不知道他今夜来此的目的,是定她的罪?还是进行审问?
四周安静得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虽然没有抬头对视,但她知道,他灼人的视线一直停在她身上,就像要将她看穿一般。
德宗看着端坐在眼前的她,多日不见,她越加的清瘦,眼睛下隐隐浮现黑影,原来就不丰盈的身子都瘦了一圈,脸色更显苍白。
“我听说你最近的胃口不好?”
他是听到李尚宫的禀报,说她身体不适,已经多日未曾好好进食才想过来看看,谁知一到皇后殿,就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出事,急急再赶往淑嫔的寝殿,却看到那混乱的一幕。
以为她忙碌了一晚,应该饿了才是,他特地命人准备一桌子的菜,想要她好好用餐,谁知她非但不知感激,冷艳的脸上更无一丝笑容,连看他一眼也没有。
这般冷然的态度教他气恼,原有的关心开始化为怒气。
“没有胃口不好,只是少吃了点而已。”冰奴倔强地否认,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出一丝软弱。
是他承诺要与她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抛下身份及地位,只以爱为誓,相互扶持到白首,可如今呢?
为了她不是真正的公主,即忘却誓言,这样的情,这样的夫君,她还要来做什么?
在人前,她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依然尽好她皇后的本分,替他管理好后宫。但是在他面前;她毋需再偏装,他既然背弃承诺,她又何须再为他付出感情?
“多日不见,你有没有话要与我说?”德宗为她的倔强感到头疼。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固执的女人,她甚至骄傲的不知道要认错、求恕罪。
“没有,一切听从皇上的处置。”冰奴低垂的眼眸没有抬起,依然望着地上,不看他一眼。
这是什么态度?德宗大手握紧酒杯,气愤地仰头一饮而尽。
“这就是你对我的忠诚?对我的感情?”这个固执的女人,不知道他是在给她机会吗?为何不知把握?瞪着她的冷眸越加的酷寒。
气她,也气自己。
“皇上要臣妾的忠诚吗?”冰奴美丽的晶眸抬了起来,原本清澄的眼里有着一丝淡淡的忧伤。“皇上忘记了对臣妾说过的承诺,你亲口答应不论身份、不论地位,只以爱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吗?臣妾的忠诚是献给我挚爱的夫君,如果你不是我最挚爱的夫君,那你也感受不到我的忠诚了。”
她将心跟爱给了他,可是他呢?
德宗深黑的双瞳沉了下,他确实忘记当日的承诺。
“我并未遗弃你。”
所以才迟迟没有将她问罪。
“可是你怀疑我,介意我的身份不是吗?”
由那日的言行中猜测,他应该已经疑心她假冒公主的身份了,只是不知道他知道多少?
如果能隐瞒下去,谷主跟公主的安危就不会有危险。反之,恐将引起两国的纷争和追杀。
她不能连累谷主,不能让他与公主遭到大宋与高丽的追缉。
可是她该怎么办?怎么样才可以瞒住自己的身份呢?
“我不知道皇上调查了什么,也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真相,臣妾只知道你在乎我的身份,而不是在乎我这个人。”
唯今之计,只有撑多久算多久了。
她的反应跟心虚的眼神让德宗悒郁了下,她还是想隐瞒下去吗?
她真以为骗得了他?
“即使是平凡的夫妻,也应该有个可以互称的名字吧,在没有人时,我应该叫你什么名字呢?”
“你想要我的名字?”
“对,一个可以让我明称你的名字,在没有人时可以叫的名字。”
也是划分她跟赵柠身份的名字。
“我……”
她也想告诉他自己真正的名字,一个能让他爱、能让他叫的名字,可是可以吗?
她可以奢望吗?
“告诉我好吗?一个名字,一个属于你跟我的名字。”这是他给的最后一个机会了。
别让他失望,别逼他作出不愿意的决定。
德宗紧张地闭上眼睛,手克制不住地颤动。
求你,拜托。他暗暗地祈求着。
“我……”她缓缓地轻启檀口。
他急得手一紧,几乎忘了呼吸。
“可以叫我……冰……冰奴。”
“冰奴?”他倏地睁开眼睛,激动地抱住她,咧开嘴角地笑了。
她说了,她说出自己真正的名字,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她并没有完完全全地欺骗他。
德宗开心地大笑,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礼物似地大笑不止,浑厚笑声传扬开来,让站在门外伺候的尚宫和宫女们听得一脸茫然,面面相觑。
“冰奴,好美的名字,这是我听过最美的名字了。”他忙不迭地抱起她,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怔愕的冰奴转晕了,才停了下来。
“冰奴,好名字。是在冰天雪地里出生的娇奴吗?”
她的名字是这种解释法吗?冰奴不知道,她只是一脸讶异地看着他。
“来,过来。”
他伸手一拉,将她纤瘦的身于拉进怀里,就坐在他的腿上,抬起她的下巴,轻啄一下。“从今天起,在人后,我不叫你皇后,而是唤你这个名宇,好吗?”
他的反应让冰奴反应不及,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怀疑她替嫁的身份了吗?为什么转变如此之大?
是她的名字有魔咒吗?
抑或是他根本没看出来,只是纯粹的不喜欢赵柠这个名字而已?
总之,他的举止让她怪异不解。
“这似乎与礼不合。”她蹙着眉道。
在不了解他的真正意思之前,她还是充满警戒不敢大意。
“不许违抗我的命令。”他抓住她想推开他的柔荑,放到嘴边一只手指、一只手指的轻啮,让她痒得轻笑出声。
冰奴绝美的脸庞泛着一股红潮,试图用力拉回自己的手,无奈德宗的手劲太大,紧紧握住不放。
“以后你就是独属于我的冰奴。”他深情地道出一句她怎么也听不懂的话。
☆☆☆
皇上与皇后的感情恢复了,两人比起之前更加如胶似漆,这对站在皇后这边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但是对于淑嫔和金嫔呢?则似晴天霹雳,脸色坏得如丧考妣,心情跌落谷底。
怎么也不肯相信她的好运,竟得福神如此眷顾。
福孝君也不相信一向嫉恶如仇的皇上会这么就算了,他还以为皇宫里会再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呢。
结果这场风才刚起头,他到一趟皇后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由此可见皇上对皇后是动了真情,才会破例不予追究。
“那宋国那边呢?也不通知了吗?”坐在大殿里的福孝君看着满面春风的皇上,忍不住开口询问。
他可是小别胜新婚,两人恩爱逾恒啊!
“只要他们没发现,就当作不知道吧。”德宗微笑的批完最后一道奏折,放下朱笔道:“也许他们早已得知真相,只是将错就错成全另一对鸳鸯罢了。”
“是有此可能。”福孝君思忖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真的决定就这么算了?”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德宗坦然笑开来。这件事情他已经认真地想过了,与其追究她是不是公主,倒不如确定两人的真心。这些日子以来,她的身影、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已经深深烙入他的心,深这在脑海里。
大家都尊她是皇后,而她也确实尽到皇后的责任,管理好后宫、消弭了嫔妃间的纷争,还广得民心。
这样美丽与智慧兼具的女人,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
即使是真正的公主嫁过来,也未必会表现得如她称职。
更何况她还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那些没有到皇后殿的日子,他时时会想起她,她艳媚的身影常常出现在他的梦里,直到天明,还依依不舍不肯消逝。
就连白天议政时,他的神思都会飘到她身边,想知道此时此刻她在做些什么事情。
现下他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感情,也了解对她的爱有多深。
她不但掳获了民心,也掳获了他的心。
所以他才会放手,不予追究。
真情难得,佳人难觅。
唯一还令他耿耿于怀的,是那个名叫南宫白的男子。他到底有什么能耐能拐走公主,还让冰奴为他牺牲,付出终身的代价?他在她心中占据了多少的位置?比他多还是比他少?
从来不知醋为何味的君主,终于也尝到了为情所嫉的酸涩了。
“我的皇后之位已经给了她,不能再给另一个女人。”所以真的公主找回来也没有用。
福孝君懂他的意思,他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皇后曾叫赵尚宫来找我。”他支肘托腮地觑着他。
德宗扬起一届,“她找你做什么?”
“谈你跟太后的事。”
“她还没有死心?”冰奴真是顽固,屡次找他一起到太后殿下成,就把主意打到福孝君的身上。
这小子就能说服得了他吗?他自己还不是一样不肯到太后殿去。
‘你打算怎么做?”德宗瞪眼询问。
“不知道。”福孝君耸耸肩,“我还没有见过她,一切等见了她之后再说。”
“你不会出卖我吧?”德宗狐疑地斜睨着他。
福孝君尴尬一笑,“如果连你都抵抗不了她的魅力,那微臣又如何拒绝得了呢?”
这番话气得德宗一瞪眼,但随即两人相视而笑。
☆☆☆
福孝君一来到皇后殿,就察觉有人正盯视着他,他直觉地回过头,看向身后的树丛。
“福孝君大人,请进去吧,皇后娘娘在等你。”李尚宫在台阶前催促道。
忍下心中的疑虑,他转回头,朝皇后殿走去。
他曾到宋国迎娶公主,但当时因为身份不同,又是男女之别,所以几乎没有见过面,即使有要事相商,中间也必定隔着一道帘子。
如今两人再在皇后殿相见,她已经是一国的皇后了,身份更加尊贵,所以除了中间那道帘子外,两旁还多了几位尚宫陪侍。
“娘娘,福孝君拜见。”他一在帘子前站定,赵尚宫即喊道。
“福孝君,好久不见了,你知道我今天找你来的目的吗?”冰奴开门见山地说。
“知道。”
福孝君也不虚伪佯装不知道,他隔着帘子坐下来。“赵尚宫同微臣说了,皇后娘娘希望撮合皇上跟太后的母子之情,这一点恐怕有些困难,因为皇上和太后之间的恩怨,恐怕不是皇后娘娘可以了解的。”他是奉旨召见,可也是奉命要来劝她放弃努力。
夹在皇上与皇后两者之间,他好为难哦!
“我了不了解没有关系,只要你肯帮忙就行了。”冰奴微微一笑,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他当说客。
他如果说服得了皇上的话,皇上与太后之间的感情又何至于此?
“那皇后的意思是……”福孝君讶异地问道。
“请你陪皇上到山神殿去祈福。”
祈福?“太后要跟我们一起去吗?”皇上出巡,那可是件大事,会出动很多人的。
“不,太后不跟你们一起去。”太后会跟她一起走。“你也不要惊动别人,就跟皇上两个人微服出巡。”
“微服出巡?”皇上应该会有兴趣吧!福孝君猜测。
他虽然还不了解冰奴真正的意思,但好玩的他确实有些心动。“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时间由你来决定。记住,千万不可以让皇上知道这是我的主意。”
“不然就不好玩了,是不是?”他狡黠地眨眨眼。
冰奴被他逗笑了。“对,没错。”第一次正式交谈,她已经开始欣赏这个卓尔不凡的小叔了。
“希望你能说动他。”
“没问题,这么好玩的事情交给我好了。”他行个礼后便起身离去。
其实不只是福孝君,就是在一旁陪侍的赵尚宫、李尚宫和喜和、雀儿,也都是一脸的不敢相信。
“娘娘,你真的要皇上跟福孝君微服出巡,这要让太后知道了,恐怕会责怪呢!”皇室的人为了安全起见,是不能外出的。
就连十五岁嫁进宫来的太后,都已经三十几年没有出宫了。
宫外与宫里,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所以,这才要请你们帮忙了。”冰奴笑着从帘后走出来。
“我们?”四人一脸的茫然。“我们能帮什么忙?”
帮忙替皇后说请,求太后娘娘不要降罪处罚皇后吗?
以太后的坏脾气跟暴躁,根本不可能。
“帮忙到太后的耳朵边去嚼舌根,重新燃起她对宫外的兴趣跟想念,然后我会到太后殿去,邀请她微服出宫。
“皇后娘娘也要微服出宫?”这下事情可精彩了。
“对,但这是个秘密,除了你们谁也不许知道。如果你们办得好的话,我就带你们一起出去,如何?”
饵放了,线拉长了,还要有一点甜头才行,不然这群宫女怎么会帮着赶鱼入网?
“好。”
四人一致点头同意,开心得眼睛闪着灿光。“奴婢们一定会完成娘娘的吩咐。”四人喜滋滋地行礼离去。
四人走后,冰奴感到累了,她伸了伸懒腰就想躺下来休息,怀孕后她变得容易疲劳,休息的时间也拉长。
就在她打算躺下的时候,寝殿内的一点声响,引起她的注意,停下动作转头看去。
“谁在那里?”她脸色一沉,警戒地提高声音喝问。
“别叫,是我。”一个黑影从窗边的柜子旁走出来,寒奴一脸激动地看着她。
“寒奴?!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到高丽来?”冰奴又惊又喜地绽开笑颜,朝他走过去。
“娘娘,请问有事吗?”门外听到她惊呼的宫女,紧张地贴在门边询问。
“没事,你们都退下吧。”她拉着寒奴走到远离门边的角落坐下,压低声音问:“你为什么来这里?谷主跟公主呢?”
“谷主跟公主都没有来,我是跟在迎亲的大船后,一起渡海过来的。”寒奴望着她的目光复杂而难懂。
终于见到她了,他日思夜想的冰奴,值得他付出生命,付出所有情感的冰奴。
这半年来她出落得越发美艳,一头乌黑的云发更加柔亮,一双清冷的眼瞳变得温柔似水,越加明亮照人。
她是那么的美、那么的娇艳可人,封为皇后的她,全身散发着迷人的魅力以及无人可及的尊贵。
可是他呢?半年来的流浪、思念,令他变得沧桑和阴沉,笼罩在身上的寒气比在寒谷时有增无减。
现在伊人就在眼前,可是他的双手却抬不起来,伸不出去拥抱住她。
是太过兴奋、太过激动了?或是胆怯了?
他感觉到眼眶一热。
“寒奴大哥,你怎么了?”冰奴柔和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这是那个七情不动,一身冷然的冰奴会有的声音吗?
她改变了,是那个高丽皇帝让她有的改变。她不再是冷情冷心的冷奴,而是一个跌入情网,晓得用柔情对待男人的冰奴。
“没什么,只是殿里的薰香让我不太舒服。”寒奴别开脸,不想让她瞧见自己的情绪波涛。
但不让看就瞧不见了吗?冰奴跟他生活了十九年,还会不明白他的感情吗?
“你……不该来的。”她轻叹一声地说。
她了解寒奴对她的感情,她一直知道,也一直拒绝,甚至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他还是不死心,依然万水千山的追寻过来。
这般的痴、这般的傻,是要她内疚和难过吗?
“我不想跟过去有任何的牵扯。”她绝然地移开身,想拉离两人的距离。
“我知道。”寒奴伸手拉住她的手臂,眼神黯然地望着地面。“我不会让你为难,更不会因为我的出现害你泄漏身份,害了谷主跟公主。我只是想再看看你,确定你真的过得很好而已。”
唉,终究是他在自作多情。
“那你可以放心了,我过得很好。”她毫不恋栈地抽回手,退开他的身边。
“你走吧,离开皇宫、离开高丽,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说完后,她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一眼。
她是如此的绝情,连一丝希望都不给。
“我知道了。”寒奴沉痛地闭上眼,忍下心中剧痛,神色黯然地走向窗边。
“你可以不见我,但有件事我却不能不替你做。现在皇上虽然相信你、宠爱你,但难保哪一天不会再受人挑拨怂恿定你的罪,所以在离开高丽之前,有两个人我必须替你除掉。”话一说完,寒奴便头也不回地跳窗离去。
“寒奴……”冰奴一惊,冲往窗边想叫住他,可是已经迟了一步,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夜幕中。
“糟了,他要杀淑嫔和金嫔!”
冰奴心急如焚的想追出去,但继而一想,淑嫔跟金嫔已经被软禁在她们的寝殿里,四周有禁军日夜守候着,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寒奴又怎么进得去呢?所以她安心地转回殿内。
也许他只是一时冲动,等他到了她们的寝殿,看到那边的情况后,就会死心离开吧。她自我安慰着。
只是她没有想到,淑嫔安排在皇后殿的眼线也发现了寒奴的行踪,很快就把皇后殿里有别的男人的消息传了出去,报给被软禁的淑嫔知道。
这下,她们可以报大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