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大寒,皑皑白雪让大地着上银妆。
大祚荣建国以来,此刻正是渤海国最富强的时代,势力范围东面临海、西邻契丹国,南与朝鲜国为邻,北方则到黑龙江。
天寒地冻的黑龙江,凝结上厚冰,镜般的冰面,将水下生机密封于寒冰之下。
“我是你娘,难道会害你吗?”女声在一片松柏中扬起,来自于中年艳妇……
站在一旁的少女是艳妇的独生女曹彩袖,嘟着一张可爱的小嘴嚷道:“可娘不是一直希望我和思浚表哥成亲吗?现下为什么又不肯?”
曹母陈春华抬起食指在少女额际点了一下。
“亏你是我的女儿,怎么我的聪明没在你身上发芽?思浚如今的身分已不是威风凛凛的参军,而是随时可能被砍脑袋的死囚,你准备守寡是不?”
“这是爹的意思。”
“你爹胡涂了,你也跟着胡涂?”
“可是爹说李家不能绝后,如果我们不帮思浚表哥,谁帮他?”
陈春华心里有她的盘算,老头子怕李家绝后,动脑筋动到彩袖头上,她可是千百个不愿意。
在今非昔比的此时此刻,谁不为自己多一些,从前表兄妹结成秦晋之好,亲上加亲;眼下李思浚都要死了,她怎么可能把女儿往虎口推?
“要替李家传宗接代不是非你不可,忆荷在咱们曹家白吃白住十四年,也到了替咱们做点事的时候了。”
曹忆荷,这个名字是曹弼取的,初人曹家时,她只有四岁,亲生父母死于一场瘟疫,曹弼善心见她孤苦无依,将她从破庙里带回抚养。
“忆荷不会愿意的。”同是女子,她不是自私的人,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
“不愿意也得愿意,现在是她报恩的最佳时机,再说,你才是曹家真正的血脉,身为养女的她能有什么主见?”
“娘既然不愿意女儿替表哥留下子嗣,叫忆荷去,不是对她很不公平?”
陈春华精明地哼了声,她是养女,能活到今天全靠咱们曹家愿意赏她一口饭吃,她没有权利反对。”
“爹不会同意的。”曹彩袖很清楚父亲的为人,不舍得自己女儿做的事,岂会勉强别人的女儿去做?
“他不同意也不行,我会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看谁能撑到最后。”陈春华心底有八成把握丈夫会让步,曹弼是个标准的妻奴,加上自己一向以艳色侍人,曹弼早已到了不能没有她的地步。
“娘这样很自私。”
“自私什么?你是我的女儿,我保护自己的女儿有什么不对?何况忆荷生下孩子后一样可以嫁人,我不会逼着她,非要她把孩子抚养长大。
这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她该知足、感恩。”
“不是闺女后,要再嫁人谈何容易!”曹彩袖吁了一口气。
“你今天是怎么搞的?哪来这么多慈悲心?”
“忆荷虽是曹家养女,可也是我的好姐妹,我自然不忍心将她的一生幸福赔上。”
“很简单,不是赔上她的,就是赔你的,你是娘的女儿,除非我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做寡妇。”
“若不成亲,只生孩子呢?”她想过这个方法。
陈春华愣了一下,“有什么不同吗?没有名分不是更不堪?”
“至少不必成为思浚表哥的未亡人。”在某种层面上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傻女儿,同样得替思浚生孩子,是不是未亡人并不重要,过程一样,得承受的异样眼光也不会因此而减少。”
“我们可以做得更隐密嘛!不管是我或是忆荷,再嫁时能光明磊落些。”她有点异想天开,生过孩子的女人在男人眼里属同等级,嫁过人与否不是评比的指标。
“随便啦,反正忆荷应该不会计较这么许多。”
“忆荷呢?”她环顾四周。
“谁晓得躲在什么地方做白日梦去了。”陈春华不高兴的嘀咕。
“爹也不知道谈得怎么样,都未时了还没回来。或许我们白担心一场,结果根本不许任何家属接近思浚表哥。”
曹弼的想法很单纯,他打算将自己的女儿弄进大牢,让外甥与之合欢,直至在其腹中留下李家血脉,将来于黄泉下与胞姐、姐夫重逢时,不至于愧对他们。
要疏通相关人员需要砸一笔银钱,假使钱可以摆平的事在他眼里都是小事,只是这回狱卒大爷们似乎不太买帐。
“小哥们看在我一把年纪不能绝后的份上帮帮忙好不?”
狱卒中最年长的正好今天当职,三十年典狱生涯里曹弼的要求他并不是头一次遇着。
“不是不想帮你,李思浚是死刑犯,怕一有闪失不只我们没命,恐怕要诛连九族。”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知道他犯了死罪,可他尚未娶妻就要见阎王去了,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够悲凉了,若是从此绝了后…………我也活不下去了。”他技巧地扯了个谎,若不说他是思浚的爹,如何能逼真地博得典狱大爷们的同情心。
老狱卒见曹弼老泪纵横,十分可怜,为难的说:“李思浚杀了红莲公主的驸马,朝廷上下都盯着这件事,这个人,随时随地准备脑袋搬家,我们不好安排女眷进死囚牢狱…………尤其让他俩在里头干那档事。”
“大爷们,求求你们,要多少银两都不是问题。”
“不是银子多寡的问题,而是咱们小命怕会不保,这件案子皇上交给兵马大元帅处置,韦大元帅并不好蒙混,要是让他知道我们允了你的要求,咱们一千人等会死得比思浚更惨。”
“是啊,搞不好会五马分尸。”一旁的小狱卒虽见了曹弼手上白花花的银子十分心,但头头不敢收的钱,他们这些人也不造次。
“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曹弼心凉了一截,兵马大元帅韦莫邪,骁勇善战、雄才大略,敌人闻之丧胆,北方草原的新秩序由他所建立,是一个任何人都不敢得罪的可怕人物。
“除非韦大元帅同意。”老狱车聪明婉拒了曹弼的请托,谁都知道寻常人哪可能轻易就能见着大元帅的面,就算走好狗远见着了又如何?怕是连来意尚未说明,就被丢出百里之外了吧!
“大元帅怎可能同意这种事?”
“那我们也没办法啊!李思浚是大元帅下令定要囚禁不可的死因,我们不敢贸然答应你的请求。”
失望不已的曹弼垮着脸回曹府,叹息连连的他,对于满桌佳肴完全没胃口。
“弄这么多好菜做什么?思浚就要死了,你们想庆祝什么?”他臭着脸道。
“思浚杀了驸马爷本当死罪,是他自找的,又不是我和彩袖逼他走死路的,干我们什么事?”
陈春华仗着丈夫不能没有她,不至于为了她说话苛薄而写下休书,所以完全不会看脸色的大放厥词。
“我正为着怎样替李家留后的事大伤脑筋,你们还有心情大鱼大肉的吃喝。”
“说得对,我们不该大鱼大肉的吃喝。”曹彩袖看了母亲一眼,希望她说话收敛些,父亲不是没有脾气的人。
“思浚的事你也别老往身上揽,你是他舅舅不是他爹,问心无愧即可。”
曹弼看了妻子一眼,长叹一声。“我把思浚当自己儿子看待这你是知道的,本来我希望彩袖嫁给思浚,咱们好亲上加亲,谁知道……”
“我也希望能有思浚那样的女婿,可碰上这种事,我可舍不得让女儿往火里跳。”何况一夜欢爱也未必真能为李家留下血脉,万一破了闺女身却没能怀上孩子,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彩袖,爹也舍不得,可你姑丈和姑姑就思浚一个儿子,他们又是因为救你而丢了宝贵的性命,这天大的恩情不能不报。”曹弼感性地道,女儿是他生的,与他心软的性格多少有些相似,听他旧事重提,多少能打动她。
果不其然,曹彩袖闻言旋即掉下泪来。三岁那年,她贪玩失足掉进后山深崖,姑丈为救她送了命,姑姑同时殉情而亡,留下独子孤身活在世上。
“我们养了思浚十一年,也够报答他们夫妻的救命之恩了,还要怎样?总不能没完没了的付出吧!”
“娘,别再说了。”不是当事者,无法体会她的痛苦,姑丈和姑姑等于是她害死的,她自责极了。
爹说得对,李家血脉不能断,若她能替李家留下传家血脉,也许她的罪恶感能减少些。
“你们父女俩这么热心,怕要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思浚九成九不会领情的。”
“为什么?”曹弼不解的问。
“想也知道,思浚根本不喜欢彩袖,在他心里彩袖是害他无父无母的罪魁祸首,他怎么可能顺着你们的好意?”正常人都会拒绝,不过,死囚算不算正常人,则有待商榷了。
“那该如何是好?”
“先别庸人自扰了,狱牢不放行,就算思浚愿意也成不了事。”曹弼又是一声叹息。
“就是,我老早就料到这事不可能成的,要是开了例,咱们渤海国的大牢岂不成了变相的勾栏院?”
“爹,难道无法可想了?”自责和内疚让她更积极。“除非兵马大元帅同意。”
“你们可别给我惹是非,韦大元帅不通情理是出了名的,你们父女俩少异想天开,真以为大元帅会大发慈悲。”
“娘好无情。”她忍不住反击。
“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心肝宝贝,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为自己多一些的陈春华开始一把泪地直流。扮可怜谁不会?
“春华,你这是干什么?”曹弼见不得妻子落泪,立刻心疼至极。
“我能干什么?还不就是担心你带着女儿去做胡涂事!”
“彩袖自己也愿意啊,我想只要我们诚意够,苦苦哀求大元帅,大元帅会被感动的。”
“你还说……你又不是只有彩袖一个女儿,要生孩子又不是非彩抽不可,忆荷也是咱们家的一份子,你平日不是把她当亲生女儿疼着,这回遇上这事,为什么只想到彩袖?”
对于妻子的不平之鸣,曹弼也很无奈。“忆荷毕竟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我若让忆荷替思浚留后,肯定会落人口实,说咱们欺侮别人的孩子。”
“你不是一直要我待她俩一视同仁?反正思浚不喜欢彩袖是你我皆知之事,先前我一厢情愿希望思浚和彩袖能成亲,当时你为对我勉强思浚,如今……正好,就由忆荷为李家传血脉。”
“这不好吧!忆荷身体不好,我怕她的身子无法顺利生下孩子。”曹弼知道自己可能辩不过妻子,仍做最后努力。
“胡扯!忆荷身子哪里会不好?我瞧她忙一整天也没听她喊一声累,不像彩袖,洗个自己的衣服,站起身来眼前都要黑一阵。”
“我们强迫忆荷做她不愿意的事,于情于理说不过去。”曹彩袖厚道地说。
“我同她说去,她不敢说不!”说着说着,强势的陈春华站起身往厨房走去。
身为养女,曹忆荷非常守本分。
她感激曹弼十四年前的一念之仁,不然她想她肯定活不过那年黑龙江的寒冬。
她在这个家里虽名为二小姐,实则做着婢女的工作。她很知足、很惜福,能有地方安身立命且有一口饭吃,她有什么好怨的?
而且养父待她很好,让她和正牌曹家小姐一起读书识字,所以今日的她才能有娴雅的闺秀气质,卓然的气韵今她显现出别于身分的迷人光彩。
将厨房恢复井然有序后,她和厨娘准备开始享用今日的晚膳。
“吴娘,把东西端到下人房吃。”习惯下命令的女声传来。
“是的,夫人。”
曹忆荷戒慎地看着养母陈春华,她知道阵春花并不喜欢自己,所以她素来聪明的尽可能躲得远远的,不相处就不会有磨擦,至少陈春华少了许多机会找她麻烦。
曾经,她很努力地试图讨好她,也许是力有未逮,也许是自己真的很不得她的缘,无论她怎样努力,陈春华就是与她不亲。
后来,她放弃了,反而大家轻松许多,至少陈春华可以更理所当然的对她颐指气使。
“思浚的事你知道多少?”开门见山,一切好办。
“爹希望彩袖能替思浚哥生下李家的子嗣,其他……我就不是很了解了。”她垂眼看着桌上的三碟小菜。
“狱卒拒绝了你爹的请托,再多的钱竟然都无法打动狱卒们平常贪婪的心。”
“爹肯定很失望。”
陈春华点点头,“思浚的爹娘是为了救彩袖而亡,你爹总觉得欠了李家人情。然而,思浚恨彩袖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算你爹最后说服了狱卒,思浚恐怕也不会接受彩袖替李家传宗接代。”
陈春华一边说一边观察她的反应,敏感的曹忆荷隐约知道养母前来找她,绝不是单纯的闲话家常,她并不想主动把心底的臆测说出,所以她保持一贯的缄默,静待下文。
陈春华微扬起下颚,豁出去地开口:“我和你爹觉得你比彩袖更适合替思浚生孩子。”怀孕生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曹忆荷宁死不屈,她决定花钱买个花娘了事。
当然,她了解丈夫并不希望百花街的姐儿来替李家传血脉,只是无计可施之下,想他也不至于反对到底才是。再说,柳巷里也许会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姑娘啊!
“思浚哥不一定愿意。”被命运摆布的曹忆荷唯一想到的驳斥只有这句了。
陈春华见她未作太大的反击,心定下不少。
“思浚对你会有什么不满意的?”一个月前的陈春华无论如何是不会这么说的。
“也许他有自己的想法。”
“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想法,能给他找个女人生孩于就很了不得了,他没什么好埋怨的。”
“不是说狱卒并不同意吗?”
陈春华似笑非笑的道:“是不同意,你爹打算带着你亲自去求兵马大元帅。”
“求兵马大元帅?”曹忆荷不禁瑟缩了一下,关于大元帅韦莫邪的传闻很多,仁慈纯良从来不是对他的形容。
美人最大的用途只在慰藉疲惫,这是韦莫邪狂傲的想法。在他心中向来不喜与过于聪明、自持又美丽的女子亲近,因为才貌皆备的女人往往自以为是。
而那种自以为是,偏偏是他最嫌恶的美人特质。
英俊盖世的韦莫邪在渤海国的地位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甚至他的影响力还在渤海国国王之上。
可他对王位兴趣不大,这一点他的女人非常清楚。
玉体横陈的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深吸了几口气,将想要他的欲念平息下来。
“你总是这么冷静自持。”
他穿回脱下的外衣,“你走吧!”
她不想接下他的逐客令,但知道他的命令没有转园的馀地,只得放慢速度依序穿上衣裳。
“有没有你真正在乎的女人?”她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一段时间了,往往话到嘴边便生生地吞了回去。因为他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脾性阴晴不定,他想宠你时,天上的星星都会为你摘下;他对你没兴趣时,自尊被踩在脚下是常有的事。
他饶富兴味的盯视她,语调和表情不协调地说:“我为什么要在乎?在乎是什么?”美人反而被问倒了,“我也无法具体形容在乎是什么,大体来说是一种爱的感觉吧!”
“爱?爱是什么感觉?”他取笑这个爱字。
“大元帅不曾爱过?”她好奇问道,既然挑起这个话题,她忍不住顺水推舟起来。
“你的问题很有趣。我上无父母、下无子女,我应该爱谁、能够爱谁?”他展现少有的耐心回答。
“爱某个你有感觉的女人啊!”很难吗?
“例如?”
“这种例子不好举。”她不敢往自己脸上贴金。“例如……红莲公主或是连着陪大元帅三个晚上的碧芝姑娘。”
“红莲?碧芝?”
美人故作不在乎地点点头。“她们全仰慕着大元帅,又有明亮美丽的容貌,大元帅可以试着择一人学习爱和在乎啊,我想她们也会乐意的。”
韦莫邪高做的笑了笑,“为什么提红莲和碧芝?你呢?你不想得到我的爱和在乎吗?”
“‘小婢不敢贪恋奢望。”她计量着以退为进。
他看穿了她的盘算,即冷且淡地回答:“‘我喜欢诚实的人。”
“小婢很诚实。”她不敢迎视他的眼。
“不知道为什么,你的话里缺少的东西就是诚实。”他不客气的直述。
她抖了一下,旋即跪地哀求:“大元帅别生气,小婢真的不敢痴心妄想,请大元帅饶命。”
他好笑地看着跪在地上哭泣的美人,用一种近乎冷血的音调说着他的赦免:“你哭什么、求的又是什么?你把我错认成动不动就杀人的刽子手?”
“我以为我惹火了大元帅。”她早耳闻韦莫邪光凭一张嘴就能定一个人的生死。她还不想死!
哭泣、哀求是唯一能软化男人的方法,不论对韦莫邪而言管不管用,试了才知道。“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他打断她的话:“好了,又哭又说话,我根本听不清你的话。”
“大元帅……”她怕他虽不杀她却从此不再理会她。“别不理我,你要是不理我,我活着比死还痛苦。”
“又是一句谎言,活着怎会比死痛苦呢?”他不屑地瞟了一眼多情的美人。
“是真的。大元帅不曾动过心,才会不相信小婢的话。”
韦莫邪挥了挥手,冷冷丢下两字:“走吧!”
美人自知人微言轻,遂不再言语。走出房门前,深情款款地朝韦莫邪瞥了一眼,提醒他:“勿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