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检署,最关注邢仪非的当属雷壑。他看着她寻找证人、搜集资料、准备文件……件件周全面面俱到,工作态度之勤勉严格犹胜以往,整个人比平时更冷三分。他开始替司寇哀悼。虽然同情情敌是一种很懦弱很不上道的行为,但雷壑现在真的觉得司寇会是世上最倒霉的人。换成他在邢仪非的位置,都未必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做检察官,她果然够狠!感叹之余,他想,不知道现在的司寇在做些什么,他会以什么样的心情去想自己的恋人——目前的死敌呢?
司寇没有去想邢仪非,他的全副精神只集中在一件事上:他一定要赢!为此他工作的高强度只在邢仪非之上。他要调查取证准备申诉材料,他要寻找有利证人并说服他们出庭作证,他要咨询精神病学专家设法取到鉴定结果,他还要配合新闻界极力在舆论上扭转公众对被告的恶劣印象,还要审查陪审团结构提出抗议以获得有利的人员组成……他得孤军奋战。伦叔不肯配合,邢仪非背后有整个地检署与大半公众,而他什么也没有。同行亦是看笑话者居多,华夜是职责所在显然不会插手,迟衡身份特殊不便帮忙,有时候疲累之极,他甚至觉得自己在一人对抗世界……只在晚上临睡之前,他会忍不住看一眼不远处公寓的灯光。
从分开的第一天起,那扇窗子里总会留一盏灯光,彻夜不熄,时刻都在散发着微微的光亮。他也同样在自己的客厅里留一盏壁灯,她也能够看见……司寇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交流,也没力气去想这种交流到底有没有意义,有的话又代表什么意义,他只是觉得,那对他,像一种……安慰,虽然不明白也形容不出但的确存在的温暖。
时间匀速地流动,似慢实快,转眼就到了距开庭只剩一天。事务所里,司寇最后一遍温习功课,中途方修罗送来咖啡,他抬起头,问:“方,你觉得我有多少胜算?”
其实司寇一人对抗世界是不正确的说法,至少方修罗一直站在他身边,不遗余力地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堪称他最亲密的战友。这简直是想象力以外的事情,有一次司寇忍不住吞吞吐吐表示感激之情,方修罗在电脑前头也不抬,回答:“大家同坐一条船,要沉一起沉。”听起来豪言壮语兄弟情深,其实他不过是说出事实罢了——方修罗本就是这样的人,虽不可爱,但绝对可靠_
方修罗放下咖啡,说:“你知不知道各大媒体最近一个星期的焦点新闻全是律师和检控官,提到朱胜伦加起来不到百字?”
司寇一笑,他明白方的意思。大众的关注已经从案情、被害人、凶手转移到控辩双方,所有人期待的是双方上演一场精彩大战,审判本身反不重要。这种舆论心态实际对被告有利,公众期待刺激、戏剧化与英雄——对凶杀则不再有兴趣,这是人性。
“我对案子不抱希望,”方修罗淡淡地说,“但期待你的表现。”
做到这个地步,一切全看天意。而司寇,有让人相信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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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检署,雷壑看着更加清瘦锐气、更加逼人的邢仪非,忍不住说:“明天就要开庭了,你——真的没有问题吗?”屡遭打击,绮念已经灰飞烟灭,但还是没办法不去看她,不去想她的事。雷壑,其实算是个心软多情的男人。
邢仪非回视他,冷冷地说,“我从来就没有问题。”这么狂妄的话,她说来却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雷壑相信,这就是邢检本色。
当日本市发行量最高的报纸,引用华人世界一本旧小说作为明日庭审的揭幕曲,叫做:龙虎斗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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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等法院重案庭,上午十点半。
法庭爆满,盛况空前——这还是人员限人的成果。中间坐记者,检方那边有邢仪非的Boss及检署同事、被害人亲属,被告一边有方修罗、迟衡等。方修罗一向隐身幕后专心做老板兼秘书,从不出庭,迟衡更从不会参加此类聆讯;但为表对司寇的支持,他们难得穿西装打领带准点到场。
稍微迟些进来的是华夜和圣小婴,进门看到无意中显得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华夜停住脚步,小声说:“看来我们应该坐到中间……”
圣小婴不屑地瞪他一眼,“你怎么连点立场都没有?同为律师又是男人,同仇敌忾这四个字总该听说过吧!”一脚把他踢到被告那半边,自己再施施然走到对面落座。华夜苦笑一声,坐进迟衡旁边的位置。
铃声响起,法庭侧门鱼贯走进陪审团、检方、辩方、被告,最后是法官,席间一阵骚动。
“今天邢检真的很有气势……”圣小婴喃喃自语。黑色套装衬托着她自到透明的脸庞,冷冷的肤色,冷冷的眼睛,冷冷的嘴唇,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烈到灼人的冷峻。
邢仪非抬眼去看司寇,他站在对面,嘴唇抿得很紧,那张线条分明的脸看来严峻而更难亲近。如果愿意,他可以让自己的思想和情绪叫人捉摸不清无从猜测,而此时更变本加厉地成为隐藏自我情绪的高手,令她几乎觉得对面是个无法了解的陌生人。
法官简短地说明了法庭程序及规则后,审判正式开始。首先是检方正式提起公诉,说明案情,一大堆专家依次上庭,例如法医、指纹专家、鉴定科报告等等重要证据,正是这些铁证构筑了检方的整个起诉基础。辩方没有提出异议和问题。被告朱胜伦站在木栏后面,双眼平视前方,整个人非常安静。
接着是逮捕朱胜伦的警官出庭作证。邢仪非让他叙述了整个逮捕过程,特别着重于当时嫌犯的衣着。警员说:“他穿的是正式警服,我开始以为是一起行动的同僚,走近时才发现他情形不太正常,而且黑色警服上溅有可疑的血点,于是立即请他回分局协助调查。”
邢仪非最后问:“当时他身上有否配枪?”
警员肯定回答:“有。”
法官宣布:“辩方律师,你有问题吗、’
司寇站了起来,“我想请你详细描述一下,关于发现被告时,什么叫做‘情形不太正常’?”
警员说:“喔,我闻到他身上有酒精气味,而且他看起来恍恍惚惚,我问他问题他也没有回答。”
司寇说:“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你发现他的时候,他处于精神失常状态?”
警员张嘴之前,邢仪非立刻站起来抗议:“反对!道听途说,警员不是精神病学专家!”
法官点头:“反对有效。”
司寇微微一笑,继续提问。“在嫌犯被带回警局之后,你们对他进行审讯了吗?”
“没有。”
“为什么?”
“反对!与本案无关!”
“反对无效,你可以回答。”
‘他状态很糟,不适合立即审讯。”
“请详细说明他当时的状态。”
“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很高,而且毒品测试呈阳性。”
接着司寇又追问出所有的测试数据,表明他体内的酒精与毒品指数非常之高。他力图使陪审团认为,当时朱胜伦因为这些而精神失常。
邢仪非随后传讯负责此案的警官,她问:“案发时朱胜伦已请假多日,他是否有权继续穿警服及配枪?”
警官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不能。警员只有执行公务时才能穿制服和配枪,这是基本条例。”
“这么说嫌犯身为警务人员却故意违反他非常清楚的基本条例……”邢仪非停顿片刻,突然问:“普通公众一般对警察会不设防,所以说嫌犯意在显示其身份以使被害人失去戒心,对不对?”
“是”
司寇大声抗议:“反对!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这种主观猜测!”
“反对有效。”法官宣布,然而邢仪非却微微一晒,意味深长地扫了陪审团一眼,好像在说:这是明摆着的。
形势非常清楚,朱胜伦杀人本身毫无争议,司寇是要尽力证明他案发时处于精神失常状态,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邢仪非作为检方,则起诉他是有预谋的、极其冷血凶残的一级谋杀罪犯。
双方论战由此逐渐激烈,从凶器是长刀而不是枪支,到做案过程不带手套而留下大量指纹,两人唇枪舌剑,辩论焦点集中在是预谋杀人还是突发事件上。旁听记者目不暇接大呼精彩……世事总是如此,当事人搏命演出,旁观者只在看戏。
关于动机一项,事实对朱胜伦不利,因为去年庄艾薇揭发警方渎职,他虽然没直接负责,却因督察不利而被停职反省两个星期,为此失去了当时升职的机会。然而询问证人中,司寇指出事实:在半年以后朱胜伦仍获升职,并没有曾经因为停职反省而遭到上级冷冻,这不能构成有说服力的犯罪动机。
邢仪非丝毫不动声色,她冷静地传讯了包括一名医生在内的几位证人,说明当时朱胜他因渎职案被廉政署单独讯问的两天内,他的儿子遭遇车祸身亡,他未能赶及见其最后一面,当时情绪非常激烈,他有可能因此憎恨报道渎职案而导致自己被隔离审查的庄艾薇,由此产生报复心理。
旁听席上迟衡与方修罗对看一眼,同生感慨。细节调查取证周详严密到这个地步,足见邢仪非之可怕,司寇不妙了!
剩下的时间司寇传唤了一打以上的证人,大多是朱胜伦以前的同事、邻居、朋友亲属,而关于他的为人,这些朋友熟人都交口称赞他是一个善良诚实的人,很难想象他会杀人。邢仪非在此过程中并没有提出问题,直到一个慈善机构的负责人说明他们会收到朱的定期捐款,她才站起来问:“请问贵机构对捐款人姓名是否定期对外公布并致公开感谢信?”
证人回答:“是,不过捐款人要求保密则不会。”
邢仪非再问:“被告有过保密姓名的要求吗?”
证人摇头:“没有。”
迟衡微微叹息一声,邢仪非果然不肯给司寇一丝一毫的机会。人在世上怎会只有一副面孔,当然会做善事也会做坏事。司寇想让陪审团对朱胜伦存下一个正面的形象,进而相信他精神失控才会杀人,而邢仪非短短的两句话,就将朱拉回凡人行列,暗指他做善事为赚取名声,司寇精心打造出的效果立刻掉价。
稍后法官宣布:现在已到法庭午休时间,该案延至下午两点继续审理。被告押回候审,休庭!
中午时分法庭附近的餐馆爆满。一间咖啡馆里,迟衡、华夜、圣小婴聚在同一张方桌旁聊天。就专业而言圣小婴是外行,她首先问华夜:“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像双方都蛮有道理。”。
华夜看了一眼迟衡,这才慢条斯理地说:“朱胜伦不符合所谓典型暴力罪犯的类型,司寇宣称他是因为酒精和毒品的影响而暂时精神失常,私下里说,我觉得事情应该就是这样。他案发前不久开始吸食天使尘,杀人的时候可能已经完全神志不清,所以后来才不记得对庄艾薇做了什么事。但是他找上她并且应该是诱骗她开门进人,这很难追究当时他到底是不是存有报复的心理。”
圣小婴说:“你是说司寇能赢?”
华夜出乎意料地摇头,“司寇可能在许多方面取得对被告有利的成果,但是他缺乏能扭转全局的决定性因素,而这种因素却是不可能从法庭上获得的。这个他自己其实应该明白,但显然困为个人原因被他故意忽略,他要试图以人力回天意。”
圣小婴尽力维持耐心,“那你认为,能决定全局的因素是什么呢?”
华夜再摇头,“我不知道。”就是政治背景啊,他心里想。
迟衡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眼角眯了眯,倒没说什么。
废话!圣小婴决心再不同他讨论一个字,转头问迟衡:“你觉得呢?”她混迹道上,两人曾经相识。
迟衡无可无不可地回答:“你家老公英明神武,正的反的全都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华夜愈发觉得此人很上道,正要夸赞,圣小婴已经瞪向他,“喂!什么老公老婆!乱讲话毁我清誉,小心烂舌头!”
华夜的微笑僵在脸上(他前日第101次求婚再度失败),迟衡倒是转过头,对他展开一个大有深意的暧昧笑容。
休息室里,司寇紧张地工作,最后确定辩词,做完之后才发觉饥肠辘辘起身出去填肚子。刚刚踏出休息室大门,邢仪非正好准备进来。两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发现彼此正互相对视,好似中了定身法一般双双僵在那里。
邢仪非刹那间有些手足无措,虽说公私分明,但现下于公于私无论哪种面貌对他似乎都不大妥当。迟钝如她也能看出他虽看上去坚毅如磐石,眉间眼底却是心力交瘁疲累至极,还是忍不住问:“你……还好吗?”
司寇近距离看着她,可能一时感慨万千以致瞬间脑子里全是空白,听到问话才回过神。你还好吗?这个时间这等地点这种情势这句问候听起来实在有说不出的讽刺,然而她是真的很关心地在问。他看得出来,可惜却没办法回答。深深地注视她一眼,司寇转开目光,拔腿就往外走。
就这么,擦肩而过,两人都未曾回首。
☆☆☆
下午开庭,就场面上而言,简直激烈到混乱,因为在案发时朱胜伦是否精神失常的这个关键问题上,控辩双方都请出一堆专家,拿出各自相反的鉴定报告。争论到最后朱胜伦有没有精神失常很难说,陪审员和旁听者倒都有些精神错乱。
这次超级辩论终于结束时,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个个疲惫不堪。再辩下去难保庭上真会有人精神失常(朱胜他本人倒是一副心平气和宠辱不惊的样子),惟二例外的就是司寇与邢仪非,这两个人是辩论的漩涡中心,而现在看起来居然仍是神采奕奕光鲜亮丽,甚至比刚开庭时还要斗志昂扬精神百倍……所谓王牌的战斗力大概就在于此吧!
他们还有最重要的结案陈词。
首先发言的是辩方律师。司寇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开始陈述。
“我的当事人是一名警察,由于职业原因他们要面临比常人更大的生理和心理压力,统计数字说明警察中精神疾病的发病率和自杀率都是社会平均值的三倍,所以他们在遇到难以承受的悲剧打击之下完全可能因为压力而造成精神崩溃。朱胜伦警官忠诚服务二十余年,一向是奉公守法、行为良好的优秀公民,然而在遭受家庭惨剧之后他不能排解精神重创而酗酒、吸毒,再度加重其症状,最终在见到记者庄艾薇时精神完全失去控制酿成不幸。”
司寇停了下来,看看法官、被告,甚至扫过公诉席上的邢仪非。他的声音在法庭上一向是一项武器,连贯绵延,天顶下回声悠然,饱含幽深柔韧的感情,几乎像布道的牧师,有一种魔幻般的说服力。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正视着陪审席,“这是所有人与整个社会的悲剧,我们无力改变,但我们可以避免这个悲剧继续错误地延续下去。朱胜伦需要的是人道的治疗而不是更加残酷的惩罚!”
司寇坐回座位,只觉筋疲力尽。他做了一切,剩下的就是等待结果了。
邢仪非站起,沉默片刻,然后清晰、冷静、自信、一字一字地说:“那天早上,被告有预谋、有计划地来到被害人家中,冷血、残忍地执行了他的报复企图。他不能替自己找借口,因为我们不会因为罪犯有破碎的家庭就赦免他们的罪行,同情罪犯就是纵容犯罪!庄艾薇被残酷的夺去生命,然而她可以期待正义得到伸张,凶手必须付出代价,而那个凶手就是他!”邢仪非猛然指向被告席上的朱胜他,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看过去,朱从头到尾波澜不起的脸上竟也显出一丝慌乱和下意识的躲闪。
“难道还会有比这个更公正的裁决吗?”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邢仪非凛凛的声音在法庭内回荡,余音绕梁。
陪审员退庭,商议结果。
等待判决的时间,旁听席上一片骚动,紧张的气氛令人坐立不安,而庭上的司寇和邢仪非仍然面无表情,冷硬得像两块石头。
陪审团进去了很长时间,显然存在明显的分歧,这给控辩双方都留下了希望,又更加惴惴不安……再漫长的等待总有尽头,终于他们返回法庭。为首的陪审员回答法官的询问:“法官大人,我们做出了裁决。”
“我们以五票反对,七票赞成,多数一致做出裁决:被告朱胜伦一级谋杀,罪名成立。”
法官随后宣判如下:罪名成立,死刑,十五日内允许上诉。
瞬间的静默立刻被各式各样的嘈杂声打破,法警不得不拼尽全力维持法庭秩序。狂喜、惊讶、难以置信、失落、兴奋……不同的人不同的情绪仿佛同时爆发出来,交织在法庭上空。朱胜伦平静无波的神态表明他并不在乎这个判决,然而最重要的两个主角——
总算……结束了!邢仪非突然间有一种累到脱力的感觉,平生第一次,她没有以往的胜利和轻松,只觉得身心疲倦到了极点,什么都不愿想,什么都不愿做,她只希望赶快离开法庭,回家。
有司寇的家吗?她下意识去看对面的他,却什么也没看到。司寇的脸上是一片空白,他,在想什么呢?……
就这样——结束了吗?冷彻心肺,寒意透顶。司寇突然觉得支撑不住,各式面孔各式声音在周围晃来晃去,法官、伦叔、邢仪非、陪审员、方修罗、迟衡……意识漂浮在虚空中,越来越模糊,直至淡至虚无……
“司寇……”方修罗担心地叫他,司寇的脸色刷白,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快速流走——不久之后,他才了解消失不见的就是“司寇”。
迟衡皱起眉,辩护席上的司寇看起来很不对劲,静默到可怕。
用尽最后的自制力,邢仪非和司寇在同事与朋友的陪护下走出法庭,不管审判结果如何,这两人看起来有一点是相同的:仿佛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而且都输得很惨。
作为律师和检察官,他们秀出了从业生涯迄今为止最精彩的一次演出,然而在这个舞台上,作为司寇和邢仪非,他们是惟一的失败者,这应该就叫人生吧……那种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做的,无奈。
☆☆☆
当日从黄昏到深夜,邢仪非一直在公寓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最终一夜未眠。
方修罗在办公室度过整夜……奇怪,那家伙总该出现的啊,为再度上诉他也一定会来这里,难道自己居然会想错了?
迟衡的酒吧破例开业到天明……白天见他濒临崩溃的边缘,最直接的反应不是应该来这里吗?
司寇从此失踪,至少,邢仪非没再看到他。
曲终,人散。
☆☆☆
时间是不间断的流水,一分一秒,一时一刻,一格一格向前推进。方修罗在事务所宣布司寇律师暂时休假;朱胜他坚决拒绝上诉,而且继续对毒品案保持沉默;华夜与地检署的合作仍在进行,寻求其他突破点;媒体在审讯落幕之后渐渐将兴趣转移到其他社会热门的新闻上;圣小婴仍得无限期负责邢仪非的人身安全;而邢仪非呢,她继续地检署的日常工作,一如既往地沉默如冰,没人能看得出她在想些什么——反正她一贯如此,旁人早已习惯。世界太大,人心太小,司寇这个人的消失,好像一点涟漪都没有激起。
地检署。对雷壑而言,邢仪非本来就是一个在周身带有绝缘场的人,自从案件结束,她则更变本加厉地在外面布下一堵坚冰筑成的厚壁,而她的专业表现仍然完美……这样的她,雷壑以前只是觉得自己比司寇迟到一步而已,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始至终,他与他们完全不在一条路上——放弃,常常是种明智的选择。
圣小婴则远比华夜频繁地跑到司寇的公寓、邢仪非的现居处。当然她有很好的名正言顺的理由,所以圣小婴顺水推舟心安理得自自然然地把邢仪非当成自己的“半个朋友”。人在江湖,多个下届地检署首席检察官的朋友总是一个很可靠的后台——不知邢仪非如果明白她这方面的想法会不会立刻搬家。
总之,正因为圣小婴的经常串门,那件事发生时她才能及时恰逢其会,以致于她后来常常想:如果,如果不是自己凑巧赶上,以邢仪非的孤僻少人缘,最后会不会酿成不可思议的人间惨祸占据报纸头条?
那一天是艳阳高照的周末,圣小婴独自一人逛街购物。下午时分,一时兴起决定去拜访邢仪非蹭顿下午茶,于是打电话过去。没人接,正要挂断听到答录机留言——居然还是司寇的那一套!接着听见的,还有另一种声音。
警哨。
圣小婴当时头发就竖了起来,来不及仔细去想为什么不是警铃而是少见的尖哨报警,惟一的念头是:难道邢仪非遇袭了?!
她几乎以超人的速度赶到公寓,冲出电梯掏钥匙开门,手都有点抖——保全系统是她重装的,当时惟恐不够坚固,现在只恨太繁琐。
闯进大门,第一眼就看见毫无声息趴在客厅地板上的邢仪非,尖哨声在耳边回荡。圣小婴腿一软,几乎走不过去。她深吸一口气,冲到邢仪非身边,伸手去探鼻息脉搏——虽然微弱但的确有。她稍微镇定下来,再迅速检查全身,没有伤口、没有血迹、什么都没有。她立马想到投毒、注射,但看邢仪非一点特殊的症状也没有,圣小婴再镇定三分,这才注意到房内的尖哨声很奇特,绝对不是警铃,保全系统没有报过警。她循声找到了厨房,看见——
料理台上一只电水壶,水开多时,壶嘴持续尖啸。
Shit!圣小婴一把拽下插头,此时救护车已经开到楼下。
于是不过三个月,邢仪非再度被送进圣玛丽医院急救室。同一位医师M·JOhnson告诉全程陪护眼都不敢眨的圣小婴:病人营养不良,身体虚弱,血糖偏低。简而言之——饿昏的。一瓶葡萄糖足以解决问题。
如果不是邢仪非当时还未醒来,圣小婴觉得自己一定会揪起她破口大骂。搞什么嘛!检察官就能吓死人不赔命吗?!当然无论如何,圣小婴都算邢仪非的救命恩人,饿个一两天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万一水烧干电线起火就很难说了。
邢仪非注射过营养针和葡萄糖,两人一道回公寓,顺带拎回大袋维生素等等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药丸。
厨房,冰箱是空的,储藏柜是空的,水壶也是空的(所以才去烧水)。
圣小婴站在客厅对邢仪非说:“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啊,你?”繁荣社会检察官差点饿死家中,简直是全体市民之耻。
邢仪非没说话,圣小婴也没指望她回答,只是顺着她的目光看见那间卧室,空荡荡的。消磨得差不多的怒气一下子全部泄掉,唉,自己虽然受惊吓,但真正不好受的还是邢仪非,而且还差点闹出人命。
圣小婴决定和邢仪非好好谈一次。为人为己,这种状况实在不能再持续下去了。
“Allen。”圣小婴郑重其事地叫她,“你这样是不行的!就算你不在乎糟蹋自己也不能这样砸我招牌……啊!不对!我的意思是,你砸我招牌没关系,但不应该对自己这么不负责任。司寇如果知道今天的事一定会担心的。”
首次有人在那之后跟邢仪非提起司寇这个名字。圣小婴紧紧地盯住她,如愿地看见她的眼神中有些动摇乃至灰黯。
有在听就好。她再接再厉:“你跟我说实话,起诉朱胜他那件事,你究竟有没有,后悔?”
邢仪非沉默地看着她,摇头。如果从头再来,她会作同样的选择。她从未后悔担任该案的检控官,因为她是邢仪非。但是,这些日子以来,某些时候,她会希望自己,不是邢仪非。
既然不是她的问题,那就是关于司寇了,圣小婴觉得轻松了不少。“我明白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当你只剩下一个人,无人能让你付出时,生命就彻底空虚了……算了,这听来像是三流政治家的演讲。直接地说,你既然那么担心司寇,又很想他,为什么不干脆去找他?”难道要弄到间接自杀上报纸头条,让司寇赶回来见最后一面?
邢仪非睁大眼睛看着她,好像她在说阿拉伯话。
“你就从来没这么想过吗?”看她表情就知道,圣小婴叹气。也是,以邢仪非的心高气傲性情孤绝,这辈子说对不起的次数恐怕都屈指可数。无关为人,这是个性使然。她这种人居然会为爱伤神,只能说司寇是个奇迹。
“爱情不是那么简单的。”面对邢仪非圣小婴俨然觉得自己是专家,“就算是公主,想得到王子还要先为青蛙付出一个吻呢!司寇虽然不是王子,但吻他总比吻青蛙要容易多了吧?”
邢仪非专心受教,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问:“然后呢?”
“然后就很简单了呀!”圣小婴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找到他,温柔地告诉他……嗯,这种高难度我就不要求了,总之你只要让他明白,你很爱他,担心他、支持他就够了。他若是男人,就算身在地狱底层也会拼命爬上来的。”
爱他……她突然想到很久之前的那只青蛙,仍放在办公桌上一眼就可以看见的笑容可掬的青蛙,“邢仪非爱司寇!”那张被扔进垃圾筒的粉红色便笺……付给青蛙一个吻,一个吻就够了吗?
“如果还是不行呢?”她问。
圣小婴一愣,如果这都没用的话……她的脸上显出一个半开半合蒙娜丽莎似的微笑,“那你还不懂放弃吗?人若不自救,神都会放弃。”如果司寇是那么脆弱易折跌倒再也无法站起的男人,那他,是不适合邢仪非的。
放弃……什么时候她曾听见过这个词呢?
如果换成你我,你会放弃我吗?
会。
我不会啊!如果是你,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就是这样。
真的能够那么容易放弃吗?十年、生活、司寇、爱情……
她注视她的目光让圣小婴有一点脚底发凉,“……换做华夜你也这样认为吗?”
噎住片刻,圣小婴恢复得极快,“这个嘛……”她笑得很自然,“我随便说说而已,不必当真。”
放弃这两个字,总是置身事外的人说来比较不痛。
☆☆☆
门铃响起的时候,迟衡心不在焉地去开门,正眼看到她时差点以为自己眼花。邢仪非?两人相识多年这是头一次见她上门拜访,何况现在还是工作日……等等,倒是有一种可能。
“公事?”他直截了当地问,挡在门口。
“司寇。”她的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困窘,微微侧过脸。虽然是面无表情,但迟衡眼尖地瞄见她的耳根有一点可疑的泛红。
他“刷”地拉开门,退后一步,“贵客请进。”
总算有人肯来了!他早已立下决心,不管是方修罗还是小报记者,只要有人开口问,他一定会双手奉上司寇的行踪住址,但怎么过了两个星期还是没人来呢——他才不要那么苦命地一人承担司寇这个麻烦家伙!
只是没想到来的居然不是方修罗而是邢仪非,世上果然有神迹。
两人隔着一张方桌对坐,面前的红茶雾气氤氲。迟衡额前的头发垂下遮住他的眼睛,“朱胜化那个案子,当事人不肯配合,法官有压力,舆论一面倒,如果这样司寇都能赢,今日他不会崩溃,整个司法界会崩溃。”
邢仪非说:“你是他朋友?”
迟衡微笑,“朋友才要说实话啊。你是他的lover,检拉官不是照做?”
她的神色微微一冷,他已流畅地接下去:“邢检,你明明是很聪明的人,司寇也一样,早知今日,当初还非要把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你们叫我说些什么好呢?”
邢仪非沉默。迟衡这人素来对个人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没有什么好感,他对整个事件其实非常不以为然。当然邢仪非丝毫没有跟他解释的意思,人与人本就是不同的。
迟衡不过点到为止,他抓起一支笔在记事本上刷刷写下一行字,撕下来推到对面,“他在那儿,世外桃源呢。你们可以慢慢聊,保证无人打扰。”
收起地址,主客之间就没有什么话题了。邢仪非站起告辞,迟衡也站起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笑着说:“想不到司寇那么有魅力,居然让邢检平生第一次占用工作时间办私事。”
邢仪非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人果然生活够糜烂,基本常识都欠缺。她指一指对面墙上的欧式金钟,一点零七分,“午休。”
摇摇头,她继续往前走。当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处时,迟衡轻轻扬起嘴角,关门回去睡觉。
司寇和邢仪非,虽然很难想象,但他们两人,也许远比自己所想的更要依赖对方呢……
☆☆☆
地检署,首席检察官办公室。
听到敲门声,F·Mcbean头也不抬,“进来。”脚步声传来,他抬眼看是邢仪非,严肃的主管面孔瞬间软下来——这算是地检署一景,F·Mcbean脾气暴躁,惟独看到一副专业冰山姿态的邢仪非时,老头子居然可以用“慈眉善目”来形容。
然而这一次,看着她递上来的申请单时,F·Mcbean神色大变,“休假?!”他再看一遍申请人姓名,是邢仪非没错。
邢仪非点头肯定,“是。”理由一栏是“私事”,时限两个星期,这些才是令F·Mcbean变色的主要原因。
F·Mcbean随手扔开申请单,往椅背上一靠,“现在休假?邢,你应该知道,下星期一竞选就会正式开始,这个节骨眼上,你要休假?”
“我知道。”邢仪非冷静地说,“请假是私人原因。”
F·Mcbean双手撑上桌面,皱着眉紧紧地盯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邢,私人问题绝对可以毁掉你的事业!”真是伤脑筋,他最看好、最信任、最放心、历年请假不超过三次(全是病休)的邢仪非居然会做出这种事,简直不可思议。
她沉默,关键时刻出人意料地提出休假,当然会令对她满心期待的Boss失望,她也觉得很抱歉。
看见她的歉疚神色,F·Mcbean放缓语气,“邢,我一向对下属要求严格,但惟独对你从不多说,你明白为什么吗?”
邢仪非摇头,她才不会去想这些东西。
F·Mcbean接着说:“因为你不需要!只要给你一个目标,你就会一直向前。你的身体里有一种动力让人羡慕。”他停顿一下,加重语气,“你是天生的检察官!我自信不会看错人,不要令我失望。”
天生的检察官吗?其实她自己同样有此认知,而且一直至今,即使遇到司寇再到爱上他之后仍没有改变。司寇曾经为“法律和他到底哪一个更重要”而与她吵架冷战,她当时觉得这个问题很幼稚,两者根本不具可比性,怎么可能放在天平上称量?当然没有答案。而这一段时间以来,她更清楚地意识到:法律于她,是如同呼吸一般自然的天性;而司寇,却在不知不觉中融人血管成为邢仪非这个人的一部分,他令她,觉得完整。
邢仪非正视F·Mcbean,认真地说:“我明白,我会努力。”被如此期许推重,是人总会心存感激。
F·Mcbean大喜过望,拿起申请单正想扔到垃圾筒里,她接着说:“还有,我现在要请假。”
最终F·Mcbean还是在她的申请单上签了名,正如他先前夸赞她的一般,邢仪非要做某件事,绝对专业,全心全意,从不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