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蓝飒却不见了。草坪区,没有;看台上,没有;车库里,也没有。到了最后,有些焦急的杜月聆不顾警卫的拦阻,直直冲进丰田车队的经理办公室内。
就在那里,她看见了蓝飒。他正姿态随性地坐在办公桌上,单脚跷起,手里转着一支笔。听见她的惶急脚步声,他略侧过身子,冲她掀唇一笑,“嗨。”
“蓝飒,那笔钱……”她急切地开口,但语声被人悍然切断——
“脸皮可真厚啊。”办公室另一角,凉薄女声响起——岑佩蓉自办公桌后霍然起身,扬着细致的眉,眼神冷凝地看向杜月聆,“在做出那么过分的事以后,还好意思大咧咧地跑到办公室来炫耀,真让人不敢相信。”
什么?月聆愣住了。虽然一直感觉得出这个美女不太喜欢自己,可是,这样劈头盖脸的一通谩骂……她承受得非常无辜呢。
“怎么了吗?”她诧异地望向蓝飒。
蓝飒表情无辜地一摊手,“今天早上,你爸来过了。”他口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
但岑佩蓉可没有那么好的修养,她霍地跨前一步,高举起一只手,将一张小纸片用力地摔在地上,怒声道:“杜小姐,请你不要用钱来侮辱蓝飒!”
月聆惊惶失措的眼神由这美女身上蓦然移向地板:被扔到地上的,怎么……会是那张支票吗?蓝飒不正需要这笔钱吗?
“请收回你的钱!”岑佩蓉激动地说着,一贯冰冷白皙的面皮此刻涨得通红,“我一直在恳求教练破例让蓝飒参加比赛,就算只是试跑四圈也好!他欠缺的……只是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而已,而我也一直在替他争取!所以——请你不要自作主张拿钱给蓝飒,不要破坏我的梦想!这梦想是我和蓝飒共有的,你没有资格参和进来!”
杜月聆被骂得呆住了。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岑佩蓉也在暗地里帮助蓝飒。可是,这女人的帮助和她的帮助——丝毫没有冲突呀!岑佩蓉为什么气成这样?现在蓝飒有钱了,可以早一点达成梦想,这不好吗?不正是她们都希望看到的吗?
月聆摇着头:她不懂啊……
将迷惑的眼光投向蓝飒,她轻声问:“蓝飒,你也……不想要这笔钱吗?”
蓝飒耸了耸肩,“没说不要,不过有代价。”他讲得轻松,仿佛代价不算什么。然后,他手一撑跳下桌子,走到办公室中央,俯首捡起那张支票,回身觑着岑佩蓉,“你才是——不要自作主张啊。”他受不了地朝天翻个白眼,抱怨道:“我把支票给你,是叫你拿去给教练,不是让你往地上摔,OK?”
“蓝飒!”岑佩蓉脸色一变,疾叫:“你真的打算收下这笔钱?这是侮辱啊!”
“侮辱?”月聆越听越迷糊,“蓝飒,究竟发生什么事?”
“没什么。”他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闪了一闪,随即恢复一贯的随意表情,轻笑,“你老爸蛮有商业头脑的,叫我拿着这笔钱,从此以后离你远一点儿。”
“什……什么?”她彻底傻了,双脚不自觉向后移了一步。父亲叫蓝飒离她远一点儿?这……难道是……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照我的理解——”蓝飒托着下巴,沉吟了半刻,抿嘴吐出一句:“这一百万应该是分手费的意思吧。”
分手费?月聆心中猛地一痛。单是听见“分手”两个字,她都觉得无法呼吸。自己的父亲怎么会这样做?昨天晚上明明说得好好的要无条件赞助蓝飒参赛,今天却为什么代替她和蓝飒谈分手?
她猛然抬眼,看见蓝飒平静的表情,心中更慌。
“蓝飒,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要分手的意思!”她心急地想解释这一切,“我、我只是想帮你——”
“嘘,我知道。”蓝飒点点头,望着她的眼神仍是温柔的。
“我们、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蓝飒一定生气了,不然不会表现得那么平静。月聆三两步奔上前去,拉住他的手,急于讨好地说:“我回去再和我爸说说看!”
“说什么?”他扬眉,似笑非笑,“去求他收回这笔钱吗?”他看着她,好像觉得她的提议很荒谬。
月聆愣住,咬着唇想了一会儿,表情为难地道:“或者……或者我们先假装分手,等支票一兑现,我就立刻办休学,和你一起去欧洲……”
听到这句话,一边的岑佩蓉表情嫌恶地皱起眉。这个天真的富家小姐——可真是死缠烂打啊!
而蓝飒的表情却寡淡得仿佛没听见月聆急切的表白。他静静待她说完了,目光深沉地凝视她仰望的脸庞半晌,轻吐一口气,“不可能。”
月聆一怔:什么不可能?
蓝飒抿唇一笑,笑意却不曾到达眼里。他抓抓自己的头发,语气有丝无奈地开口:“如果……真的决定了要拿这笔钱,就不能再玩阳奉阴违那一套。你老爸又不是傻瓜,我们如果继续来往,他一定会发现。而我——也不是那么死乞白赖的人。”月聆心中一凉:这话……什么意思?某种不好的预感瞬间浮上胸臆,她慌乱地伸出手来,用力点住他唇瓣,想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可是,他还是说了。
“月聆,我很需要这笔钱。我们分手吧。”
只一句话,心顿时被伤得很痛。
杜月聆像被火烫着似的立时抽回手,拼命瞠圆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面前突然陌生起来的男子。
分手?
这话出了口,虽然只是轻描淡写的口吻,却仿佛震雷一般在她耳边轰鸣了又轰鸣,不肯散去。她不敢相信呵!听错了吧?蓝飒……要和她分手?
为了心无芥蒂地拿走这一百万,为了不变成一个死乞白赖的人,他选择放弃她?
“不要、不要开这种玩笑!”杜月聆蓦地笑开来,笑脸咧得大大的,眼眶却不受控制地湿了,“我们可以暗地里继续交往的!我很会保守秘密,不会被发现的!”
蓝飒眼神一闪,“听着月聆,我必须出国……”
话音未落,她悍然切入:“我也可以出国的!我有护照!你下一站要去哪里?我也可以去啊!”
这下子,蓝飒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双唇抿得死紧,只是呆望着自己穿球鞋的双脚——那两只脚在地板上点着,左脚右脚轮流,一下又一下。
“或者……我们偷偷保持联络啊!你写信给我,我、我把地址抄给你……”月聆猛然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去翻自己的背包。可是,那讨厌的眼泪啊,突然像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流泻出来,害她视线都模糊了……烫热的泪水滴上手背,她假装没感觉到,只是拼命从包里挖出笔和纸来,手指颤抖地开始写下自己的地址,“打电话也可以的,虽然国际长途有点贵……”她喃喃自语着,嘴唇不停地抖,出口的话语支离破碎,“或者,发电邮啊,电邮不费钱,很划算……”
蓝飒没有抬头,任她傻乎乎地一个人说个不停。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脚下那片地板,好似那里有磁石吸住他的目光。
直至某一刻,面前的女孩终于情绪崩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岑佩蓉站在一旁双手环肩,冷眼看着,心里感受复杂:本应该幸灾乐祸的,可不知为什么,看到此刻这女孩哭得这么惨,她竟起了几分同情之心。
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面纸,无声地递给杜月聆。
月聆没有伸手去接。她止住哭声,没来得及伸手抹掉脸上肆虐的泪意,只是定眸凝视着蓝飒僵直的身躯。
“真的分手?”她轻声问,眸光黯淡了。
一旁的岑佩蓉不自觉屏住呼吸,不知道自己究竟更想听见哪一个答案:蓝飒真的决定拿这笔钱,从而和这小女孩儿分手吗?是还是否?舍得还是不舍得?
真好笑,此刻蓝飒在和别的女人处理感情纠纷,她却替女主角感到提心吊胆了起来。岑佩蓉抿起唇角,苦笑。正在这时,听见蓝飒轻声地、但坚定地说了一句:“嗯,分手。”
杜月聆霎时面如死灰。
小手无力地下垂;写了一半的地址轻飘飘地落到地板上。
她呆呆站着,没有躬身去捡——反正,不需要了。
“知、知道了。”她点了下头。心,痛得没有知觉。
蓝飒没有抬头看她。
“那,我走了……”她嘴上这样说,脚步却不舍得挪一挪。
他仍旧如石像般僵立着。低垂着眼,睫毛眨动,盖住黑眸中所有情绪。
杜月聆绝望了。缓缓转过身子,轻声哽咽着,一步一步踏出门槛。到了这一刻,他都没开口留她,甚至吝啬得不肯说一句,要送送她。
她要自己别回头。没脸回头了啊……就这样屈辱的被抛弃了。分手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哭着,蓝飒一点儿都不觉得伤心吗?真残忍……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吧?这么硬。
杜月聆的身影在门口处消失了,岑佩蓉随后走上前去,关了门。她回头静望蓝飒半晌,美丽的眼眸逐渐眯了起来。
“看不出来嘛,你还挺有本事的,一钓就钓了条大鱼。”她双掌合起,轻轻拍击了几下,话语中带着嘲讽,“原本以为你和那女孩儿玩真的了,没想到……”她缓缓摇头,没再说下去。
蓝飒终于抬起头来,表情空白得像一堵墙面,不咸不淡地瞥她一眼,“你怎么知道不是玩真的?”
“怎么可能?”岑佩蓉嗤笑出声,美丽的脸庞闪过一丝怨恨,“你们赛车手是全天下最自私的男人了!为了追求风驰电掣的那种快感,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又怎么会对女人动真情?”
“是吗?”他略一挑眉,似在认真思索她的话。片刻后,有些凄楚地笑了出来,连连点头,“说得对,你能认识到这一点,我也就安心了。”说完后,他没再瞧她一眼,径自越过她的身旁,大步迈出门去。
岑佩蓉表情僵住,愤怒地瞪住他潇洒背影。浑身微微颤抖着,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抛掉理智冲上去踹他打他。他刚才……是在暗示她别爱上他吗?
随口一句,就重重伤了别人的心,又那样满不在乎地走开,连个同情的眼神也不屑留下——蓝飒他……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啊?
爱上他的女人,都是自讨苦吃吧?
蓝飒走出经理办公室,来到空旷的赛车场上。F1上海站于今天正式落下帷幕,法拉利车队称雄;车迷们的疯狂庆典持续了好几个钟头,终于渐渐偃旗息鼓。
一切——都结束了。
蓝飒抬头望天,吐出闷在胸腔内的一口浊气。然后,他身手矫健地翻越了铁丝网围栏,三两步爬上底层看台。多得数不清的狭窄台阶在他面前延展开来,一阶一阶又一阶,一直通往看台的顶端;他木然望着灰白的看台顶棚,无意识地踩着台阶往上爬。
脚下没有停歇,正如大脑没有刻意地去思考,他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往上走的动作。
终于,来到看台的顶层。他顿住脚步,手撑围栏向下俯望。这赛车场很大,“上”字形赛道看起来气势恢宏,空无一人的看台上,法拉利的红色旗帜依旧随风飘扬着,有不文明的观众留下了饮料罐,孤零零地躺在某一节台阶旁,显得有些刺眼。
蓝飒眯起眼,心中——突然被刺痛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正确的决定。也许,对自己有利的决定,就是正确的。
岑佩蓉说得对,他是个相当自私的男人呢。今天早上,在接过支票的那一刻,他的心里头——居然是高兴的。
后来,那个有着深沉面容的中年男子郑重地告诉他,拿了这笔钱,就必须和那个叫杜月聆的女孩儿分开。
当时他不是没有愤怒过,也觉得被羞辱了,想要掀桌大吼。可是冷静下来一想,却发现自己没有发怒的资格。
人家给他一百万,买他一个决定。这交易是公平的,端看他愿不愿意答应。
然后,那个叫做杜广荣的男子和他说了好多话,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成功的商人,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在谈话的最终,杜广荣说服了他——他答应了。
他不否认,自己迫切需要这笔钱;他也不否认,自己确实喜欢杜月聆。但对那女孩的爱啊……也许尚未到泥足深陷的地步吧,让他得以存留一丝理智,适时将自己拔了出来。
轻轻叹了一声,他将目光投向那黑漆漆的赛道,对现在的他而言,赛车就是整个生命;而爱情——不过是生命的一部分。
正因为如此,他割舍了这一部分,也不会觉得太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