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夜,满天星斗,光亮照人……照得庭园静,满心失落。
她关起窗子,不再让寒风入,回到床上,背过身子,闭眼睡。
窗外……
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上方的窗子不再有空隙,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走出菊园,如来时静悄悄,走时亦无声。
今夜,两人又失眠了。
云月楼
“小六,王爷呢?”
“回总管,爷进宫去了。”
“……找太妃?”
“不,好像是找皇上。”
冷少怀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回头,“你身为随从,没跟着王爷,却在此偷闲?”
她一眼扫过茶几上的点心和茶杯,看得贾小六脸色惨白,冷汗直冒,笔直站着不敢动弹,抖着声音道:“爷……爷不让小的跟,小的……小的想说没什么事……”
“王爷不让跟,你也得跟在身后,随侍在侧。”
“是,小的明白了。小的……立刻去找王爷!”贾小六片刻不敢逗留,赶紧出门。
冷少怀看他吓得后背都湿了,跑得比什么都快,忽然钻眉……这一个多月来,不再帮他处理政务,单纯做一个府内总管,似乎不只她不能适应,连府内的人都不习惯。
她这总管,当真太吹毛求疵了吗?
她把茶几上的东西收拾,收到一半,缓缓停下动作,似乎想到了什么,收拾干净后,立刻向书房去。
这段时间,他自己处理政务,她总是不放心,但心里却和他赌着一口气,她当真很久不进书房了。
趁他不在,她看看他自己处理得如何?
她推开门,一走进书房,毫不意外就看见书案上一团乱。
她立刻坐下来,打开书函、公文一一看过,再分门别类整理……虽然放得一团乱,但每一份都批阅过了,不论裁示、赏罚都恰如其分,几乎无可挑剔……
她仔细地看他批阅过的公文,心中记下他容易忽略的细节。窗外蝶儿翩翩飞过,微凉春风轻轻扫过,午后阳光愈来愈低,拉长了影儿,她看得入神,浑然未觉一道暖阳投在她脸上,照得她一张白皙的脸儿红得耀眼……他站在门口,凝望着她许久了。
他脸上的神色复杂,双眉深锁,却望着她转不开眼,双脚像生了根,无法转身离开。
“对你而言……”见她猛然抬头,他才惊觉他出了声音。
“王爷。”她起身,绕出书案,两手拱礼,头垂得很低,遮住了面色红,却难掩耳根子红。
罗璟绕过她,站在案前,低眼扫过书案,一片整齐干净……“总管,有劳你了。”
她缓缓抬起头来,望着他的背影……他今日穿了一袭米色袍子,淡淡的米黄微微闪着亮光……她望一眼窗外夕阳,拉回了目光。
“属下应该做的。”他满身的距离……
“嗯,你下去吧。”
她望着他的背,张开喉咙却无声,顿了一会儿,想起他刚才出声到一半,才开口问道:“王爷方才要说什么?”
“……忘了,想起再说。”
“……属下告退。”
她转身出去,一直到门口都走得缓慢迟疑,但背后始终无声,她不再等待,离开书房。
他缓缓拿起她方才碰过的书函,绕过书案,坐在她方才坐过的椅子,眼眶湿红。
宛儿……
冷……总管,有劳了。
嗯,你下去吧。
……忘了,想起再说。
盘旋不去他冷淡的声音和疏离的态度,她莫名一股寒意袭来,一股子冷直钻胸口上的旧伤,引起一阵酸疼难止,脸上微冒冷汗,她拉紧被子,仍身体遍寒。
……冷吧?
这样是不是好过点?
少怀……暖了吗?
暖了,放手吧。
你声音还抖着,哪有……暖了,我再……再帮你暖一会儿。
……我再抱一会儿,好不好?
再抱一会儿,好不好?
她失神地凝望一室漆黑清冷,眼前逐渐一片模糊,脸上有股冰凉的感觉。她回神,伸手摸到脸上,才发现脸湿了……
她猛然傻住,翻身坐起!滴滴答答……
她张着两手,捧了满手的泪,她……怎么了,为何泪流不停?她一遍又一遍抹去眼中的泪,眼眶却一湿再湿,像天空乌云密布雨下不停,她望着窗外一片风静无声,坐在床上久久失了神。她想了一夜。
隔日一早,她进宫去找祯太妃。
“太妃娘娘……”
“少怀,这儿没有外人,你起来吧。”冷少怀正要下跪请安,祯太妃早已遣退宫女太监,对她慈笑道。
“多谢太妃娘娘。”她抬起头来,隐约从祯太妃的面容上,看见罗璟的轮廓和五官,她怔仲地望着。
祯太妃却一见她面色,讶了一声,“少怀,你怎么……瘦了不少啊,脸色真差,身子不舒服吗?本宫传太医过来看看。”
“少怀无恙,只是这阵子睡得差了些,不敢劳烦太医,多谢太妃娘娘的关心。”
祯太妃走过来,疼惜地抚摸着她的脸儿,“少怀,本宫把你当亲子女看待,你毋须对本宫客气。是不是璟儿又做了什么事,让你操心了?”“太妃娘娘,前一阵子王爷曾经来找过太妃娘娘,他……跟您提了什么?”
祯太妃望着她,顿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少怀,当初若非你扑身相救,本宫早已失了儿子,还记得当年先皇回京,对你赞誉有加,璟儿也对你痴迷不已,本宫期待见你一面,亲自道谢救子之恩。当年你进京面圣时,先皇大喜,特地让本宫一起见你,更瞒着璟儿,想给他一个惊喜,没想到你一开口就请求先皇收回成命,取消赐婚……唉!”
她当年重伤昏迷了好一阵子,三儒赶回来救她。等她清醒才知道皇上赐婚之事,她伤愈之后亲自上京城请求皇上取消她和罗璟的婚事,本希望皇上能看在她救皇子一命的份上,成全她的心愿。以为此事容易,是她想得太天真了,不知天威难犯。
“你说你志在学医,未来只想当个女大夫,先皇勃然大怒,只给你两条路选择,一条违抗圣旨,满门抄斩,一条是……宋宛儿诈死,以女扮男装之身当璟儿的府内总管,以你二十三岁之龄为限,期间须称职适任,不被璟儿发现你就是宋宛儿,此后便还你自由身,随你天涯四处走了。”
她别无选择,唯有当总管等待自由身。此后两年,她被安排学习总管一切事务,后来进入晋亲王府。
“后来先皇知你果真痴迷医理,还订下苛刻条件,要你眼不能读医书,手不能把脉诊病人,口不能说病情,一切有关医学,你都不许接触。”
她不能读医书,所以三儒才以口述方式,让青青详细写下他行医过程,每一个病人情况,所用药物,治疗方式,以书信方式让她暗中继续吸收医学知识,然后年年进京一趟,亲自面授解惑。
“少怀,你或许认为先皇残忍无情,其实……先皇是私心为子,也是因他喜爱你,仍然盼望你成为他的儿媳。他不让你碰你最喜爱的医理,如此一来你才能把全心放在璟儿身上。璟儿的优点,他最清楚了,他总相信只要让你们朝夕相处,迟早你会爱上璟儿……你还记得若被璟儿发现你是宋宛儿,将如何?”
“……若被王爷发现我是宋宛儿,恢复身份,立刻成亲。”
祯太妃点点头,“少怀,先皇辞世之前,令本宫与皇上监督此事……皇上宽厚,本宫喜爱你,也一直对你心存感激,但先皇遗命不可违。”“太妃娘娘对少怀的关爱,少怀点滴在心头。”圣旨如天,无人可违抗,她早已不是天真孩童,深体会祯太妃为难之处,不管未来如何,她都要感谢太妃娘娘对她的照顾。
祯太妃低着头,拉起她的手,两手紧握,思虑许久,抖着声音低低道:“……不过,纵然璟儿发现你的身份……只要璟儿没有认你,皇上不知情,本宫绝不为难你。”
冷少怀的手冰冷,全身僵硬,心惊难以置信-罗璟发现她的身份,果然他是已经发现了,而太妃也已知情!太妃……太妃竟为了帮她一把,违抗圣命,不许罗璟认她!
太妃对她如此有情-
“少怀……璟儿他对宛儿不只有满心感激,他更有全心痴情真爱和无法弥补的愧疚。当日他恳求本宫,对本宫说,倘若宛儿在世,他只愿她能有笑容,他……愿意放手。”
祯太妃心疼爱儿,哽咽落泪。不是太妃求他!是他……是他……他要让她走?
“璟儿要让你无牵无挂,明年春天顺利离开京城……他为还你自由,不许本宫把他的心情说出来,但是……少怀,你对璟儿的好,已经超出本宫的期待,你对璟儿当真无感情?你……有改变主意了?”
他……原来变了,变了样,不是闹脾气,不是与她生气,是为她着想,为了……让她走……
可为什么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喜悦?她望着太妃期待的眼神,满眶的泪,却是想着……他,长得比较像太妃……
她仿佛看到他黑亮清澄的眼神,带骄气的笑容,俊朗的五官在眼前愈来愈清晰,他吻着她时鼓动的心跳声响起……她缓缓伸手压住疼痛的旧伤,才发现剧烈鼓动的心跳声是她的!
她的心,跳得好乱,跳得好快,耳边忽然传来三儒说过的话!这长工没病……以后你就知道了。
心脏猛然一击,脑袋好似有什么炸开了,令她刹那间茅塞顿开,发现原来她……
“少怀……还是你真如璟儿说……”祯太妃还在和她说话,她却心神飞散,想的全是罗璟,她耳根烫热,怕祯太妃察觉,努力集中精神,听祯太妃说话,但……听祯太妃说完,冷少怀整个上升的体温瞬间降下来,又恢复了心冷面冷的“冷总管”。
“回太妃娘娘……”
白日渐长,天转热,转眼春过,夏日炎炎,蝉声不尽。
“总管,信来了。”李忠擦着一脸汗走进菊屋,在书房找到冷总管,手里拿着一封厚厚的信。
“嗯,放着吧。”她埋首书案,笔挥不停,忙碌地写着。
李忠深深望她一眼,没有多说……最近已不见她拆信时的喜悦了。
李忠把信放到桌上,顺便瞄了几眼,看她忙着写些什么……县史舞弊与勒索……浮收勒折可用名目不少,如倍征加耗,增溢概量,勒折,须注意……
“副总管,还有事吗?”冷少怀抬起头来。
李忠赶紧收回视线,望着她,顿了一会儿,才道:“总管处处为王爷设想……王爷实在是真情至性的好人,这么多年来对……宛儿小姐不曾忘怀,对总管……更处处倚重……呃……”
“副总管,你想说什么,直说吧。”
“……小姐明年会跟主儿走吗?”
“……李忠,你呢?”他直到去年才终于求得守寡的何大嫂点头再嫁,如今两人成亲了,大嫂还不知李忠入晋亲王府是奉冷三儒之命,就近保护她。
李忠缓缓低下了头,“小的已经向主儿告罪,主儿让小的自己决定去向……主儿四处行医,小的带着一家大小,怕造成主儿不便,所以小的决定明年约期满,另外找份工作,在京城住下来。”
“府内副总管一职,你做得可还顺心?”李忠点点头,“王爷人好心善,对府内下人都很好,当初内人能够入府工作,也是多亏王爷金口。”“嗯,你能力好,于公于私,这几年来你都助我很多,明年……你不需另外谋职,我会向王爷举荐,由你来接总管一职。”
“小姐的意思……是仍决定要随主儿走?”他瞠目难掩讶异,以为她可能选择留下,最近两年她与王爷的互动……他都不敢诚实向主儿禀报了。
她垂眸无语,目光落在她写的墨字上,她把辖地之内,各地方该注意的人事物详细记录。他纵能独当一面了,但政务繁多,他总有无法顾全之时,她写这些……意在提醒之用,希望……他能偶尔翻翻看看。
“多谢小姐好意,但是小的已经对不起主儿,若明年再留府内,等于是背叛主儿,小的不能这么做。”
“三儒痛恨王爷是因我而起,此事我来解决,等他来了,我会向他说明,你不用担心。你对府内事务熟悉,也是我能信任之人,总管之位交给你,我才能放心。”
如此说来,她还是决定离开王爷了?李忠心情复杂,如今两边都是主,为谁都不对,但他总觉不能背叛主儿,还是等主儿来了再说吧。“今年主儿似乎晚了。”已经六月,转眼一年都快过一半,未见人来。
“他也不是年年都春夏来,可能另有要事吧。”
“对了,总管,王爷是怎么了?”他忽然想起他主要是来问这件事。
“……他忙公事和应酬,是好事。”府内、府外人人都看到他的改变,她最近也常回答同样的问题,已经习惯了。
有人对她说,他变得成熟稳重。
有人说,他变得忙碌,常常不在府内。
有人说,他的笑容变少了。
还有人对她说,他已经脱离断袖之癖,最近常在南城花街的牡丹院、南乔院看见他。
……为了她,连花街都要去?
“不是这件事。刚才王爷回府,脸色不太对劲,他交代晚膳不用准备,没有他吩咐,也不许任何人进云月楼打扰他。我看小六跟在后头,一张脸死白,不知道出什么事?”
冷少怀拿起了笔又放下,狐疑地望他一眼,“小六人呢?”
“跟进云月楼后,就没有再出来了。”
云月楼她轻轻推了门,发现门锁了,里面没有动静。
她退了几步,抬头看看楼上,几扇窗棂开……
“王爷,属下有事找你。”她往楼上喊。
过了一会儿,有人探出头来。“总、总管,王爷……睡了,请总管明日再说。”
顶头烈日,她微眯了眼,“小六,既然王爷睡了,你也没事做,我有事吩咐你,你下来。”
“啊……呃,我、我……是。”
冷少怀等了一会儿,才见贾小六下来开门。
“总、总管,有什么事吩咐小的?”他满头大汗,眼不敢直视,声音虚软,嘴角扬笑,却不时抖着。
“瞧你汗如雨下,这么热的天……王爷睡得着?”
“是、是……小的在一旁给王爷扬风……”是啊,方才用这个借口就不用下来了!这会儿才想到,他难掩懊恼。
“嗯……”冷少怀倾身,附耳对他说了些话。
贾小六刷白了脸,全身僵硬不能动弹。
冷少怀走上楼去,贾小六仍然站在那儿,动也不敢动。
她刻意把楼梯踩响,走上楼来,看见房门紧闭,她两手推了开来。
一股微凉微热的风拂面,寝室开了几扇窗,光线充足。
她的目光落在床边一件扔下的外袍,走过去拾起,转头看着床上……他侧身背对她,在大热天里,盖着一条被子。“王爷……真睡了?”她把衣服放好,在床沿坐下,“好心”地想帮他把被子拉下。
“总管,本王下令任何人不许打扰,你上来做什么?”罗璟拉住被子,沉声不晚。
“王爷,这么热的天,你盖着被子,究竟想掩饰什么?”她看他双目紧闭,不肯翻过身来,索性直问。
一阵沉默之后,罗璟才翻身而起,被子滑落,他穿着薄透的白衫,左肩上浸染了鲜红血迹!
“总管,本王只是受了点伤,想休息,你可以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