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并不懂得娘何以如此严肃地告诫自己;长大之后,他才晓得原来自己和多数人并不相同。
如果大家是正常的,那么他就是琦形的。有些人的畸形是显露在外、看得见的,鼻子歪了、嘴巴裂了、缺了胳臂、少了条腿,但他的畸形只有最亲密的五、六岁的时候,和邻家的小鬼头们一起去河边玩耍时,头一次被取笑而哭着回家,他扑在娘亲的怀抱中,难过地问道:
“娘,阿贤是不是很奇怪?那些小孩子说阿贤的鸟鸟很奇怪,没有蛋蛋却长了奇怪的东西。”
娘惊讶地张大嘴,旋即拉着他回到房间,关起房门训斥关。“娘不是要你不许把衣服脱下的吗?”
“可是大家说穿着衣服下水会淹死啊!”
向来温柔和蔼的娘,从不打骂他的娘,异常愤怒地扣住他的小肩膀说:
“住口!以后不许你再和那些坏小孩一起去玩了!不许去玩水,也绝不可以再把衣服脱下!和娘打勾勾,答应我!”
吓得小脸苍白的他,从娘亲的表情隐约地知道——那些玩伴说的没错,自己真的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而且还是个让娘觉得很难堪、很丢脸的“不同”。
十二、三岁的时候,周遭的男玩伴们有的开始声音变哑、骨骼变壮、过没两天就拔高得像根竹竿,但自己身上却一点儿变化也没有。问娘,娘也总是说,有些孩子就是长得慢,要他不要急。
他信了娘亲的话,以为那也没什么,想不到有天早上起来,自己的肚子却疼得像是肠子都绞在一起似的,躺在床上直打滚,干呕个不停,然后从自己的腿间流出了鲜红的血。娘见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苍白着脸,替他烧了盆热主水擦身。
那天夜里,娘和爹坐在他的床畔,开始告诉他有关男人与女人的不同,以他与大家的不同。
非男,亦非女。(还是该说我既是男也是女?)
况贤听着从妖姬口中说出的“怪物”两字,蓦地恍然大悟到爹娘是多么小心翼翼地,不想让他心中留下任何的创伤,因此他们从未用过半个“异于常人”、“怪物”、“畸形”的字眼来描述,也很谨慎地安抚着况贤说:“你可以做你想做的,想做男儿就继续做男儿吧!要是现在你想做个姑娘家也还不迟,爹娘可以搬到别的地方去,咱们一家三口重新开始。”
爹,娘这么说的时候,脸上满是坚定的爱,是对孩子无私的爱,也是绝对会以况贤为耻的爱。他们以言行告诉了他,无论况贤的身子和普通孩子有多不一样,他都会是他们的孩子,也会永远地保护着他。
他们让况贤觉得,只要不让人晓得自己的秘密,那么他可以一直是“况贤”,一直做自己想做的“自己”。有爹娘的保护,自己的秘密将很安全到他死为止。
最叫人遗憾的,是这辈子他永远不能成亲、与人携手白头共度此生。
毕竟连自己的身子都不能给娘子(或相公)碰触,还谈什么圆房、生子?况贤的娘亲虽然曾经说过,倘若娶位好人家、足不出户的乖巧姑娘,或许况贤能瞒混得过去(反正对方不解人事)。
然而,想到因为自己的缺憾,要赔上一位姑娘的清白,连累她的一生,况实在不能也不愿那么做。
几相权衡后(并不需多大挣扎),况贤便决定要维持男儿身活下去。纵使一辈子不成婚(大不了出家当和尚),至少还可为自己的家业奋斗(虽然后来连家也被毁了),而不像姑娘家还得担心没出嫁惹人闲话(当尼姑可比和尚不自由多了)。
还以为天下就自己这么一个怪胎了,况贤心忖:既然妖姬用“一样”的字眼也就是说“她”和我一样,是雌雄莫辨的身子?
上天真是好生讽刺,一个我也就罢了,还有另一个她。
我选择了当个男人,而她却选择做个女子。
是这一点造就了今日的我与她吗?
“很抱歉,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怪物,你怎么看你自己我是无所谓,但不要扯到别人头上好吗?”
况贤扬扬眉,说:“顶多就是和常人有些许不同罢了,但我是个人,不是妖怪!”这都得感谢爹爹与阿娘,他们遗留给他的最大财产,就是要他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走到哪里都不需为自己感到自卑。活在这世上一天,就要为自己是个“人”而感到骄傲。
绯倒抽了口气。
难以置信,他竟敢用这种态度?!什么叫做“不是妖怪?和自己有着同样的脸、同样的畸形身子,凭什么他能如此平心静气?为何他不像她一样憎恨这个世界、憎恨天下人?为什么他还愿意做“人”?
为了这张脸、这身子,自己吃尽了多少苦头?
“你说自己是个人?做人很愉快是吗?对你而言做人一点儿都不辛苦?那想必你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她愤恨地瞪着他。
因为这身子,自己被生身父母抛弃,被养父母捡回去当奴才般使唤,连个名字都没有。养父母向来喊她“阿欠”、“阿欠”,好提醒她,她欠了他们一辈子的养育之债。
镇日不停地做牛做马、吃着猪狗不如的少少粮食,使她长到七、八岁了还像是三、四岁孩子般的矮小瘦弱,能活到十岁都像是奇迹。
“舒服?我想再舒服也比不上王宫才是。娘娘有什么好不满的?您获得新盘王的宠爱,王供给你的是天下许多女子都享受不到的荣华富贵,但您却一副宛如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似的。我不知道您的过去如何,但我奉劝您一句,人要知福惜福,不要自作孽不可活。
“你好大的胆子!”绯脸色一变,怒“人都落到您的手里了,小的自知是来日不多,干脆就有话直说,不然带到黄泉去说给谁听呢?”
连这份无畏的勇气也叫人痛恨!
绯想起过去的自己总是忍气吞声地活着,日日饮泣地幻想着,总有一天日子会更好,总有一天自己会有一对像天仙般的爹娘现身,跟她忏悔说:“对不起,吾儿,爹娘不是故意抛弃你的,现在我们知道自己错了,所以来接你回去。”结果呢?她没等到爹娘,却等到一场又一场的羞辱!
“你懂什么?你不懂我从小到大为了这副身躯,尝过什么辛酸!你哪里知道什么叫做不幸’?”
没错。
“人”是多么可恨的生物啊!
十岁那年,他见到田中倒了个落魄的男人,于是好心地捧着茶,偷偷地带着点干粮给男人吃。结果养父母发现后,她被打个半死,那男人不仅没有拦阻劝止,还自顾自地跑了。
两天后,男人一身华服,带着一堆贵重的人参、补品上门,向养父母说自己是个卖药郎中,路上遇到劫匪,被打个半死流落乡间,那天因身无分文无以为谢所以现在才上门来跟他们道谢。
养父母本就是爱贪小便宜的人,欢天喜地地收下后,还主动地跟他说不是见死不救,只是因为家中的奴才不吭一声地把食物偷出去。才会生气。接着又谈起他们如何大方地收留了弃儿的绯,如何辛苦地抚养她以证明自己的良善高尚。
绯在门外亲耳听见,养父母形容自己是个没人要的畸形儿,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讲得口沫横飞而引起男人的好奇。男人于是提议要出重金把她带回研究研究,于是,绯就被人以十两的银子给卖了。
什么卖药郎中!
男人真正的身分其实是专门买卖人口的贩子!他那天倒下也是因为手上的小女娃儿跑了,被人口贩子的头儿给修理的。
绯被男人带到了一座她见都没见过的大城,男人那时还在她面前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叔叔要把你从虐待你的养父母身边带出来。在这里你吃好的、住好的,只要你乖乖听话。
闻言,绯还感动地哭了,心想自己终于时来运转,哪知道男人的面貌尚未露出原形。
有段日子,绯是过得养尊处优的。她睡着从未睡过的柔软床,过着大鱼大肉,再也不必下田干什么粗活儿。岂料,这只是男人的计谋,他把她养的白胖胖,等她出落得娇俏可爱时,那狰狞的面孔便显露出来了。
他先以她生病为由,说要为她疗病,把她身上的衣服全扒光后以各种道具凌辱了她,还对哭泣求饶的她嘲笑说:
“你真以为我是为了要报恩才把你买下的吗?要不是听你养父母说你很奇特,是难得一见的货色,我才没那么蠢,要买你这种干瘪瘦小的货,你跟着我的运气真好,这下子可是捡到宝了,你就认命地当我的摇钱树,我会好好待你的!”
绯到死也不会忘记那家伙丑恶的嘴脸!(后来绯辗转到新盘并派人去杀了那家伙,可惜那家伙早一步染上可耻的病,死了。)
“物稀为贵”,以绯那亦有男性又具女体的身子,凑上她少有的容貌许多期待尝鲜的寻欢客,络绎不绝地上门。
过了半年生不如死的日子,绯无时无刻都想逃,只是苦无机会。毕竟她已经是艳号中最热门的红牌儿,鸨娘与龟夫守得是密不透风的,让她连跨出拦院大门都难。
那时,称得上绯心中依靠的,是一条她在街上捡到的黄狗儿。
狗儿没有名,她也总是唤它狗儿。
它被人撞伤遗弃在勾栏院的后街,不断地发出哀鸣,原本差点被院内的长工给杀了,是绯从棍棒下将它救起。也许是狗儿的遭遇,让她想起一样不被命运垂青的自己,也许是自己的不幸与狗儿的不幸有得比,总之出于一丝怜悯,绯收留了它、照料它,而狗儿仿佛也知道绯的寂寞,总是拖着半瘸的后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那是第一次,绯觉得被爱。望着狗儿黑愣愣的眼瞳,里面只有纯然的信赖与感激,被爱与被信赖的感受,许解救了她。
但鸨娘与龟夫却很讨厌狗儿,因为狗儿见着他们总是没好气地狂吠,就像要代替绯把欺负她的人全都赶跑似的。
幸好碍于绯死心场地地守着狗儿,他们还不敢动狗儿一根寒毛。
可就在某天,绯病得极为厉害的那日,狗儿睡在她的榻边,而鸨娘想强逼发烧的绯去接一名位高权重的贵客,冲突就这样发生了。本来只对鸨娘吠叫的狗儿,忽然像发狂似的,咬住了鸨娘的大腿,阻止她把绯拖离病榻。
鸨娘疼得哇哇大叫,赶来的龟夫与长工持着棍棒,当着绯的面活活把狗儿打死了。
她唯一的伴儿,唯一曾全心爱她、信赖她的伙伴,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分残杀了它!绯叫哑了喉咙求情,和那些人死命对抗,但是没有人把她的话听进去,更别说是她软弱无力的抵抗了!
她哭到昏厥过去,醒来之后还听到另一件更叫她心神俱碎的恨事一一那些人杀了狗儿不够,还将它烹煮来吃!
她好恨,好恨,她好怨、好怨!怨这一点儿都没有温暖的世界,恨这些没有心、没有肺的冷血人!
“娘忍娘所说的,好像全天下就您一个人在受罪似的。”突然,打破沉默,他又开口道。
挑衅地同瞪一眼。
他叹口气说:“可是即便您今日昌好手好脚和普通人一模一样,那您就能避开所谓的“不幸”吗?您就有了幸福吗?不,我所看到的只是娘娘的自怨自艾和憎恨。事实上,您用您的不幸为借口,想要全天下人都和您一同不幸。”
“没错!”绯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我便是要毁灭这天下,又如何?人是天下最该被灭亡的族类!自私、自利、眼中只有自己,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再卑鄙的事都做得出来!天下没有无辜者,只有袖手旁观的人与以无知当成脱罪理由的人!没看到就不是罪恶,我没做就与我无关!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这天下才会越来越乱、有越来越多恶人横行!”
为什么人要欺负人?为什么人要对比自己弱小、无力的生物残忍?为什么人有权力杀害没有力量的人?
就因为人伟大?了不起?哪一点伟大?她眼中所看到的人,根本和恶鬼没什么两样,被贪婪、色欲、自以为是等种种妄念所支配的丑陋恶鬼!
我宁可是条狗,也不想做人!
总有一天她要让人了解,人不是那么伟大、没那么高尚、也没有资格活在这天下的道理!
绯从狗儿死后就封闭自己的心,她眼中所看到的都是人性中丑陋的一面,她不信任何人的言语,也不再为任何人的行为所伤。她冷眼看着那利用自己身子取乐的人,也学会利用那些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有人咒骂她淫妇,也有妒忌的女人想毒害她,可是她都不痛不痒。看得越多,她对自己的想法也越坚定一一这个天下太丑陋了,是“人”让天下变得如此丑陋的,所以如果人全都被消灭了,那么天下也可恢复平静,那才叫真正的太平!
“那么,假设您真的杀尽天下人好了,然后呢?这天下是什么样的天下?一片焦土、满目疮痍、城空楼塌、没有人但也没有任何东西留存下来了。爱也好、恨也好,全都是虚无。那景象和地狱有什么两样?”他淡淡地问道。
绯一愣,继而胀红着脸说:“我现在活着的天下早就是地狱了!”
“您真是个可悲的人。”
她无法原谅。
他的同情,叫人无法忍受。
倘使眼前这名有着和自己一样脸孔、一样身子的人,竟一点儿都不以为“苦”,不曾受过和自己同样的罪,也未曾受过半点他人的歧视对待,那么她不会原谅他的!
哪怕他们是有着同样血缘的“亲”人,她也无法原谅!
“我可悲吗?”绯灿灿地笑了开来,哈哈哈地得意笑着,笑声在阴暗的地牢中显得阴森面狠毒,而况贤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
“那就发挥你的爱心吧!你过去活得那么幸福,而我那么不幸,现在,把你的幸福都给我吧!”
打开大牢的门,绯欺身靠近他,抚摸着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说:“我倒想看看,你的日子有多幸福!”况贤蹙起眉,他大概猜到绯想做什么了。
“我要把你的一切夺过来,而你就代替我一一去死吧!”掐住况贤的脖子,绯舔着他的脸颊说:“放心,我不是现在要杀了你,我会让你用妖姬的身分,死在断头台上,而我则将成为你活不去!哈哈哈哈哈……”闭上眼睛,况贤有时希望自己不是那么料事如神,特别是这种可笑的计谋,竟也被他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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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天召集所有的心腹,在营帐中商讨着该如何救出况贤的计划。“爷儿,去京城中打探的人回报,似乎王宫并未对外宣扬遭到刺客攻声的事,到现在为止只有关于宰相、军务处等地被炸的消息。”田齐乐观地推测说:“会不会贤哥早巳脱离王宫,只是受困于某处,不便马上回营?”
“如果是这样,只要多派点人巡逻,迟早会收到贤哥送出的暗号。”另一人立刻接口说。
摇摇头,弥天和众人想的不一样,他担忧的是,万一况贤的面孔曝了光,恐怕……“再等待下去,也没完没了。已经一天一夜了,除非阿贤身受重伤,要不然早有消息了。”
“那我们就再派出刺客到王宫中去一一”弥天再次摇头。“这回与上次不同,不可能再趁其不备,想进宫中是难如登天了。或许我们只有强行突破敌方的阵地,才有办法直捣黄龙。”
“爷儿的意思,是要率领所有人马攻入京城门”田齐讶异地张大嘴。“这是下下之策,逼不得已才能使用的法子。”也是况贤不会允许他使用的战法。当初况贤就是为了减少牺牲,才会故意单独赴死的,如今自己却要为了救他一人而让其他的伙伴们也一并……
“爷儿,只要是您吩咐一声,兄弟们也都有心理准备了。”
田齐方和其他人都以相同的坚定目光,告诉弥天他们愿意为他赴汤蹈火。有着众人无条件的信赖,弥天又怎能草率地要大家去打一场没有胜算的战役呢?
弥天叹口气,摇了第三次头,说:“再让我想想吧,今天就这样了,你们行下去吧。”
他真懊恼自己当初没学点功夫,至少要有亲手保护心爱的人的力量,才不会像此刻这般深感无力!
营帐内的人陆续离开的时候,一名传令少年冲进帐内喊着。“不、不好了、不是!该说是太好了!爷儿!贤哥回来了!他回来了!”
什么?弥天霍地起身,三两步地往外奔去。
远远只见那身影被众人所淹没,大家将况贤团团地包围住,欢欢迎着他的归来。
“阿贤!”田齐抢先上前说:“你害我们担心死了!你怎么有办法从城中逃脱的?真有你的!”
但笑不语的况贤,目光流转停在弥天身上,轻轻地说了声。“爷儿!”
弥天迅速拉短两人的距离,顾不得众目睽睽,双臂一展地将他拉入自己的怀抱中,紧紧地拥着,深怕一松开手,会发现这是一场梦。
“爷儿,我回来了。”他柔顺地让他抱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说。
他暗哑地说:“回来就好、你回来就好!”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弥天摇头说:“只要你回来,这都不算什么。”
他仰起脸,朝弥天绽开少见的微笑说:“我好开心,听到爷儿这么说。”
摸摸他的头,弥天也回以一笑说:“先别说这些,你累了吧?先去盥洗一下,把这身脏衣脱下,我吩咐人为你准备一顿大餐。然后你再慢慢地把这一天一夜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好。”
松开抱着他的双臂,弥天目送着大伙儿簇拥着况贤回他的营帐去,脸上的笑缓缓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迷惘且若有所思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