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有些事情是避不开的。
撑伞独立,背后背的包袱已经半湿了。他径自站在雨中对着眼前的废旧庙宇,愁容满面。
眼看黄昏将至,再过几个时辰就进城了,偏偏赶上下雨。明日就是盂兰盆节,果真冤家路窄,一路行来,荒郊僻野,只有这寺庙。
“只是座废弃的庙,应该没事吧?!”
行蕴双手合十拜了拜,揽衣上前。佛前一对彩塑夜叉,与人等身,横眉竖目分裂左右,锯齿直发,面目狰狞。行蕴瞪着夜叉的血盆大口,不觉抚住胸,呼吸也急促起来。
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两个人的脚步,纷乱匆忙。
原来是避雨的路人。一个年轻公子,年纪与自己相仿,约莫弱冠,一身月白织锦暗纹的长衫,身后跟个背包袱的白衣男孩,头脚俱湿,一身狼狈。
“小飞,生火烤衣服。”
叫小飞的男孩子随口应着,捡拾殿上四散的蓬草断木。年轻公子一抬脸,冲行蕴微笑施礼。行蕴呆立着,心神竟恍惚起来。
“兄台。”
“……”
“兄台?!”
“啊?!”他猛然收敛心神。
火已经生好了,噼啪爆响。那主仆俩都光着膀子坐在火边烤衣服。年轻公子道:“过来烤衣服吧。”
行蕴挠挠头,红着脸道了谢,在年轻公子身边坐下,侧身除下包袱。余光瞟向公子的侧脸,面膛又是一阵燥热。
“先生又不是女人,你脸红什么?”小飞瞪着行蕴,嫌恶地撇嘴,“死性不改!活该。”
“死性……不改?这从何说起?”
“童言无忌,兄台不要介意。”公子笑着赔礼,“不过,看您的面色,近来应是夜梦繁多,难以入眠吧。”
“……”
公子见他满面惊疑,笑了笑,又道:“今日鬼节,即是佛家盂兰盆节。避雨避到这儿,也算冤家路窄。”
雨势渐紧,空中乌云翻滚,天色越发暗下来。篝火正炽,闪烁跳动着,拉扯出三条暧昧朦胧的影子。凉风扫过,火苗儿噼噼啪啪的,腾挪跳动。
行蕴打了个寒战,瞪着年轻公子,往火边凑了凑,“你、你是什么人?大夫?还是……”
“我是什么人?”公子偏头思索了片刻,哑然失笑,“我是什么人呢?这里认识我的人都叫我先生,你也叫我先生吧。这毛病是胎里带来的?”
“嗯。一入七月,连夜噩梦。醒后却只记得一片血红。而且,盂兰盆节不能入寺庙,也不能近佛像,否则半夜定会疼醒。您又如何得知……”
“医术命理多少懂些,也不过胡乱猜测。不过这也不是无药可治。”
行蕴急忙满面欣喜地作揖。
公子微微叹了口气,叫小飞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小匣子。雕花金漆,古朴精致。抽开上盖,香气扑鼻。
原来是个香盒子,里面卧了黑漆漆一叠盘香。
拎出一片,用火点了,斜靠在墙边。燃点的香头忽明忽灭,烟迹袅袅升起,缥缈妖娆。行蕴抽动鼻翼使劲地嗅,不似寻常檀香,倒有花草的清新。
深深呼吸几回,心神渐渐安定,全身轻飘飘的,几乎飞身成仙,连意识也飞起来,昏昏欲睡。
朦胧中,那公子冲他微笑,明眸皓齿,胜似天人,“好好睡一觉吧!”
多久没睡过一宿好觉了?似乎……已经很久了。
梦中有人摇晃着他的肩膀喊:“醒醒。”
“醒醒?”谁这么讨厌?好久没这样熟睡了。
“醒醒!怎么在这睡着了?”
怎么没完了?!行蕴皱着眉头,愤愤地睁开悻忪睡眼。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和尚,黝黑细瘦,一肩还扛了把一人高的大扫帚,愣头愣脑的。
“师兄,怎么在这儿睡觉?病好了吗?今日是盂兰盆节啊。若病好了,赶紧帮忙扫洒清理,一会儿要开寺门迎香客做佛事,迟了又要挨骂。”
“不醒事的小鬼,谁是你师兄?!”行蕴不耐烦地揉着后脑勺,光溜溜地被木窗棂磕得还挺疼。
等等——光溜溜?!
他急忙在头上前后左右地摸了一遍,寸草不生!
“我的、我的我的……头发呢?”
“师兄你睡傻啦?和尚哪里有头发?”
“不对不对!”行蕴慌乱否认,低头一瞧,不知何时换了青灰色僧袍。一时气结,不觉泪下,“怎么会?我父虽早亡,但家中慈母严兄俱在,还有一弟,年方十六。前月出城访友,昨日归程为大雨阻挡至此。一同避雨的还有个白衣公子,猜出我有噩梦头痛的毛病,还为我燃香治病助眠。一夜间,怎会变了和尚?!那公子呢?!”
“师兄又做梦了。”小和尚笑着拍他肩,“我三年前入寺师兄就已经在这了,怎会有错?前日师兄重病,师傅还请玉烟先生来瞧呢。梦里的白衣公子就是先生吧。美人似的,还带了个凶巴巴的徒弟。先生说你吃的药容易发梦,过些时候自然好了。”
沉思许久,行蕴的头脑空白一片。过往的记忆,似梦非梦盘旋眼前,云雾缭绕。殿堂的朱漆门窗大敞,院中朝阳灿烂,花木繁盛。微风吹入,抚过脸颊,清新留香。殿上齐整洁净,佛像礼器肃然陈列。
转身跪拜,自然得好像从出生就一直这样做。佛像也是如此亲切,再摸摸头皮,果然清洁光滑,似乎已经很久未留发,并无半点新剃度的清茬,只在头顶有几个凹凸不平的戒疤。
是了。他自幼被师傅法度捡回,生长于这经行寺,清灯古佛,日夜苦修近二十年了。原来那滚滚红尘,温柔缱绻只是南柯一梦?!
长叹一声,返身拿起小师弟留下的软布,在佛祖和夜叉的监视下小心擦拭礼器。镏金的、铜制的,统统映照出一张年轻的脸孔,苍白清秀,若有所思。一路揩抹,不经意间抬头,佛前竟多出个半尺高的铜铸护法化身。手执莲花,赤胸露体,盘膝单足而立。姿态妖娆,面容秀丽,俨然一个娇艳美人。
生平所见女子,竟无一可及。
若是此等佳人……
“若世间果真有此佳人……有此佳人为妇……宁愿蓄发还俗,粉身碎骨也无憾了!”行蕴喃喃叨念,将她握于手中,细细抚触,不觉痴了。那化身双目含情,眉梢带笑地瞅着他,挂满珠环翠玉的丰盈手臂轻轻揽上他汗涔涔的僵直颈子,送上一双烈火红唇……
“行蕴?”
“……”
“行蕴?!”
行蕴猛然回神,面前多了个清瘦老僧。
原来是师傅。
“一早就来忙?病好些了?”
“好多了,就是做了好些梦,很累人。”行蕴挽袖擦了擦额头的汗,耳根微热,“这护法化身原来不曾见过啊!”
“香客还愿献出的。那日你病重昏睡,所以不知。”法度将他上下打量一遍道,“今日法事接待有其他人,回去休息吧。”行蕴应着,施礼下堂。未走几步,身后又有人在叫:“行蕴!”
“啊?!”他慌忙回头,“师傅……还有事?”
法度盯着行蕴的眼睛,目光如炬,“那化身留下。”
化身?连忙翻看,手中居然扔紧攥着那化身。行蕴干咳着,用袖子掩上半张羞红的脸,将她放回原处。
“回去歇着吧。今日晚课也不必来,自己在房中莫忘诵经。”
行蕴急急施礼,退出佛堂。
人出来了,心却仍在佛前,徘徊不去。
色空色空,究竟是色是空?师傅已入化境,万法皆空;刚刚梦里温柔缱绻,娇妻美眷。
孰色?!孰空?!
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间已深陷泥沼,满脑子都是色空两字,纷乱纠缠滚作一团,越挣扎,陷得越深。
手中木鱼越敲越急。冷汗自额头缓缓滚下,流过紧皱的眉间,落在干涩苍白的唇上,渐渐隐没。木鱼上也落了几点,晶莹剔透,浮在斑驳朱漆上,行蕴狠狠敲下,立时四散迸裂。
行蕴微微喘息,挽袖擦着满脸汗渍,踱步窗前。凉爽潮湿的空气卷了青草泥土味儿,沁人心脾。深深地呼吸几口,滋润了心肺,再狠狠吐出,刚才的邪魔歪念也尽数带走。
窗边的桌上摆了只白瓷海碗。
晚饭还是午饭?
这一天过得浑浑噩噩,一时竟忘了晨昏。细细回想一下——啊,原来已近傍晚,钟声早已敲过多时了。
雨越发下得紧了,雨点溅了满桌。掩了窗,正想坐下吃面,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夹杂在雨声里,缥缈似幻。
“谁?!”
没人应声,门叩得更响了。
他只得开门。
一阵疾风夹着雨丝刮来,行蕴使劲睁了睁眼。
雨中竟站了一个窈窕少女。雪肤云鬓,清丽妖娆。半湿的裙衫贴在身上,胸口一朵红莲若隐若现。
一阵风雨袭来,少女衣衫尽湿,湿嗒嗒立于阶前,宛若雨中睡莲。
色不迷人,人自迷。
行蕴抹了抹脸,暗自深深吐纳,深施一礼道:“寺门已闭,女施主何故滞留?”
少女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一身狼狈,“迷路了,又遇上这该死的暴雨。想跟师傅借宿一晚。”
行蕴微微一愣,急忙摆手,“不可、不可。还是待晚课后随我上大雄宝殿找方丈安排空置禅房。”
“我一身狼狈,怎么随你去?!啊、啊……啊嚏……”少女吸了吸鼻子,双臂环肩睐他一眼,“师傅让我就站在这风雨里等吗?”
“这……”
“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少女往前几步,目光清明似电。
行蕴赧然,慌忙后退了几步,心跳如雷。
“如此……就……进来暂避吧。”
禅房不大,陈设简约,但整洁严谨,秩序井然。
行蕴自枕边取来一套僧袍递给少女,转身走到窗前,低首默然而立。
暴雨如瀑,冲刷着屋檐窗棂,哗然作响。间或有衣物摩擦落地的声音,黑暗里,行蕴白皙的面颊竟有红云隐约浮动。
“女施主……”
“好了好了。”
行蕴掏出火折子,点燃蜡烛。
少女从角落的黑影里走到桌前,一身青灰僧袍,长发披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