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只当他说笑,谁也未曾在意。
起初它很不习惯,对身边每个人都有莫名的敌意,日子久了便熟稔起来。尤其爱缠着行蕴,行蕴更是离不开它,吃饭睡觉,日日陪伴左右。
他家里是开食铺的,铺兴坊的老字号,专向王宫贵族供给各色点心小食。
王族贵胄吃点心很麻烦,订好晚膳的点心,早不得晚不得,必得是最新出炉的,于晚宴开始时快马加鞭送到。早了热气一闷,点心便不新鲜,要罚;晚了便耽误了吃饭,那更要罚。
中秋节,行蕴驾了马车给太子府送晚宴的点心。交了东西,收了钱,已是晚霞满天。马上就要敲暮鼓了,一轮红日开始渐渐沉落,向西——那里是它的归宿。
他的归宿呢?
行蕴呆望着火红的天际,又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小莲的血染在他胸前……他捂住胸口——二十年前的血……余温犹在,炙烫着他的心。那本该是前一世的事情,本该是隔世的痛苦,却真切得好似自己的前半生。
小莲……他念着她的名字,突然调转马头,疾驰回家。
大家都在等他吃饭,因为是节日,饭桌尤其丰盛。他却连看也懒,抱起小莲就往外跑。
“你干什么?”大哥拦住他,质问,“大家一直在等你吃饭。你急匆匆地回来,一句话不说就又往外跑?”
“我有事,不能和大家一起吃饭了。对不起。”
“什么事?”
暮鼓已经敲响,待鼓声一息,坊门城门就全关了。他一急,推开大哥,闷头就跑。
“你、你现在出去,晚上不回来了?”
大哥的声音被他甩在身后。
“我明天就回来。”他抱着它,纵身上马,一骑红尘飞驰而去。
他要找回他们失去的时光。
长安郊外,翠竹林里,明月池中,飞萤溪畔……
鼓声日复一日地敲着,为西去的人饯行,整整一百零八击,从未出过差错。
一声一声,伴着薄薄日暮,落落马蹄,渐行渐远渐无穷。直至最后一声鼓也渐渐湮没在夜色里,月亮已经高高挂起了——中秋的月,绕着些冷艳的薄云雾气,缠绵悱恻得像它主人哀怨的脸。
家家都好中秋赏月,偏偏,年年中秋难逢好景。非风则雨,实在不行也要烟云缭绕。这样的日子,不知月里那个懊悔孤寂的女人会怎样打法相思?
多少年了?她的情郎如今为人?为畜?为神?为鬼?
他在六界的哪个角落与她对望呢?
赏月?
赏的什么?团圆美满,富足安康?
不过是一个女人的凄苦哀婉,绵绵情思。不过是一段浓缩了人间悲惨的爱情故事。
在底下看的人也快乐不起来——月圆人难圆……人圆……心难圆……
八月的天气,溪边寒水。并不冷,水面的薄雾轻寒却顺着鼻腔渗入心肺。
行蕴坐在溪边的大石上,就像许多年前那样,怀里是他的小莲。温暖的躯体紧贴着他的,柔软的银色毛发在他的掌心中纠缠不休。
月亮没变,竹林没变,溪水也没变。
那时,他们坐在这里,天长地久,山盟海誓。他说了什么?
我定不负你……
过些天我就去找师傅,让他放我还俗……你准备好嫁衣……等我回来就娶你为妻……
“小莲……”他抱起她的头,轻轻吻她的唇,没有温度的野兽的唇,“小莲……你真的不愿为人了吗?不愿再记起我了吗?很多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的晚上……我、我对你说要娶你为妻……你忘了吗?!你……”
他抱得太紧了,小兽低声呜咽,吵醒了草丛里睡觉的蛐蛐。
“小莲、小莲、小莲……”
他低声唤着,绝望地,好像这样他的小莲就会回来,就会记起他。
“小莲……”
那声音有些支离破碎了。
他望着水面轻浮的月亮,抄起石块砸下去,月亮也碎了,随着他的声音,他的心……
“小莲……怎样你才能想起我……”
他仰面痛哭起来,月光下似流了满面水银。
泪滴在它唇上,这样酸涩的咸味。它伸出脖子,舔他满面的泪痕。
静静的。
温柔的。
流不尽的泪,越拭越多。
该到哪儿去找他们的曾经?
沿着记忆一路往回爬,一直爬、一直爬,爬到一处空旷悠远的沙漠,呜咽哭泣的鸣沙山,还有那蚁穴般的莫高窟……
莫高窟?!
对了对了。那里有他们的记忆啊……那是他一笔一笔画下来的。
到了鸣沙山,到了莫高窟……
他要去莫高窟。
家里人自然不肯。这些天失魂落魄,如今又要去这么远的地方?
他大哥第一个不允。
但他母亲肯,“行书,让他去。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有自己的人生。”
母亲一句话,放他出了关。
过了水草丰美的河套平原,过了黄河,越往西,人烟越是稀少。
他不管这些,拼命赶路。
终于快到鸣沙山了。
夜风清冷,远处却有一点篝火,围了三个人,身畔还有高大的双峰骆驼。
他们看到行蕴很高兴,笑着招呼他过去。
为首的是个细瘦的干老头,却有一把火红的络腮胡。他倒会说些汉语,原来是到大唐淘金的波斯商人。
篝火旁插了些木棍,上面串满腌肉脯,火一烤便红亮膨胀起来,吱吱地冒着油,噼啪爆响。香味渐渐飘出来,挑拨逗弄,风情万种。
老人挑了几串递给他,“吃!沙漠的晚上不比别处,吃饱了就不冷。”
“多谢!”
行蕴接过肉串,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个皮囊,递给老人。
老人也不推辞,仰头就喝,灌了几口,惊奇地问:“葡萄酒?”
行蕴笑着点头,“怎样?”
“简直就是我们家乡的味道啊。”
老人又恋恋不舍地喝了几口,抛给自己的同伴。
行蕴轻轻吹吹串肉,自己低头吃了一块,觉得不烫了,便拈下一块逗弄身边的小兽。
它本已经睡着了,嗅到香甜的肉味,还以为在梦里。睡眼惺忪,寻找香味的源头。找到了,干脆将头枕在他膝上吃起来。
行蕴怕它累坏了颈子,干脆伸手揽在怀中共食。
篝火激烈地燃烧着,底下的木炭已烤得酥软红炽。夜风吹过,他们实在禁不起挑逗,纷纷蠢蠢欲动,飞出一片零星余火。如凄迷的泪眼,精神抖擞不过一刹,转瞬即逝。
它吃饱了,舔着他的掌心沉沉睡去。
夜风吹起那身长长的软毛,一波波银浪,在他怀中翻滚。
“小兄弟,”老人将皮囊递给他,“谢谢你的酒。”
“不用。”行蕴仰头喝了几口酒,甘醇落入肠喉,人也暖起来。
他收紧手臂,呆呆望着怀中的小兽——她好安静啊。就这样睡在他怀中……明天、明天若能记起往事,若能化回人形,她还肯这样在他的怀里,这样依赖他,信任他,一觉到天明吗?她一定会很痛苦吧!是不是……他太自私了?
小莲啊……告诉我,这样做是对是错?
小莲、小莲……他低唤着她的名字,眼前竟模糊起来。
“小兄弟?”
“啊?”他抬起头,眼睛一酸,掉下两行泪。
“小兄弟,你哭了?”
“没有没有!”他急忙擦脸掩饰,“烟熏的。”
走南闯北的生意人久经世故,只是点头随声附和,“哦!原来是烟熏的。我年轻时,第一次随商队夜宿野外,也让烟熏得满脸是泪。”
老人指指另外两个已经睡下的年轻人,叹气道:“他们也经常这样呢。小兄弟多大了?”
“二十。”
“还未成家吧!”
行蕴点点头,心存疑惑,“您如何知道?”
老人笑了笑,又道:“这小兽是你心爱的姑娘送的?”
“这……”行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顿了顿,“我要带着它去找回那个姑娘,她是我惟一爱过的人……但我对不起她。如今她将我忘了,记不起曾经的事。我要重新驻进她心里。只是、只是……我怕……”
他说不下去了,捂着脸,神情慌乱。
“怕也没用。与其坐在原地担心,不如想想如何走到你想要的地方,”老人在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该来的来,该去的去。走错了路,回头重新来过,只要不再走那条岔路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