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贼冷的天,偏不下雪,明年呐,日子可难过喽。”男人一面烤着火,一面跳着暖身去冷。
“都说了,是天谴!老天得收了这个奢华无度的皇帝老儿,百姓才有好日子过。”老先生摇头叹气。
“怕是天未收走皇帝,先收走了几万个无辜百姓,这么冷的天,那些买不起煤炭的穷人家不知道怎么过呦……”
百姓对皇帝的怨早已一发不可收拾,几日前,轩辕将军奉旨进入龙天寺,代皇上向老天祈雪,百姓们心底才多了那么一丝希望,盼将军替百姓求来好年。
“咦?”
一个在切参片的年轻人揉了揉眼,脖子往前一采,眼僵住了,死死地盯住筛子上那片薄薄的、鹅毛似的雪花。看错了吗?
他伸手去碰,手方碰上,晶莹剔透的雪就化掉了。
还来不及吸气,又是一片,年轻人还来不及咧开嘴笑,接着又来一片。
一片、一片、一片……“雪啊!”他扯着嗓子眼大叫,“下雪了、下雪了——”
瞬地,纷纷扬扬地,一片一片又一片的白雪落了下来。几乎是同时,从远处各地传来人们的欢呼声。
“下雪了!下雪了!”
“太好了,咱们的荒年让轩辕将军给救了!”
“下雪了……”
女人们从屋里出来,伸着手,接住片片雪花,看它们在掌间化开,脸上说不出的欣喜,男孩们乐得脱掉棉袄,在雪里手舞足蹈地唱起歌来。
“天灵灵,地灵灵,玉皇大帝来显灵,派了个轩辕大将军,救苦、救灾、救百姓。”
“桃花开、李花开,庄稼丰收年年来,轩辕将军双手高高拜,老天降雪乐开怀。”
这些歌谣,不只在未秧村里流传着,也在雪花落下那刻,同时在全国各地散播开来。
正在厨房里煎药的曹璃听见了。这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吗?所有事儿全教他料中,全在他腹里的计划中。
这下子,皇帝办不到的事,“轩辕将军”办到了,谁还不把轩辕将军当成天神膜拜,就算嘴里不敢说,怕有许多人都在心底暗暗祈祷着,让伟大的轩辕将军当皇帝。
细细滤过药渣子,她将药碗放在盘中,低着头,把药送进屋里。
这屋子是轩辕竟的,不豪华,但占地很大也很干净,比她的屋子要好上百倍,更少在这大雪天,雪水不会从缝隙中渗出来。
她的屋顶该补补了,上回尉迟光说要替她把屋子修一修,她婉拒了,心想,反正也住不来多久,何必劳烦人家。
她不知道轩辕竟什么时候要送自己回宫,不愿猜也不想问,总之……随遇而安吧,碰到状况就闯闯看,闯不过,便是命了。
曹璃只是笃定着,要是那天果真到来,她会死,死在这个她一心认定的仙境,而不是金瓦红墙的皇宫里。她绝不让世人讥笑,绝不让父皇忍受不得不赐死女儿的悲哀……那日她昏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尉迟我家里,他们没对话,但他看透世情的锐利双眸,透露出淡淡悲悯。
尉迟光的悲悯是不是代表,他们商讨的结论是要送她回宫?
那么,是什么时候呢?等轩辕竟的伤口痊愈,等这里的人不再需要灵枢姑娘?
曹璃摇头。猜想于事无补,只会让她失去沉稳,这个时候,她必须更加镇定。
轩辕已经可以下床活动。
他穿着秋香色的长褂、棕色的夹袄,脸上还有着分苍白。
下雪了!雪下得很大,才一会儿工夫,地面上就积了寸许,银装素裹的世界,空气清新,他挪到檐下,双手背在背后,看着。
枝头上的几朵新梅,钰儿勾住他的手,笑着、说着话,气氛融洽。
他,并不是对每个人都严厉。
“大哥,尉迟哥哥在忙什么呀?这回我来,他都不理人。”轩辕钰嘟嘴。
“他敢不理你,我找他算帐去。”轩辕竟笑道。
“是得算账,他答应教我轻功的,说话不算话的坏家伙,我本来想跟尉迟伯母告状,可她身子骨不好,我不想惹她烦恼。”
下回被逮到,她非得跟尉迟哥哥大闹一番不可。
“钰儿也懂替人着想了?”
“我、我一直很懂得呀,尉迟伯母老说我乖巧懂事。”说到尉迟伯母,她眉开眼笑。
“那是她特别疼你。”
“知道啊,我也特别疼她,我答应过,要好好孝顺她的。”她也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尉迟哥哥,偏那个人像块木头,人家疼他,他都不知道。
“说到要做到。”
“知道,信守承诺是很重要的事,大哥教了我几千次啦。”她扁了扁嘴,随口敷衍。大哥最爱长篇大论,可她就是不爱听那些,她喜欢谁便喜欢谁,不喜欢谁便不喜欢谁,说过的话,做得到就做,做不了顶多说一句办不到,哪那么烦啊。
“知道就好。”
“大哥,尉迟哥哥会一辈子跟在你身边吗?”
“不一定,哪天他飞黄腾达了,会有自己的路要走。”谁都不会跟谁一辈子,亲人亦同,这个道理在他一夕之间失去家人时,就知晓了,可是……他现在有了想要用蛮力也要留她一辈子的女人。
想起那夜、想起灵枢的眼泪,想起她失控对他吼叫,他的心,甜了。
“这样啊……”如果大哥没骗人,到时,她嫁给大哥,尉迟哥哥又没跟在大哥身边,见不着尉迟哥哥,她的心会怪怪的呀!
想到这里,她心闷。
“在想什么?”
轩辕竟敲敲她的额,他疼她、宠她、照顾她一辈子,从他进轩辕家大门那天,他就对上苍发誓,要倾全力照顾这对弟弟妹妹,不管她要求什么,他都不拒绝。
轩辕钰抬头,发现曹璃端着药走来,连忙喊住她。“灵枢姑娘。”
她不想过去的,但钰儿姑娘快了一步,跑到她面前。
“灵枢姑娘,你上次给我的雪樱霜还有没有?”
“有。”
“再给我一盒吧。”雪樱霜真好用呢,好多人都说她最近变白了。
“是,请钰儿姑娘到药铺子里去拿。”
“我去啊?药铺子那么远,我得看顾大哥,哪有时间……还是你帮我去拿,明几个送药过来的时候,一并交给我,好不好?”
她的口气带着浓浓的撒娇,让曹璃难以拒绝。
“是。”她略微点头。
“谢啦。”
“这是大将军的药,我放在屋里。”她点头示意,不想对轩辕竟说话。
曹璃转身进屋把药摆好,不一会儿她从屋里出来,发现钰儿姑娘已经不在,而轩辕竟挡在她面前。
不乐意看他,她想绕过他走开。
他挪了双脚,仍挡在她面前,她换方向,他一纵身,又挡住。
轩辕竟低头看她,嘴里带着笑,“你在生气?”肯定是!都多少天了?她熬药、换药,在他身边来来去去,却从不用正眼看他。
她有生气的权利?曹璃撇了撇嘴,冷笑。
“我得罪你了?”他的声音难得温和,暖暖的眼光盯住她。
“岂敢。”她背过他,不愿视线与他对上。
“我做错什么事?霸占你的床,还是让你忙到累昏?”他调侃。
他哪会做错?连老天几时要降雪,他都知道,简直和神仙差不多。
见她不回答,他继续唠叨,“你身子好点了没?其实这些琐碎的事,可以让别人来做。”
他是关心她的,但她把他的关心界定为虚伪,再也不愿付出信任,即使他的眼光和以前一样,教她安心。
曹璃走出檐下,风力逐渐变强了,夹杂着淡淡的梅香直扑门面而来,仰起头,她闭上眼睛,感受着片片雪花落在脸庞,一股无可双拟的清新润进肺腑,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试着平定心头的蠢蠢欲动。
轩辕竟跟着她,走进雪中。
“我欠你一句谢谢。”走到她身后,他动手拂去她肩上的雪。
这几日,他虽在病中,但门户川流不息,有太多事需要他做决定,他相信,状况就在几日里。
“只是大夫的本份。”曹璃还是回了他的话,她不占他的谢字。
“那日你昏过去,是尉迟光救你的,你对他,有没有心思?”他凝神望她,期待起她的答案。
他一心试探,但她背对着他,没读出他的想法。
“你对我有恩,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替尉迟光作这个主。”
他加重口气,深幽目光迫视,硬要逼出她的答案。
曹璃转过身,脸上带着愤然。对他而言,任何人都可以是礼物,都是助他行事的一枚棋子?可惜,她要不起尉迟光,她能要的,只有五尺白绫,和千古恶名。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向你追讨恩情。”再深吸一口气,她强逼自己抬头,强迫自己神色宁和淡定,敦他看不出她的惊慌失措。
她要尉迟光?
轩辕竟向前一步,扳过她身子,气势迫人,话自齿缝间迸出。“对,你可以。”
“你在尉迟光吗?”
“我要……选择自己怎么死。”
要死,她不以曹璃之名死,她的清白不能坏在这个处处权谋的男人身上。
“你果然听见了。”他后退一步,神情肃然,薄唇微抿。
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凝重,她不要尉迟光让他松口气,但她窃听军情大事,让他重了心。
他能信任她吗?现在是没机会,如果让她离开村子,她会不会把他的身份、他的谋划泄露出去?
“是。”她不替自己辩解。
“你知道自己偷听到的是什么?”
“谋国?篡朝?问鼎天下?轩辕竟,皇帝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好当。”她冷笑。
“我没说皇帝好当,但不好好当,苦的人不是一人一家,而是举国百姓。”
“高调的话,人人可讲,未坐上龙椅,都胸怀大志,一旦坐上了,权势迷人,百姓的苦,苦在千里远。”
曾经,她的父皇也是个热爱天下百姓的皇帝,她曾亲眼见他在御书房里,彻夜批奏章,若不是迷上丽妃,若不是为五石散所苦,他会开创盛世,会是万民景仰的好皇帝。
一步差,步步错,差错了天下,背负了骂名,以前,父皇真的不是这样的。
“你凭什么认定所有人都同你父皇一样?”
“他只是被迷惑,无法自拔。”
“身为皇帝,怎能连小小的诱惑都抵挡不了!”
“你怎么知道那只是——小小的诱惑——”五石散是毒,却毒得让人似神仙,毒得令人但愿长醉不肯醒。
轩辕竟不语,但脸上的自信与笃定,就是会莫名地让人相信,换他当皇帝,他会勤政、会爱民、会整肃吏治、会以法治国。
所以,说服她的不是他的言语,而是他的神态表情。
低了声调,她软下口气道:“曾经,我父皇是个好皇帝。”
“我知道。”他同意。
若非如此,他的爹爹就不会士为知己者死,就不会以身报国,临死,还殷殷嘱咐儿子好好念书,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以前,我不屑周幽王把亡国的责任推卸褒姒,现在我居然能够理解他为何会戏诸侯于烽火台,当立场不同,看法就随之不同。”人总是能找到理由原谅自己,把过错推给别人。
“你的立场是什么?”轩辕竟追问。
“我是静璃公主,说什么都要维护大曹天下,可现在……我不确定了。”
“不确定什么?”
“念璋皇弟年纪那么小,倘若他登基,掌权的定是丽皇后和沈宰相。这几年,国家会快速颓圮,沈家不能卸责,假使让他们继续把持朝政,国库虚空,他们必然变相加税,上效下尤,百官联手贪渎,只怕百姓的日子……”话没说完,她眼底闪过晶莹。
轩辕竟的学生瞬地落下,笑意跃上唇角。她是个明事理的女人,知道该把千万百姓放在第一位,这样的她,他衷心信任。
“所以你也明白,你的十五皇弟并不是当皇帝的适合人选?”
“是。”她点头,点得勉强。虽然他说的是不争的事实。
他很高兴,她同意自己。“你说得对,皇帝不是个轻松的工作,但一天在位,就必须战战兢兢、夙夜匪懈,片刻都松懈不得。”
“即使这么辛苦,你还是想当皇帝?”曹璃反问。
“如果没有别的选择,我会当。”这是他对父亲的承诺,也是他必扛的责任,他答应过父亲,以天下百姓为己任。
曹璃若有所思,喃喃低语,“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河空自流……真不懂,为什么人人都想当皇帝?”
“男子的天职是开拓与征战,女子的天职是庇佑和守护。也许征服一个国家、征服千万百姓是所有男人的梦想。”
交谈间,几匹黑色快马自远而近,为首的是轩辕克。
来得这么快?不是才下雪,他竟迅速自龙天寺赶来。
曹璃不知道,昨儿夜里,京城就开始飘雪,法师主持过谢典后,轩辕克就一路飞驰进村。
他下马,大步旆轩辕竟方向走去。“大哥,好消息,永宁皇帝驾崩了,朝廷传来消息,由皇十五了曹念璋登基,现在整个宫廷都让沈傅超的人马把守着,谁都不能进出。”
他的好消息听入曹璃的耳里,有如被雷霆万击上,瞬间的痛,打得她头昏脑胀,张口却呼叫不出救命。
已经死了……她知道父皇会死,早知道了,她很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没想到对于死亡,却是再多的准备都不够!她揪紧衣襟,承受着扯心裂肺的疼痛。
“大将军,我们都准备好了。”一名青衫男子,满脸都是抑不住的兴奋。
她望着一群人不明言却表现得张扬的快意。
可悲呵,父皇的死竟是旁人嘴里的好消息,百姓不懂,难道他们不明白,今日朝政腐败,始作俑者是沈知清,父皇只是代罪羔羊?
可,争论这个有何用,沈知清毕竟是父皇一手提携出来的人,如今树大干粗,再也无法拔除。
“禀大将军,我马上去找乐将军,一定尽力说服他按兵不动。”尉迟光向前一步,他鲜有表情的脸上,今日也带着掩藏不住的兴奋。
“好,你去,记住,务必完成任务。”
“遵命。”他拱手,转身上马,疾驰而去。
“是不是由我们这里先出兵,控住宫里局势。”邱燮问。
“不,再等等。”轩辕竟按下众人的情绪。
“要等到什么时候?现在曹念璋才刚继位。局势尚且不稳,动手是最合宜的时机。”邱燮文急问。
“再等,沈知清不是个有耐性的人,他很快就会出手。”他说得莫测高深。
“出手?大哥的意思是……”
“你以为沈知清会让大曹延续下去?”他话中有话。
“改朝换代?”轩辕克问。
这四个字不只震撼了满园子的男人,也震撼了站在廊下的曹璃。沈知清不只擅权,还要坐上龙位?狼子之心呵!
“大哥怎么会知道?”轩辕克太震惊,他以为沈知清最大的野心不过是当幕后皇帝,没料到他会想取而代之。
“我盗兵符那日,在木箱里找到一件龙袍。”轩辕竟回答。这件事,他也是始料未及,所以在病床上这些天,他又重新布了局。
“沈知清连女儿都出卖?”有一点明白了,丽皇后为什么极力拉拢他,看来她和她父亲之间,不只是嫌隙而已。
“如果不是出卖女儿,谁会把一个千娇百媚、才华洋溢的女儿给送进宫里?放心,沈丽华也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她嗅不出她父亲的阴谋,怎么会千万百计把你兜在掌中。”轩辕竟微微一笑。
“我马上进宫,去给丽皇后……一点安慰。”轩辕克一哂。
“你是该去,但晚个几天吧,这回,我没估错的话,沈知青必然会先一步找上你,你必须表面上同他合作,然后帮着沈丽华,暗地扯沈知清的后腿。”
从一开始,轩辕克在朝廷始终表现出对名利、官位不感兴趣,皇帝要升他的官,他只想带兵打仗;宰相要送他肥缺,他说志在疆场,愿为百姓做事,不求回报。
他出口论语、闭口春秋,在官员们眼里,他是个没有野心的酸儒,是头只会低头磨磨的笨驴子,能办好差事,全托上天鸿福。
他不营私结党,从不试着扩张自己在朝廷里的势力,这样一个人,不但博得好名,拥有百姓爱戴,也因为他淡泊名利,把圣贤的话揣在怀里,让沈知清对他少了戒备,相信他没有篡位的意图。
“大哥要我让沈知清的野心提早现形?”
“可以的话,让他们父女先斗上一场,最后让沈知清略占上风,到时,我们再打着清君侧的旗帜,光明正大讨乏伐贼。”
“说得好,天底下还有谁的声势比轩辕将军更盛。”
“今天,我们什么都不做,先好好庆祝一番。”扬手吩咐,轩辕竟脸上带着愉悦笑容。
“没问题,好酒好菜。夜晚不醉不归。”
曹璃淡淡看着他们,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她不能说他们做错,她明白念璋皇弟和沈知清都不该当皇帝,也明白大曹的时代,早在父皇迷上五石散之后,就结束了,只是……抑不住心底哀恸,茫然垂眸,她盯住自己的指间发呆。
转身,她从园子侧边离开。
走不远,轩辕克追了上来。
“静璃公主。”
她回眸,见他一身白衣飘飘,除尘若仙,长发束在半月冠里,用一支银簪固定,丰神俊朗,神态飘逸。
这样的男子,为什么也热衷追逐权势?她不懂,权势有何迷人之处?惹得天底下好男子争相追逐。
不过,她总算想通了轩辕竟的话,眼见不能为凭,轩辕克果然不是罔顾道德的奸淫之徒。
曹璃欠身。“将军认错了,这里没有公主。”
“或者,我也该称你一声灵枢姑姑?”他似笑非笑,眉目间温润如水。
“将军有事?”她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我要感激奶娘救大哥一命。”
“本份而已。”
“姑娘还记不记得,颐启园皇上赐宴?我曾见过姑娘一面。”
“没想到将军心中还有皇上。”曹璃淡笑,微微地衔起一抹冷意。皇帝驾崩的“好消息”不是他快马加鞭送来的?
轩辕克扬眉,有趣地审视她的脸。还以为她在后宫,生活处处压抑,就算不卑微,至少柔顺谦和。
“姑娘所言差矣,永宁帝为王,我为臣子,心中自然有皇帝,至于是褒是贬,就得看天底下的百姓对先皇的评价,以及史官的笔判了。”
他堵了她。
她明白,当皇帝的死讯成为举国同庆的好事时,足以证明这个皇帝当得有多失败!就算可以用权力、用严刑,让百姓闭嘴、不敢妄议朝政,却没办法阻止他们脸上自然展现的喜悦。
只是,那个人对她而言,不仅仅是永宁帝,还是她的父皇。
在她很小的时候,曾经备受疼宠地坐到他腿上,听他念书给她听的父皇啊。
曹璃颓然闭上眼,再睁眼时,低声问:“将军将军还有其他事?”
“我有一友,数日前病了。”
他提到病人,她就不能拂袖而去,身为医者,无法漠视患者的痛苦。“将军要送他过来?”
“他的病日益沉痼,怕是无法忍受舟车之苦。”
她顿了顿,问:“他有何症状?”
“他头面青黑,经常发汗且汗如雨下,经脉处会发出疼痛。最近几日,经常陷入昏迷之中。”
“他有没有吃过什么不对的东西?”
“没有,他的三餐都是夫人亲手准备,他与夫人鹳鲽情深,不至于……”
曹璃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那么,他身上可有伤口?”
“有,他的脚曾被尖锐物穿透,但那是意外,当时我在场,我帮人把东西拔出来时,血是鲜红色的,不是中毒。”
“我没说他中毒。”
“可许多大夫都说他中毒,不断换大夫诊治,却越医病越沉。”
“那不是毒,但病的确是由他的伤口而入,经脉络行遍全身,听你的描述,他已陷入重症,我先开药,能不能救活,就看天命了。”
明知道机会不大,只要有一分希望,她就不会放弃。
“还请姑娘一试。”
“在这里?”
“姑娘尽管开方子,在不会记得住。”
她看他,带着试探意味。“好,我只说一遍。江漂炒过、龙盘、强盘各五钱,雄黄一钱、蜈蚣一对,加巴霜五钱,烧饭为丸,朱砂为衣,丸桐子大,每服二十丸,若病人不能进药,就以水化开,吞服。”
轩辕微微一哂,开口复诵,“江漂炒过、龙盘、强盘各五钱,雄黄一钱、蜈蚣一对,加巴霜五钱,烧饭为丸,朱砂为衣,丸桐子大,每服二十丸,若病人不能进药,就以水化开,吞服。姑娘,在下记得可对?”他一字不漏,将药方子背出。
真教人惊讶的记性!曹璃在心底暗暗佩服,这对兄弟的确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对,但将军不必麻烦,走一趟药铺子取药即可,前几日,我们才刚备下这副药。”
“在下替友人向姑娘谢过。”他目光中带着敬佩,再次见面,似乎不再感觉她脸上的疤吓人,这回,他看见她充满智慧的眸子、她的稳重内敛、她的聪颖,甚至她的……美丽。
很奇怪,有这种疤的女人,竟会教他觉得美丽?
“请将军派人随我去取,务必尽快将药送至病人手里。”她叮嘱着。
“不必另外派人,在下就随姑娘去取药。”
曹璃颔首,让他跟在身后。
“我明白姑娘心里的苦,委屈姑娘了。”轩辕克突如其来的话,让她一怔。
委屈?他指的是什么?她没有接话。
“抢亲是不得己的计策,当然,嫁妆是很大的诱因,我们必须储备更多的军饷不可。大哥担心,北方突厥蠢蠢欲动,眼下朝廷根本不可能拨出任何款子给军队,再加上沈知清的政变,就怕到时,国未安,敌人已挥兵南下。”他试着解释。
曹璃叹息,“没关系。”她并不想嫁入将军府,早在被抢来的时候,她就不指望能被找回去。
“我们本意借此事让皇上降罪,就算沈知清能逃过,沈傅超恐怕没这么容易,若能将他打入刑部大牢,那里有我们的人,就能轻易剪除沈知清的羽冀,没想到皇止竟然只是对沈傅超斥喝几声,便没了下文。”
“当然,父皇已经离不开沈傅超贡上的毒品。”人人都明白毒物害人,让人六亲不认,偏偏一旦沾上,就脱离不开。
“你也知道皇上中毒?”轩辕克讶异,还以为放眼天下,这件事只有他们清楚。
“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将此事奏知皇上,早早把沈家父子入罪定识?”
“奏了,但明里暗里死了几个御医,御医们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多话,连我请父皇停服五石散,也被父皇责罚不得觐见,等我再见到父皇时,他已病入膏盲。”
她连五石散都知道!“你的医术高明,为什么不试着出手医治?”
“这毒最可怕之处在于,病人明知道是什么东西让自己致病,却无法离开这些东西。如果寻常百姓人家还有救治希望,捆了、绑了、断了五石散,再慢慢调养身子,快则半年,慢则两年也就能痊愈。偏他是皇帝,谁敢捆他绑他,敢违反他的意志?最可怕的是父皇听信丽皇后的话,认定五石散是神仙妙药。”
“你的意思是……皇上也知道是五石散让自己发病?”
据她所知,“初时不知道,后来就算明白,却再没办法控制。”
“这个东西得防,千万不能让它流入百姓家里。”
“放心,五石散太贵,不是寻常人家吃得起的东西。”
“我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摇头,她无法评论。
“总之,国家局势已走到这个地步,接下来的,姑娘就不必多想了。姑娘安心在这里待下来吧,世间早已经没有静璃公主,只有一位玉面观音、灵枢姑娘。”
“大将军不送我回宫了?”她还以为,为与丽皇后示好,轩辕竟会将她送回宫去。
“姑娘想回宫?”轩辕克皱眉。这么灵慧的她,怎想不到回去会碰到什么事?
并不知道她和轩辕竟有过争执,他直觉道:“现在宫里情势不明,皇上驾崩,丽皇后主持大局,回宫绝不是好选择。况且,大哥早已决定把姑娘留下来。”
他早已决定留下她?那么,刚才为什么不把话挑明说,要任由她误会?
当下她点头,给了个微笑,表示了解。
这个笑,让轩辕克看痴了,顿时心里有了决定。
“将来大势成局,姑娘今日所受的委屈,轩辕克在此发誓,绝对百倍偿还于姑娘。”
曹璃摇头,心定。“不必了。”这里的生活对她而言已是幸运,她不是个奢求女子,眼前这样,就行。
他们走到药铺子,她到柜里找出药丸,再开几味药帖、添上外敷药粉,交给轩辕克,临行前,再三叮嘱,“请将军务必快送达,若起药效,病人能坐、能食,请他赴未秧村一趟,让灵枢为他诊治。”
“记下了,谢谢姑娘。”他拱手,奔驰而去。
轩辕克将药纳入怀间,飞身上马,催马扬鞭,才转过身,脑海里便浮起灵枢姑娘的姿容,他温和的笑脸多了几分热烈。
果然是了个不起的姑娘!难怪邱先生要说,这个抢亲抢得好,替他们未秧村抢回一块宝,偏偏璞玉非人人能视,让她在宫里委屈多时。
再次挥鞭。其实……他并不介意娶一个丑姑娘。
轩辕竟发落好所有事情,将新布局告诉邱燮文之后,一转身,发现曹璃已经不在。
很难过吧,大曹的天下将尽,她是大曹的公主,怎能不黯然神伤?
进屋,从柜子里翻出一本册子,里面专谈毒物,那是很多年前一个高人送的,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女人,如何讨女人欢心,送女人东西更犹如大姑娘上花轿,人生头一遭,不过……能暂时分散她的伤心,总是好。
他把册子纳入怀里,准备到曹璃的小屋,把礼物送出去,没想到才出门就迎上轩辕钰的臭脸。
“你干么又派尉迟哥哥出远门啊?这下子,我得多久才见得着他?”她嗔道。
“不会太久。”
“你唬人,不管、不管……”
轩辕克被她闹了好一会儿,等到能脱身时,四处都找不到曹璃了。
所有人全聚到村中广场,杀鸡宰羊,美酒佳酿,不是丰收节庆,而是为了永宁帝的驾崩庆贺。
这在外头,是要杀头的,但这里有坚固的堡垒保护百姓的自主行为,他们可以大哭、大笑,可以批评朝政,可以骂遍贪官污吏,没有人会将他们入罪。
邱先生告诉过她,未秧村里有许多人是罪臣的家属,有的要发配充军,有的要被卖为奴,有的是在刀口下,被大将军救下的。至于所谓的罪臣,根本是莫须有的罪名,他们唯一的罪就是清廉,是不肯与沈知清同流合污。
自从沈知清擅权,每年都有大臣因为不屈服他而入罪,这些有才能、有知识的人,往往莫名其妙被牺牲。
幸而,大将军在刑部安插了心腹,让许多有心为国家做事的好官得以存活,就像上次那位能观天象、预告十日必有大雪的章先生,他以前在吏部任职,只不过一句多话,“天有异象,是在向皇上示警,须防身边小人奸佞。”就被判妖言惑众、斩立决。
因此在未秧村里,有能力才干、学富五车的人,多得是。
邱先生也告诉过她,有关轩辕竟的身世,所以她明白,他也是沈祸的受害者。
这样,就不难理解百姓对父皇的怨恨了,他的昏庸造成沈祸,他的圣旨斩杀太多不该杀的人,于是民间疾苦、民怨沸腾。
她喜欢这村里的人,但她不会去参加这样的庆祝会,对他们而言,死的是一个昏庸帝君,但对她而言,死的是她唯一的至亲。
悄悄地,曹璃穿着一身素衣,清香冥纸,走到没人的草原地,向东跪拜。
“女儿不孝,不能随侍父皇身边,以至小人猖厥、危害亲爹……”
“大将军,村里有奸细,守将和几个百姓将她抓住了。”穿着灰色兵服的男子走向轩辕竟,在他耳边低语。
“什么奸细?”他皱起浓眉。这里的防护做得那么好,怎么可能会出现奸细?
“灵枢姑娘穿着丧服朝东跪拜,咱们的人瞧见问了,她说她在祭拜死去的永宁帝。”
村里有部分百姓痛恨皇帝、不知灵枢身份来历的他们……不好!轩辕竟心一惊,转身向邱燮文交代几句话,起身,施展轻功,匆匆向摹方向奔去。
他到的时候,看见曹璃被十几名百姓团团围住,有人打她、踢她,还有人拾起地上的石头往她身上砸。
当嗔恨蒙心遮眼、怒火一激,众人仿佛暴徒附身、口不择言,早忘了眼前这位是治病救人、善心慈悲的玉面观音。“你这个朝廷走狗,我们不种粮养你?”
“你在这里,简直白白糟蹋了咱们未秧村的风水!”
“你知不知道那个恶毒皇帝斩杀了多少无辜的人?你知不知道他一道圣旨下,饿死多少百姓?百姓没饭吃,树根树皮全刨光了,官吏一进门,连破桌子、破锅子都要抢,如狼似虎呐……这种皇帝,你还拜他!”
“他一个不高兴,咱们家百来口人全要发配边疆,那个官啊没人性,看咱们家闺女漂亮,就硬抢,活生生逼死人呐!”
“那算什么?一亩田养活不到十个人,皇帝还要收走七成田赋,他穿金戴养几百个老婆,可怜我们老百姓连儿子都养不起!”
“你有没有听过易子而食?你有没有听过卖女活命?谁愿意牺牲自己的骨血换活命……要不是那个恶皇帝、那群坏官,咱们百姓怎么会落得如此潦倒!”
“祭拜他,你不如同他一起去死!”
一声声哭诉,令曹璃泪如雨下。这才是百姓的苦,才是沸腾的民怨呐!好好的父皇怎么可以让自己的江山变成这样?
“住手!”轩辕竟大声一吼,纵身跃到她身边,阻止了落在她身上的拳头。
一名老妪双膝跪地,哭喊道:“大将军,你要替我们作主啊,我们家老爷连骨灰都没留,我们想拜还拜不成,她居然拜起那个狗皇帝呀!”
“大将军,那个狗皇帝一声令下,就抢走我们的田地,盖别苑,盖庄园,盖他一辈子住不到五天的大宅子,那可是养活咱们一家子的土地啊。”
中年男子忿忿地抢在前面,动手想要拉扯曹璃的头发,轩辕竟扣住他的手腕,严厉目光扫去,他只好松开五指。
“她在宫里当高高在上的公主,怎知我们的痛苦?她吃的、花的、用的,全是我们辛辛苦苦种的粮啊……”
“各位乡亲,听我一句,这帐,算不到她头上。”轩辕竟挺身将她护在身后。
“怎么不算?这么一个举国上下、欢欣鼓舞的好日子,她居然在这里祭拜,不是要触我军霉头?”村里的军民都明白,他们马上要大展身手了,只待推翻沈狗,全国上下就有好日子过。
“她拜的不是永宁皇帝,而是她的父亲。就算她的父亲是一个坏蛋,也是把她生下来的那个人,就算所有人都唾弃他,独独生为子女的人不可以。”
“她拜,是因为感恩父亲赐给她生命,如果她和我们一起庆贺自己父亲死去,你们觉得这样的人不可怕?一个连父母都能背弃的人,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他望向众人,几个人低下头,有了羞惭之意。
轩辕竟接着说:“她的母妃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在后宫,众妃争宠,她的日子并没有你们想像中那么快意。知道吗?上次秦淮大水,瘟疫四起,是灵枢姑娘的药方子,救活了几万人,当地还有人为她建庙立祠,当时,她把积攒下来的财物通通交给我,托我去买药材救人。再说,这回抢亲,她的嫁妆足足可以让我军领一年的饷银,即便委屈,谁听见她有半句怨言?她一手建立药铺子,尽心尽力为百姓看病,这段日子,灵枢姑娘医治好我们村里多少人,你们心知肚明。”
“有这里,她从没说过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甚至改名字、易身份,一心一意照顾村人的身子。今天,她不过是孝顺父亲,不过是懂得感激父母赐予生命,你们竟然这样待她,有没有想过,你们这种做法,是不是恩将仇报?”
更多的人低下头,羞愧难当。
跪在地上的老妪涕泪纵横,低头忏悔,“大将军,是我没想清楚,做错了。”
轩辕竟将她扶起,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背。
“我明白大家心中的怨,但把怨气出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身上,这样对吗?我早立过誓,你们的仇,我会替你们报!但冤有头、债有主,你们不能错认了凶手,我们的目标是沈狗,不是一个为你们治病的玉面观音。”
几个男子松开紧握的拳头,走到曹璃面前,躬身道歉。
“灵枢姑娘,是我们的错,我们在这里向你赔罪。”
在轩辕竟背后,她摇了摇头。“我没事。”
“可以了,大家到前头去,好好吃喝一场,把刚刚的事忘掉,我轩辕竟在这里向大家发誓,往后,我会让大家丰衣足食、过好日子。”
他给足保证之后,人群散了,银白的雪地里,只剩下他和一身素白的曹璃,她身形僵冷,肩头微微佝凄,这么冷的天,却衣衫湿透,冰冰地贴在身上,泛起一身寒意。
轩辕竟叹气暖暖的手掌握住她的手问:“我们回去,好不?”
“父皇侍百姓,真的这么差?”她仰起头,眼里带着迷茫。
“那是后来,你知道的,他不是一个残暴的皇帝,他只是识人不明。”
“光是识人不明就害惨那么多百姓,当皇帝连一丁点错都出不得,对不对?”
“没错。”
“假使国家大器落在你们手里,你们会建立一个全国百姓都满意的朝廷吗?”
“我会。”他回答得毫不犹豫。
曹璃点头。“这样就好,你要记住,你答应他们的话。”
“我从未片刻遗忘过。”
“即使这条路很辛苦,你们也要坚持走向终点。”
“我知道。好了,别想太多,我送你回去敷药。”
“我可以自己走。”她推开他,没想到失去他的依靠,她连站都站不稳。
轩辕竟轻笑。“别倔了,我背你吧。”
“你的伤口还没全好。”曹璃摇头拒绝。她可以再试试!
“不碍事,有玉面观音的妙手,我的伤已经好了八九成。”
不由分说,他将她抱了起来,她抓住他的衣服,靠进他怀里,这里他才发现,这个连死都不怕的勇敢公主,全身都在发抖。
他看住她的眼,她的目光茫然,失神的双瞳里,盛着满满的哀愁。她一定很害怕,那么多人的恨意,那么恶毒的言语,身为公主,曾几何时让人这般对待……疼怜之心充臆,心里有说不出的后悔,后悔没有更早找到她,把她护在身边。
“不怕了,以后有我,我会保护你。”他郑重承诺。
曹璃摇了头,“你要保护的人很多。”她不敢放入期待,尤其知道他有个未婚妻之后,期待会伤人。
“我的能力够,再多人也能护得周全。”
“如果……我要的不只是周全呢?”话出口,她后悔了。她怎能过分要求!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办到。”他毫不犹豫地应许。
她轻笑,不语。突然间,她发现,他有一个让人安心的怀抱,才多久时间,自己不再发抖,那些不断恶言恶语威胁不了她的恐惧。
轩辕竟代头,问:“为什么不说话,不相信我做得到?”
“你不觉得辛苦吗?那么多人都盼着你为他们做些什么。”
“偶尔。”
“那你还替自己找事情,我不要求,不是更好。”
“替你做事,我不辛苦。”只是短短两句,轩辕竟表明立场,愿意为她做事,愿意为她付出。“要求我吧,随时随地都可以。”
烛光下,他细细审视她的脸,才发现情况有多么惨不忍睹,她的右颊肿了,额头、嘴角都有伤口,下巴处还有好大一片瘀伤。
“你应该躲的。”轩辕竟心疼不已。
他从盆子里拧来湿帕子替她净脸,她试着微笑,但疼痛让她皱紧了小脸。
他生气,有了杀人的冲动,但他没忘记伤她的那些人,曾经多么伤心。
不明所以地,胸口抽得紧,没道理,他的伤都好了大半?可是那个抽痛,一下强过一下,仿佛、似乎……得再将她抱进怀里,得再和她说说话,得一再再表明他能一辈子保护她,才能解决那个窒息似的。
他急急摇头,甩掉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擦完她的右脸,洗净帕子,再擦擦她的左脸。
咦?他把烛火拿近。她那块疤边缘怎么会翻起来?是旧伤裂开了?
他轻轻将伤疤掀起,生怕弄痛她,只是没料到这一掀,会掀出他的惊喜。
“这是假的?”他抓住那块疤,震惊问。
曹璃看见他手上的人造假皮,动作飞快夺走假疤,慌乱地背过他,急道:“不要看!”
但那双灼烈目光毫无收敛,放肆地盯住她,好像非把她从头到脚看仔细不可。
“都叫你别看了,还看!”她恼火。
轩辕竟深深思量,半晌,一抹几不可辩的笑意掠上。
“好,我不看,也别给旁人看。”他若无其事地走到柜子边,拿出一套干净衣服给她。
他离开屋子,曹璃回过头,注视他的背影。
就这样放过她?不问问她,易容背后有什么目的、是否会危害他的计划,她有何诡计与私心?真不像他的行事作风……来不及细思太多,他又出现在屋里,挽起袖子,来来回回,一次次把热水注进木桶里,他做得很小心,半点水都没有往外溅,这么冷的天,他却弄得满头大汗,仿佛提水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他忘记,广场上有一群人等着同他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他一心挂记,这么冷的天,要加快速度,别让热水冷却,冻了她的身体。
热气腾腾的蒸气雾了她的眼,她不晓得眼底湿湿的是蒸气或泪水?只明白,此刻在心底翻涌的,是感动。
他把她扶到桶子边,解开她的发辫,说:“你安心慢慢洗,我守在外面,不会有人进来打扰。”
她笑了,一个大将军居然为自己守门。
他也笑,因为自己可以为她做事情,即使只是看门。
夜里,她睡觉,他守在床边,唱着很难听的歌哄她入睡,这么难听的歌儿却让她越听越精神,于是他改弦易辙讲故事给她听,故事多半是他小时候,父亲对他的严格教诲,还有他的母亲和姨娘们……当然,他也说了轩辕克和轩辕钰。
从一大堆的故事里,曹璃整理出脉络。他是个重承诺的男人,即使他和轩辕钰之间不是男女之情,但他承诺过婚姻,就不会反悔。
她在他的故事里,更加了解轩辕竟这个男人,也在这故事里知道,他真的喜欢她,不是她会错意……只是他尚且不明白,她是个不将爱情与人分享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