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晦暗的庭院中寒风凛冽,月色如水横陈天际,缕缕柔光照落在结冰的湖面上,苍苍的古树枝条瑟瑟,在浓浓的夜色笼罩下,显现出一派深冬的萧然景象。
林寒宵迎风站在御风亭里,踏着冷月清辉,一袭侧影轻垂在冰面上,寂寥的与薄冰冷月融合为一。
紧了紧手里的马鞭,心底仍是久久不能平静。这一次,又是无功而返。
三年里,天南海北里传来许多消息,都说在某年某月某地,看见了有个肖似语柔的姑娘。然而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结果——不是,不是,不是她。他挥动着鞭子,想要在川流不息的人海中喊出她的名字,哪怕是痛也好,至少让他寂寞的喉咙里充满了那个亲昵的名字。然而他每一次,都只能凝视着那个肖似语柔的女子说:她不是。不是……
希望落空之后,转身时的沮丧,让他久久说不出话来。独自回来的路上总是觉得恍惚,无法承受的追忆在他的脑海中缠绵不去。为什么,她们不是她,却让他想起她,只因那相似的面容吗?也许迷失了更好,随便拥一个入怀,让他刹那里快活也好。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他是不是太心急了?他告诉自己这都是他太心急了。自暴自弃的不放过任何一个消息,无论是真的、假的、好的、坏的,只要有人放出消息,他就不能思考的踏上寻找她的旅途。
他到底还能不顾一切多久。他到底还要自我折磨多久。他真怕自己会发疯,已经成狂成魔的相思,在日日夜夜的啃啮着他的心,让他不得安生。
他该相信吗?几乎所有人都有一半相信她已经死了。那么高的悬崖峭壁,血流不止万念俱灰的她。不。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即使过了三年,他仍然没有丝毫准备。她还活着,悬崖下没有发现她的尸体,那她就一定还活着。完好无缺的活着。
他低头看了看发抖的手上几乎崩裂的马鞭,隐忍的力气都消弭在手掌。这一刻的镇定,究竟是在镇压自己还是在欺骗别人?
他侧过脸,看着一束黑影撩动的枝头下与他咫尺相隔的人,月色照在那人的头上,冷冷寒光里的缎面披风上就像批了一层月光。他笑了一笑。说:“无风。是你么。”
“我可打搅你了?”被他发现的柳无风略带尴尬地从树下走出来,依稀还是俊雅不凡的姿态。这次不必细问,就知道这回和之前的结果相同。他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去安慰那个男人了,也许放他一个人冷静冷静也好。
“我没事。你不用挂心。”林寒宵语调和缓地说。三年里,他只有这一句话反复的挂在嘴上,却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柳无风眸光一黯,一丝苦笑弥漫开来。淡声说:“我知道。”
“也许,找不到反而更好。没有我,她活的也许更自在。”林寒宵笑了笑。找不到她,他可以一辈子都这么找下去。找到了她,他的念头也就绝了。找到了又当如何呢,看她一眼就满足了吗?这种鬼话说给谁听也不会相信。他有的,只会是绝不能再失去她的执念。而她呢……若再见面,可愿再看他一眼?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如果是三年前,他一定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可是今时今日,他却于心不忍。良久后说道:“林兄是个可恨之人,却让人恨不起来。”
林寒宵的苦笑又深了一层,这算是安慰吧?那他只有心领了。举目遥望远处,因为寒冷而愈发清透的夜空中横挂着一轮弯月,熠熠的光泽中透着温柔的冰冷,亦或是冰冷的温柔。亦叹亦笑的说:“今晚的月色很好。”
柳无风淡笑无声,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有些苦,总要自己承受才会深省其中得失。他帮不了林寒宵,就像三年前一样。如果他能早些明白,也许就不会在三年前无意中推波助澜的撩起那场纷争吧。
岑寂了片刻,正在林寒宵举步回房之时,“唰”的凌空射来一只利刃。他神色一凛,扬手一挥马鞭,敏捷的隔开暗器,就在他准备转身追拿偷袭的人的时候,那人已经无声无息的消失在月色里了。
“好快的身手。”林寒宵紧了紧眉头,这人倒不像来取他性命的杀手。
他顺着利刃跌落的地方看去,只见一把明光照眼的利刃上插着一封信。他谨慎的拿起匕首,拔下被刺穿的一页纸张。先是反复看了一遍匕首,刀口锋利却打磨太过,刀柄上琳琅装饰着廉价的玉石,这种货色集市上就能买得到,十分寻常且普遍。
从匕首上没发现任何线索,他才打开那封信。淡扫一眼,那凌乱的笔迹像是出自孩童之手,很好,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留下。他再迎着月光,仔细的看着那封信的内容,逐字逐句读来都好不惊心。
——
乱山深处水荥迥,借问一枝如玉为谁开?
请君择日移驾梅林,共赏老梅新蕊
知名不具
一抹疑问涌上心头,这隐讳之语似是在暗示他什么。会是什么呢。会不会和语柔的下落有关呢。但有一点确认无疑,这位神秘的“知名不具”一定与他有某些渊源,不然为何如此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林寒宵将匕首和此心一起带回房中,反复研读至深夜,这才窥出一丝端倪。
次日,林寒宵策马至南城郊外,隆冬严寒之中,一片梅林中开绽出似雪的皎洁,迎风侵来的寒意中混含这淡淡幽香,不甚浓郁,却能沁入心脾。
远处绵绵青山如黛,起伏的山势将这片梅林隔绝于红尘之外,“吁”的一声,林寒宵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入冬以后,南城接连下了几场雨,淅淅沥沥的难见晴天。今日北风呼啸,阴云不散,看天色免不了又是一场霏霏细雨。兴许是天气缘故,赏梅的游人寥寥能数,但此刻看来却有一种幽静旷达之美。
如果能下场雪就好了。林寒宵看着梅花出神。不禁脱口而出那句:“借问一枝如玉为谁开?”幽思一萌,忽想到此行的目的,不禁把松懈的神经又再度绷紧了起来。究竟是谁要约他来这里,究竟那个人有什么目的。或者……
就在他思前想后推断着事情的始末之际,一阵女子的对话声从不远处隐隐传来。
“桑落姐姐,你说下一场雪该多好啊。雪花,梅花,霎时一团雪白。又可以赏梅,又可以赏雪。”一个娇俏的童音天真的响起。
和他想的一样。林寒宵笑了笑,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另一个声音适时的响起——
“南城不常见雪,不似北地,时有鹅毛大雪。快摘梅花吧,我看这天色像是要下雨了,沾了雨水就不好摘了。”
林寒宵闻言浑身一震,这个声音是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思念的不能再思念的声音。他心思混乱,一时间一动不动的愣在原地竟。
会是她吗?即使之前寻找她的时候,做足了准备,却在这一霎里慌了手脚。这个声音,让他确信是她,除了她不会再有别人。可是,真的会是她吗?还是他思念过度而产生的幻觉?
强忍着剧烈的震撼,做好了失望的准备,他这才迟缓地转过身去。在无数枝梅花的掩映下,他只看见那女子不甚清晰的背影。他再也没有耐心去辨认了,索性撒开手里的马缰,疾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那女子的手腕。
“柔儿。”这迟迟的一声唤,就像自九霄云外传来的一般,连他自己都不确信是吐自他的唇间。
那轻裘素裹的女子身形一僵,分不清是因为林寒宵突如其来的举动,还是因为那个名字。缓了一缓,她轻垂的目光移上了林寒宵惊愕的脸上,淡淡一笑说:“公子,你认错人了。”
林寒宵紧紧盯着她的脸,紧抓不放的手上更下了几分力气,像是要把她的手腕生生捏碎一样,紧紧地攥在手里。一张说不清是惊还是喜还是忧还是什么的脸上,现露出非同寻常的惊骇,不敢相信地瞪视着眼前的女子。这一张只在他记忆中浮现的脸,竟然活生生的出现在他眼前。而她的话,却只字未入他的耳中。不是他不肯听,而是根本回不了神。
是她。真的是她。在他的脑海中只有这个念头在盘旋。
“喂。哪来的无赖汉,我们桑落姐姐不是你认识的人,你怎么不听啊。再不放手,我们可就喊人了。”一旁的女童哇哇乱叫,拳打脚踢的招呼上林寒宵铜墙铁壁一样的身子。
“公子,请放手,你认错人了。”那女子轻拢着眉头,微微不悦地说。
如果声音会认错,那么容貌也会认错吗?林寒宵看着她的脸,目光中毫不掩饰的深情与伤痛让那名女子垂下了眼帘,轻轻侧开的脸庞上带着几分倔犟。
林寒宵忽地笑了。不自觉地将大手摸娑至她的鬓角,那柔滑清冷的触觉让他的指尖战栗不已,仿佛一碰她就会化成一片绵绵的云烟,消散在梅林之中。这不是梦,这竟然不是梦!为了证明此刻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他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隐隐的颤抖声带让他句不成句地说:“柔儿。不要走。”
就在他们身躯紧密相连的一刹那,那女子猛地一推,手腕一扬,只听“啪”的一声,一个脆生生的耳光就扇在了林寒宵的脸上。
他一愣。而后又苦苦的看着她,说不出话来。他将她的举动理解为,她恨他,怪他,不肯承认他。是啊,他没想过她会轻易地接受他,可是完好无缺的她就站在他的眼前,要他怎么忍住不去亲近她,触摸她,以此来传达他三年中锥心的想念和痛苦。这一霎的心悸,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那名女子揉着红肿的手腕,对他的痛苦视而不见,不悦地瞪视着他说:“男女授受不亲,这位公子还请自重。”
语罢,含恨的再瞪他一眼之后,方才招呼身边的女童,说道:“媛媛,我们走。”
那小女童紧跟着那女子的步调,走了两步又转身道:“登徒子。我们姑娘脾气好才饶过你,不要跟过来。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