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我三十分钟前点的咖啡还没有下落,你们柜台是不是忘了?”他面含不豫。
“噢,”她会意过来,对方看见她身上的制服围裙,当她是店里员工,“应该快了,今天人多,可能会慢个二十分钟喔。”
男子迟疑地看看表,点点头,垂眼继续进行原来的阅读,不再表达意见。
她尽情打量男子,他轮廓分明,深邃却不张扬,甚至带点文气,这样的脸孔只有在东西混血的情况下方有可能呈现,但让她发怔的原因不只是那张脸,还有他的声音,那是一种深沈且富有底蕴的嗓音,让人想一听再听,如此美好的声音竟奢侈地为他所拥有。
回神后,她试着靠近男子,悄声对他说:“可不可以麻烦你——”
“我不签名的。”他反应很快,露出一丝不耐,却极力保持风度。“刚才不是和你们店长说明了,我不是那个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我不是那个偶像剧男演员,你们真的搞错了。”
“噢,”她愣住,暗暗胡猜了一下,大概半小时前发生过一点小插曲,晓庄他们误以为他是某个男演员,特地腾出个地方让他入座。“可是先生,我只是想请您站起来,把椅子交还给我。”
“椅子?”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种奇异的要求,男子一脸纳闷地起身,“椅子有问题吗?”
“是有点问题,我得处理一下。”她坦然道,然后歪着头动脑筋,“先生,和您打个商量,如果您不介意在这站一会儿,我可以马上替您做一份免费松饼,不好意思了。”
她一手穿过椅背木条,将椅子腾空挂在肘臂上,友善地对他笑着。
男子阖上书本,面无表情俯视着她。依她目测,他颀长的身量超过了六尺,薄软的开襟棉衫下体魄分明,她无意窥伺他的皮相,但这里空间狭隘,借道此处的顾客络绎不绝,两人必须空出走道,不得不贴得极近交谈。
他游目四顾,屋内人声喧闹臻至饱和,屋外雨势维持滂沱,未有稍减,他略作考虑,问道:“你准备在哪里处理这张椅子?”
“后院,一下下就好。”
“介意让我一道去吗?这里空气不太好,我想透透气,松饼就不用了。”
没有犹豫,她爽快答道:“您不介意就好,谢谢配合。”
后院是由矮墙围出的一方空地,以透明玻璃罩顶,半开放式对外敞露,铁门外面是几亩辽阔的油菜花田。院内杂堆了几把故障的桌椅,旁边一座简易的木架上晾晒着无数抹布、桌巾,有张小圆桌靠墙展开,傍着两把高脚凳,上头放置一只烟灰缸,大概是员工辟出的休息角落。
男子倚门远眺,彷佛大雨中的山色越看越有味道,久久伫立不动。
她端上亲自调制的咖啡,轻触他手臂,他回头接住,很快抵唇喝了一口,眉一挑,赞赏道:“很特别,这是我点的那杯么?”
“我不知道你点了什么,这咖啡是我自己的。”
“你私藏?”他微露笑意。
她笑着摇头,“是寄放,我偶而到店里坐坐就喝这个,我不习惯喝晓庄烘焙的咖啡豆,喔,晓庄是这里的店长。”
“你不是这里的员工?”
她再次摇头,转身将那把扛来的木椅放倒,使劲扳弄、摇晃。他好奇地站在一边观看,发现她从一只工具袋里取出一把电钻,几枚螺丝钉,先装好钻孔钻头,对准坐面底下四个凹角,钻几个细孔,再换个十字钻头,牢牢锁上螺丝钉,过程快捷俐落,完成后,她将椅子扶正,自行试坐,还刻意摇晃了几下,确定稳定度足够,才起身朝他做个邀请手势,“坐坐看吧。”
他依言入座,笑道:“不用进去了,我就在这里坐吧。”
她屈蹲身子,两眼圆睁,仔细审视座椅细部,指尖轻抚扶手的流线弧度,以及四只椅脚收束的完美边线,眼神流露珍爱之情。围裙脱去后的她一身濡湿,垂散於背后的发梢不时凝聚出水珠,静淌了一地,她却浑然不觉,端详得极为入神。
“你从哪来的?淋得一身湿。”他好奇问。
两人偎靠得有些近,她身上散发着体温和雨水交织后的独特气味,晒成小麦色的双颧始终泛着粉红。从第一眼的好奇打量后,她就不再对他产生兴趣,现在她聚精会神的对象是一张朴质无华的椅子。
“我的工作室。”她不经心答道。
“你是做什么的?”
“做些手工杂货。”
“这椅子是你做的?”
“嗯。”她突然直起腰,像下了极大的决心般一脸郑重,“先生,麻烦您站起来。”
他愣了一秒,不解这张还没坐热的椅子又有何瑕疵了,看来她的确是个新手,对新作再三琢磨。他顺从地离座,加强她的信心道:“比刚才稳多了,我相信应该不会轻易散架,这是黄松做的不是吗?硬度够的。”
“你看得出来?”她极为讶异。
他轻笑,“不同的树种木纹和节点是不一样的。”
“是啊没错,我只是想,椅背再镂刻一些花样会更好,顺便上个色,您觉得土耳其蓝怎么样?”遇见能谈上话的人,特别令她高兴。
“土耳其蓝?”他放下咖啡,手掌虎口托住下巴,认真予以想像,“不大好,隔阵子色漆被木材释出的天然松脂溶解,会褪变成黄绿色。”
“咦,你真的懂耶。”她喜出望外拍了拍手,“好吧,还是用最保险的棕色好了,万一晓庄又把它拿给客人用,看起来也不会太突兀。”她将一只圆凳移到他身后,“请您将就坐这张凳子吧,可能不是那么舒服。”
“不要紧,我等车修好就走。”他又瞥了眼腕表。“天黑前应该来得及上山。”
“是要到温泉区吗?”她知道那里分布各色旅馆和度假饭店。
他轻点头。
果然是观光客!多数观光客在下了高速公路转进省道后,会在入山前必经的这座小镇稍事歇脚,加个油顺道吃顿乡间风味餐,趁便补给饮用水或各式小零嘴,比起僻静的温泉饭店或度假山庄提供的稀少又贵得出奇的杂货用品,小镇成了理所当然的中继站。
“祝你假期愉快。”她一把勾起椅子,抓起工具袋,笑吟吟道:“我要回去了,您慢慢喝吧,不必付帐,算我请客。”说着伸手滑开后门的门闩。
“等等,你从这里出去?”他仰头探看天色,云层虽不再浓厚,雨势亦已趋缓,但仍未有收兵迹象。“雨还下着不是吗?”
“小多了呀,”她从铁门栏缝探手出去盛接雨滴,“反正衣服也湿透了,不差再淋一回。”她看看他,露出促狭的表情,悄声道:“坦白告诉你吧,我不喜欢被抓去当服务生,尤其人多的时候,受不了,还是先走为妙。”
她拉开铁门,举步踏进田埂前,对他道:“麻烦你帮我把门拴上,谢了。”
田埂布满杂草,不致於泥泞,但沿途浸染的水份,再次湿透她的布鞋前端。她走了一小截路,转弯切进连结大马路的捷径前,回首再张望一眼。男子擎起咖啡杯,对她挥手致意,她眯眼笑了起来,默默想着,真是好看的男人。
与美丽萍水相逢,总能让她愉快一整天。
他将一叠卷宗靠在驾驶盘上细阅,降下车窗,点支烟,无视美得令人屏息的湖上轻雾氤氲,视线没有离开过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