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雩关上窗户,假装没看见边走边摆手跟她说再见的男子;一转过头,对上一张娇俏甜美的脸庞。
啊,还好。沈雩回她一个温温的笑容。还好巧妍在,看着她比看着方才那名男子好太多了。
「姊姊,为什么关窗?」从刚才就一直暗中观察沈雩神情变化的巧妍,捉到什么把柄似的问。
「天冷。」沈雩简单回答。看一眼笑得神秘兮兮的表妹后,低头描绘纸上风景。这调皮丫头,又在玩什么把戏?
「天气冷?不是吧?我看是因为某人出现,姊姊不好意思,所以关了窗……」
「巧妍,别胡说。」沈雩语气清淡,听不出其中情绪,拿画笔的手依旧熟练沉稳地上色,连一丝细微的颤动也无。
巧妍才不会就此罢休。她凑近沈雩身旁,在她耳边小声说:「嘻,姊姊妳骗人。虽然我比妳小个几岁,可却看得清清楚楚的。元大哥他根本毫不掩饰,表明了就是钟情于妳,也许妳还没动心吧,可是我看得出来,妳多少是在意他的。」
沈雩面无表情地听她继续说下去,倒要看她的小表妹如何剖析她。
「姊姊的性子我明白,除了最亲近的几个家人,天大的事情都不能惹妳皱一下眉头;而这个元大哥居然能让妳笑、让妳跟他闹脾气,还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这对于稍嫌冷漠的姊姊而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嘛!妳说妳跟他没什么,我不大相信喔。」
沈雩湛幽美眸淡扫巧妍一眼,轻吁口气,感到有些无力。「我不想解释。」
同住一个屋檐下?这话实在有点耸动。自从决定在平安镇过冬后,就和元震在镇上租下这座小宅院,共同分担开销。宅内几间厢房还算雅致清幽,比起龙蛇杂处的客栈单纯许多。
「还不承认?」巧妍可爱的圆眸仔细搜索沈雩得天独厚美丽小脸上的情绪反应。
「巧妍,妳扰了我作画。」沈雩放下画笔看着巧妍,送客意味浓厚。
巧妍贼贼一笑,趁机借题发挥:
「是我扰了妳作画,还是妳的心乱扰了妳?如果姊姊真的心如止水,谁也不能乱妳心绪,不管多吵杂,妳都应该像从前那样心无旁骛才是。」
巧妍一针见血的话语,让沈雩内心蓦地一惊!她掩落眼睫,想再拿起画笔作画,转念一想,又觉得太刻意,短暂迟疑了一下,反而成了心虚的表现。
巧妍可没打算放过她,推开画笔,双手握住姊姊微凉的手。
「姊姊,人都该有七情六欲的。我不逼妳承认什么,但是妳别抗拒自己心里的想法。被一个人喜欢,或去喜欢一个人,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为什么要去抗拒呢?」
「我没有抗拒……」她的解释,似乎缺乏说服力。
「姊姊,」巧妍神色一正,训导般对沈雩劝说道:「人生不该单独寄情在画纸上。有句话我不得不说,妳的画美则美矣,却缺少感情,妳若想让画技再上层楼,就该知道何谓情感。妳得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别去抗拒那种感觉,因为缺少感情,妳的画就缺少灵魂,称不上极致完美。」
「我的画……没有感情吗?」
「不只妳的画,妳的人也一样。妳知道吗?人是不能没有感情的。」
「巧妍,现在,妳好像才是姊姊。」
沈雩小心转移话题,温柔地看着表妹,避开让她感到心慌的情感问题。
面对巧妍,就像面对年幼时的自己,对她的包容宠溺与微笑,是一种投射的移情作用。
巧妍天真活泼的个性、娇俏爱笑的神情,是她严重缺乏的。明明有着相近的血缘,两人的性子却是截然不同。
她将她视为另一个自己,用真心疼爱着、娇惯着,她有时真的希望,年少时的自己,也曾拥有那样明亮的笑容。
「将近一年不见,妳好像懂事许多。」
「十五岁的巧妍都长大了,二十岁的沈雩也该成熟了。」巧妍很认真地说着:「好好去感受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吧。被严密隔离保护的日子早就结束,今后的沈雩,就为自己而活,勇往直前,用心去体会每一种感觉,足酸是苦、是甜是辣,最清楚的只有妳自己,别浪掷了青春才是。」
「嗳。」沈雩心里是感动的,表妹长大了,苦口婆心的劝导;她嘴上虽不置可否,然这番劝戒却已隐隐在她心中落下痕迹。
「姊姊了解我的苦心就好。」
巧妍认真的表情一下子转换成讨好的笑。「那姊姊借我些钱吧?」
「借钱?」
「对啊,我缺钱,姊姊借我一些急用。」
沈雩笑出声来。还说她长大了呢,根本还是小孩一个。「在橱柜,妳自己拿。」
「姊姊,就知道妳对我最好了!」
巧妍开心地抱抱沈雩,蹦蹦跳跳去柜里找钱,不管金额多少,全往怀里塞。
大概是想做几套衣服吧?沈雩没多问,盯着画纸,内心却因巧妍的一席话而显得不大平静。
她喜欢元震?应该还不至于;但不可否认,她是有些在意他的。
巧妍所说的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滋味呢?她还是不大了解啊。
跟她打过招呼后,巧妍高高兴兴地带着银子跑了出去,沈雩还在费心思索着,连她何时关上门离去都没注意到。
巧妍出了房门,走没几步,遇上抱着一袋东西往沈雩房间快步走来的元震。她护住怀里的银子诡异一笑,与他擦身而过。
元震没多想,站定在沈雩紧闭的门前,本来抬手就要敲门,又怕她当面拒绝,于是捡起一段枯枝,在铺着薄雪的地上写下几个大字,再把揣在怀中、用油纸装着的一袋物品放在门外,然后轻轻敲了三下门板。
敲门的声音拉回沈雩的思绪,以为是巧妍又想起什么事踅回来,她打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
左右张望一下,还是不见人影,她疑惑地拾起地上纸袋,手心立即传来一股温热。
菜肉包子,妳的午膳。
地上大大的几个字,说明袋内食物及所有人,不用想也知道,买来这袋食物的人是谁。
因为食欲不佳没吃午膳,他注意到了,所以买来包子给她?
并不是她故意不吃午膳,而是真的吃不下。就算他买来香味扑鼻的热包子,她还是吃不下呀!心生气恼,又不想接受他的好意,她将包子放回原地,在他的大字旁添了两字:「不饿。」就转回房内关上门。
元震从回廊转角处现身,苦笑看着那袋被放回原位的食物。不饿吗?他忽然觉得被拒绝的那些包子很可怜,缓缓踱步过去,打开袋子拿出一个,坐在门外冰冷的台阶上,寂寞地吃了起来。
冷风呼呼吹过,寒意袭人;枝头雪梅点点,犹自卓丽绽放。
和包子一起被拒绝的那名男子,则在冷风吹刮下,有点自虐的、慢慢的吃完那袋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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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近午时刻,元震出门购置日用品,小雪在厨房忙着打点午膳。巧妍一脸甜笑出现在沈雩房里,拉超她的手就要走。
「带姊姊去一个好地方。」巧妍很兴奋地说道,嫩红脸蛋充满期待的光辉。
「去哪里?」被巧妍蛮力一拉,沈雩差点站立不稳。
「去了就知道。」巧妍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才拉着沈雩的手,小心地走在回廊上。
「我先跟小雪说一声。」
「不用了。」巧妍立刻回道,大眼骨碌碌一转,加上一句:「我刚才跟她说过了,我们晚点才会回来。」
「是吗?」明知道巧妍在扯谎,沈雩还是跟着她走。有时候她真的难以理解别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出了大门,巧妍难得规规矩矩把门给关好,一辆马车就停在门外等着,权充车夫的,正是巧妍的随侍阿焰。
沈雩直觉事有蹊跷,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只觉得巧妍今日的行为,真可说是偷偷摸摸了。
「巧妍,妳在打什么主意?」临上车前,沈雩面色一凝,问着身边的女孩。
「姊姊,妳相信我,我绝不会害妳的。」她半强迫地将沈雩推进车蓬,谨慎地四处张望一下后,随后也上了车。
刷地放下车帘,马车发出轻微的喀啦声响,避开镇内主要道路,从后方绕道,直往东南飞奔而去。
「巧妍,究竟要去哪里,还不说?」翦翦美目略带责怪,直凝入巧妍圆眸。
「姊姊,妳别生气,我会这么做,也是为了妳好。」
电光石火间,沈雩心中已有答案。「妳要带我回京?」
巧妍讨好一笑。「正确的说,是带妳回宫。」
「巧妍,妳要回宫我不反对,但为何要我和妳一起回去?」她不想再走入另一座华丽的牢笼啊。
「我不忍看姊姊流落在外,穿着粗布衣裳,吃着粗茶淡饭……」
巧妍低着头,沈雩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并不在乎那些……」
「但是我在乎!」巧妍抬起头,十分坚持。「姊姊一向娇贵,高雅的气质比我更像一个真正的公主。妳本该穿着绫罗绸缎,在美丽的宅院里悠闲作画,脸上没有忧愁哀怨才对。」
「难道,我现在很忧愁哀怨吗?」沈雩不知该哭该笑,一手抚上光洁面颊,她哀怨?
「不管怎么说,姊姊就是不能在外流浪。」
「巧妍妳忘了,昨天妳才劝我要为自己好好而活的。」
「我是那样说过,可是在我安排的地方,姊姊不但能够过得好,也能随心所欲过妳想过的生活。」
「在宫里?」皇宫,那可比巷弄之间更复杂百倍啊。
「不。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我不许他人口中的流言伤害姊姊,我已传令叫人备好一座行宫,帮忙的仆佣都是精心挑选过的,绝对都安分守己,姊姊妳不用担心。」
「妳想得可真周到。」
「为了姊姊,我很用心。」以为沈雩在赞美她,巧妍笑开颜。
「可是,妳把小雪给忘了。」她并不介意身居何处,只要不再成为他人口中的话题、伤害父亲声誉,她住哪里都无所谓。
「小雪……」说到死对头,巧妍脸色马上黯下来。
「妳是故意不带她走的吧?巧妍妳忘了,有我的地方,一定有小雪。」
一句话说明了小雪在她心中的地位。
「回头我立刻叫人接她来。」
「嗯。」沈雩感觉得到巧妍不甘愿的妥协,但小雪对她而言,是世上无可取代的重要存在,她不能抛下她。
心里陡然出现一抹不受欢迎的男性身影。她抛不下小雪,却毫不留恋地抛下了元震。抛下?这字眼未免太过了。
沈雩背靠在软垫上,巧妍扬开厚毯子,两人一起盖着一张毛毯取暖。
车蓬内的布置很简略,铺垫、靠垫、毛毯、一只小点心盒,如此而已。
「姊姊,吃点心,等到了下一个城镇,我们再去客栈用餐。」
塞得一嘴食物的巧妍递过来一篮糕饼点心,沈雩光看就饱了,摇手拒绝,巧妍则继续埋首于她的餐前小点。
沈雩拉高毯子,看着车壁上粗布装饰的手绘花样,心思慢慢飘远……
离开了平安镇,住进皇室行宫,从此和他再无牵扯了吧?
也许他会追来,被侍卫挡在门外,一次两次之后,他渐渐的不再来,然后渐渐的忘了她;沈雩这个人在他往后的岁月中,慢慢变成一抹灰扑扑的黯淡影子,慢慢的想不起她的样貌,想不起曾有一个冬季,他差点被冰封在大雪里的荒唐行径。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
如同巧妍所说的,她早已脱离被严密保护的日子,但为何她始终放不开心里对自己无形的限制,无法任由自己去做想做的每件事?
限制住她的,何止是身分礼教的规范?限制住她的,是她自己的心哪。
无奈的扬唇而笑,清淡的笑容带些苦涩。
耳边听着马蹄声、车轮转动的声音,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张带着俊朗笑意的脸庞。
她不明所以的摇摇头,这会儿,换成她无法理解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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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大哥,惨了惨了,小姐不见了!」
下午元震一回到租住处,等在大门内的小雪立即胞到他面前慌张喊道。
元震面色一白,先温声安抚小雪情绪。「什么时候发现她不见的?」
「我准备午膳前,还看见她在画图;半个时辰后,我备好午膳,去敲她房门,就不见她人影了!」小雪急得手足无措。
「巧妍和她的随侍人在哪里?」元震瞇眼问,想起昨日巧妍诡异的笑容必不安好心。
「没看见。屋里里里外外我都找过了,除了我们两个之外,一个人影也没有。啊!难不成--巧妍把小姐带走了?!」
「还有别的可能吗?」元震已想好对策。「小雪,妳先在家里等着,说不定我会晚点回来。妳安心等着,别乱跑。」
进房拿件保暖大氅,再进马厩牵出马儿,他嘱咐小雪关好门窗。
「元大哥,你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走吗?」小雪不大放心。
元震展露迷人笑容,笑痕深刻,小雪目不转睛看着,却发觉那好看的笑容里隐藏着一把锋利的刀似的,深沉阴骛得让她不寒而栗。
元大哥的笑,应该是俊逸明朗的才对……
「往东南而行可见皇宫,巧妍大概想家了,所以把她的姊姊一并带回去。」
元震跨上鞍座,唇角隐现嘲讽笑意。
「元大哥,你知道巧妍的身分?!」
「能让沈雩温情对待的,除了她的小表妹,还有其他人吗?」让他看得好嫉妒……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小雪喃喃自语。
「事关沈雩,还有我不知道的?」
口气有点大,却教小雪感动。
「我走了,保证会把妳家小姐平安带回,妳不用担心,好好顾家。」
「喔,好。」
长腿一夹马腹,马儿优雅跃步;风扬起元震身上的大氅,翻腾成波浪般美丽的弧度。
「元大哥,一路小心!要快点回来喔……」
小雪在后面大喊,元震没回头,只摇摇手,表示听见了。
小雪站在大门外,还是想着元大哥方才教她毛骨悚然的奇异笑容。或许,是她错看了吧?亲切良善的元大哥,怎会笑得那般可怖呢?
是,一定是她错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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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红夕阳滚落西边,神情紧绷的元震抓紧缰绳,手背骨节清晰可见;俊美面容森冷铁青,无视冰风刮面,身体的寒冷更不足为道。
胸臆之间充塞着一股濒临爆裂边缘的激愤恼怒,凌锐双眼瞪视前方广阔平原,搜寻是否有沈雩乘坐的马车;可惜一路上几无人烟,偶遇的一两辆马车,也并非乘坐他欲寻找的人儿。
凝涩的心绪不停往下沉,累积在心底,压缩得重如铅石。
好不容易--他好不容易才融入她的生活,用尽了心机,甘冒极有可能被她唾弃不屑的危险,好不容易靠近她,不被她排斥;如今,一个皇宫来的任性公主轻易的便把她带走。想就此远离他的生活吗?
他绝不允许。
就算是要他颜面扫地,就算是要他踏火而行,他也绝不允许有人从他身边抢走她。
怒气在胸口沸腾,惟恐失去她的恐惧,如同刀刨般凌迟着他的心;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从他眼前消失,从此与她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再过两座城镇,若仍未追上沈雩的马车,势必会面临多岔路的考验。一旦选了和他们不同的路,让沈雩进了皇宫,他还有见她的机会吗?
思及此,元震策马奔驰的速度不由得加快许多。他没有任何退路了,唯一的方法,就是在岔路之前找到沈雩。
陈旧的马车在寒风中颠簸着慢速前进,夕阳几已没入西方,只残存些许暗红余晖。
日与夜交接的时刻,晦暗不明的寂静。
是他最后的机会了!当元震发现前方往东南而行的马车已离他不远,他更加速了座骑奔驰的速度,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追上。
如果马车上的人不是沈雩--不,他无法想象任何失去她的可能!
抓紧缰绳,一人一马如箭矢般飞射,转眼之间已追赶上车速缓慢的马车。
「嘶」地一声,元震座骑在马车前方猛然停住,马儿扬起前蹄,嘶叫一声,大口喷气。
驾车的阿焰表情愕然,紧急拉扯缰绳停下马车。
「阿焰,发生什么事了?」在车蓬内享用餐前点心的巧妍,口齿不清的问道。
「小姐,是元公子。」前座的阿焰侧首回道。
「什么?!」巧妍吓一跳,差点被嘴里的食物噎死。
沈雩倒了杯水给她。备受惊吓的巧妍大口一灌,一不小心又差点被呛死。
「这么快就赶上了吗?」沈雩拍拍巧妍背脊顺气,无意识的喃念着。
「姊姊,妳早就料到他会找到我们?!」巧妍又是一惊。
「不就只有两种结果吗?找到与没找到。」
巧妍看着向来不问世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姊姊变得如此机灵,愣愣的说不出话来了。
元震下马,全身蕴满沸腾怒火,毫不迟疑地往马车走来。阿焰看他表情凝肃,全然不是他印象中那个爱笑的元大哥,不由得也步下马车,抽出斜背的长剑,以剑相对。不管他的目的何在,他不容出错的任务,就是保护公主毫发无伤。
「是你们。真是太好了。」元震一笑,笑里却一点暖意也无,反而酝酿着一股冰澈入骨的寒意。
沈雩和巧妍也下了马车。巧妍紧紧勾住沈雩手臂,缩着脖子观察此刻他们的处境。罪魁祸首是她,她当然知道要害怕。
沈雩不疑不惧,凝目注视满脸霜寒、面容苍白的元震。她想不透,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让他有这样的勇气一路追寻?这般恶劣冰冷的天气,连着几个时辰的奔波,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支撑?
「今日之前还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现在却以剑相对,差别未免太大。」元震勾唇而笑,笑痕深刻,浓浓的讥讽是对自己,也是对持剑者。
「元大哥,你还好吧?」虽然害怕,巧妍还是好心的关怀一下元震,总觉得他怪怪的。
「我如愿见到了沈雩,怎会不好?我很好,非常好。」
「你别再走过来了。」阿焰出声警告,元震已走到剑前一步远的位置,再走下去,就要碰到剑尖了。
「你说,是你该害怕,还是我该害怕?」元震脚步未停,阿焰只好后退一步。
「看来,是你怕了。」元震下了结论。
阿焰年少气盛,不堪受辱,持剑的手往前一伸,剑尖直抵元震胸前一吋。
「阿焰,别伤人!」沈雩心一急,脱口喊道。
阿焰闻声分心,元震右脚一勾,踢起一颗被冰雪包裹着的小石子,石子精准无比地飞击闪耀幽芒银光的剑面。撞击的力量极大,发出清脆声响,阿焰持剑的手一偏,元震趁机近他身,迅速出手翻点他右手手腕手臂关节处,阿焰只觉得右臂一麻,撑不住剑身的重量,眼睁睁看着长剑摔落在地。
「你!」这是什么小人招数?阿焰只好赤手空拳和他对打起来。可惜还在发育阶段的文弱少年,怎敌得过高大的昂藏男子,几招下来便节节败退,全盘皆输。
元震故意耍着他,每每在他快无招架之力时,便露出破绽来放水几招,等他觉得翻盘有望时,又被吃得死死的。
在灰白雪地上缠斗了好一阵子,明明几招便可见输赢,元震偏偏故意要着不服输的阿焰玩。就在沈雩看不下去、张口欲制止时,元震抓住阿焰手臂反手一勾,将他压跪在脚印凌乱的雪地上。
「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啊。」元震冷冷一笑。
「元震,阿焰的手快被你折断了,快放开他呀!」巧妍在旁边急得跳脚。
「是快断了,可又还没断,急什么?」
「等断了就完了!」巧妍在他们身旁绕圈跺脚,都快哭了。
「元震,欺负一个孩子,很好玩吗?」沈雩冷声斥责,幽幽水眸定定的看着元震近似报复的行为。
「是挺好玩的。不过,还是比冷天骑马还差那么一点。我想我的马儿会同意我的说法,不信的话妳可以问问牠。」
压在别人身上说笑话,这笑话连他自己都不觉得好笑。
「元震!」沈雩怒火中烧,她不轻易动怒,不代表她不会动怒。她看着阿焰长大,不容许有人如此欺负他。
全身蕴满怒气,正待伸手去拉他,元震却一跃而起,松开对阿焰的箝制。
「好,我放开他了,妳给我什么奖赏?」
身上沾着雪泥的元震站在沈雩面前讨赏。高大身形给她极大压力,那双平素爱笑的眸子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片衷情的哀伤。
她凝望他风霜满面的瘦削脸庞,心头一闪而过的,竟是一种莫名的揪痛。
此时的她,竟然觉得面前这名失魂、满脸期望模样的男子有些可怜。
袖里的双拳紧握,强自镇定,不让面容显现出一丝怜悯。她咬咬下唇,低下头无语。
巧妍把阿焰扶到车上坐好,趁着元震没注意,再把阿焰的长剑收好。她在阿焰身边低声问:
「元震真不是人,把你打成这样,有没有哪里痛?那没良心的家伙,回宫后我绝饶不了他!」
「我没事。」阿焰揉揉肩胛骨,其实并不是很痛,元震使的力道并不大,主要是想挫挫他的锐气吧。
「真的没事?看他把你压在地上,我真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一拳!」巧妍龇牙咧嘴的,想象着啃他骨头的滋味。
「他并不是个坏人。」
「不是坏人?」巧妍提高了嗓音。「不是坏人就已经把你打成这样了,要是坏人的话还得了!」
「唉,说到底,都是公主您思虑欠周惹的祸。」如果计画得完整一点,元震肯定追不上他们。
「你你你……你还怪我?反正无论如何你都要怪我就是了?!」巧妍怒目圆瞠,和阿焰从生死伙伴瞬间变成窝里反。
「公主,阿焰不敢。」阿焰心平气和,即使被冤枉了也不动气。
「你还说没有?!你刚刚明明就是在怪我!」
「够了!」
元震粗嘎怒吼一声,天地间瞬时变得寂静无声,巧妍和阿焰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说什么。
「还不走?!」元震朝他们瞇眼沉声喝道。「要回皇宫、要回平安镇随你们意,就是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被元震怒声一吼而吓的巧妍,勉强回过神来催促阿焰:「快快快!我们快走!」逃命要紧啊。
「可是表小姐……」阿焰看一眼沈雩纤细的身影,不安道。
「他不会伤害姊姊的,我们逃命要紧。」
「公主,妳确定?」元震看起来很生气耶。
「就说姊姊会没事,你不信我的话吗?」元震对姊姊的情意,瞎子都看出来。
巧妍在阿焰身边坐稳。「快走快走!」元震不会对姊姊怎样,可不一定不会对他们怎样。
「公主要往哪个方向走?回宫里?」
巧妍啪地一掌打在阿焰方才受创的肩胛上。「当然是回平安镇啦,你以为我们这次出来为的是什么?」
「知道了。」
马车往回头路行驶,巧妍探出半个身子来和沈雩挥手道别,不敢太大声,只好用唇语小声讲:「姊姊,要早点回来哟。」
陈旧马车逐渐远去,留下一男一女在灰暗的雪地上对立。
夕阳余光已全部沉落,月儿尚未露脸,阴沉的昏暗天色,让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
不堪气氛凝涩,沈雩跨出脚步。
「妳去哪里?」在这雪地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能去哪?
「不知道。」沈雩垂下眼睫,缓步行走,只是不想和他面对面而已。
元震跟上来抓住她手腕,略显疲态的开口说道:「宁愿漫无目的的乱走,也不愿面对我吗?」
沈雩无言。元震不自觉加重力气,语音低哑沉痛:「妳说啊!」
「……我不知道……」
「妳不知道?妳不知道什么?说出来呀!」他目光锐利,咄咄逼人的问着。
沈雩抬起头来,用那双极之美丽的黑眸仰望着他;就算天色幽暗得让他们看不清彼此,他依旧能感受得到从她眼底传达出来的,对他的抗拒。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种天气你不冷吗?我真不晓得你到底在想什么?从以前到现在,你一直在找我,找到了又有什么用?我不会永远待在你身边,你一定会有找不到我的一天。」
「不会有那一天。」他语气平缓的说,声音里甚至没有高低起伏。「不会有那一天,我不会再让妳离开我。沈雩,妳能体会得到吗?那种害怕失去一个人的感觉。妳不能体会的吧?如果妳能,就不会这么容易就离开了。」
「我的确无法体会。你对我执着何用?我不会喜欢你,不会。」
他浅笑,并未因她冷淡的话语而受伤。
「不是妳不会喜欢我,妳只是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有一天当妳了解了,妳就会喜欢上我的。」
「不会不会不会!我不会喜欢你!」她掩耳大声说道。她不会让他的话成真,如同她不允许自己软下心来。
「从前,妳不也自恃无情无绪,不为任何人动情动怒,妳以为妳的心平静如不起波纹的湖水,最后还不是生出许多感觉?妳会生气了,会笑了,而且,妳会害怕了。」
「我不害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怕你?不,我不怕你。」
她自以为很有勇气的挺直背脊,没想到这么一来却几乎和他身体贴近,近到--几乎能听到对方剧烈的心跳声。
她心里翻搅着各种难解的情绪,心一慌乱,急切的想往后退,他的另一只大掌却绕到她腰上,不让她后退。
「妳不怕我,妳只怕会爱上我。」他在她耳畔喃声低语,低醇干净的嗓音从她耳膜低回着传进脑中。「像我爱妳一样,爱上我。」
「不会!我不会爱上你!」她拧眉猛烈摇头,像要把这种可能性完全推翻。她已经失去自豪的冷静,完全沉溺在慌乱的情绪里。
「沈雩,冷静下来。」他松开手,改以温柔地捧住她小巧柔嫩的脸颊,温声说道:「好了,好了,不逼妳了。我们只假定,也许有那一天,好吗?」
「不会有那一天。」她依然坚持,柳眉紧蹙着。
会有那么一天吗?她怕真有那么一天哪!
「别逃避。」他爱怜地凝视她的水眸,温声说着,语调轻缓,似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别害怕呀。喜欢我不是件可怕的事,为什么要怕?当缘分来临时,不管妳去到什么地方,都躲避不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心躲藏呢?」
「什么缘分!我和你能有什么缘分?如果真有,恐怕也是段孽--」
话并未说完,因为他的食指在她最后一个字说出口前,轻点上她的菱巧红唇。
「很多前人的教训告诉我们,话别说得太早太满,以免以后发觉是自打嘴巴。」
她皱眉拍开他的手。「说什么疯言疯语,我不想听。」
「是不是疯言疯语以后就知道。」他颇有自信,完全没想过她会有逃离他身边的机会。
「胡言乱语,我和你才不会有以后。」
他绽开俊朗的笑,温柔地看着她难得的娇气。「疯言疯语、胡言乱语、胡说八道、神智不清、心神不宁、头昏脑--」
「你有完没完?!」沈雩不耐地赏他一个白眼。
「怕妳得用心想词骂我,我干脆先替妳想好。」
「真用心的话,就先想想你何时准备『离开』我好了。」
「这个任务太艰难,以我有限的脑力,实在不胜担此重任。」
「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喜欢我呢?除了终有一天会老去的容貌,和一手绘画技艺之外,我有什么地方是值得别人喜欢的呢?我想不通啊……」
他只是笑,没回话。也许以后的哪一天吧,他会告诉她,他究竟喜欢她哪一点。
两手伸到她颈后,拆掉她乱发上的皮绳,手劲轻柔地替她用手梳拢一头柔滑青丝,再仔细地束绑好。
刚才帮她整理头发的大掌,现在牵着她的手往马儿走去。
主动牵起她的手,搁置在他的掌心里,触感微冰,心头却是暖烘烘的。
好不容易有今天,好不容易慢慢靠近她的心,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错失掉她,幸而在最后关头寻回,要不,他会永远责怪自己。
「回平安镇?」她问。
「不,平安镇离这里太远,已经入夜了,气温不若白日,如要连夜赶回去,妳会受不了霜寒的。我们到最近的村落借住一宿。」
脱下身上大氅,密实包住她的身子,先抱她上马,再跨上座骑。
「离这里最近的村落吗?」她低声自语。
换句话说,不就是--今夜得和他一起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