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等人,等一个近日教他心神不定的女人,他跟她约好了晚上一起看电影。事实上,是她主动约他的,她说多看好莱坞电影有助于练习他的英文听力。
他跟她约六点在杂志社楼下见,结果他在公司开完会便坐不住,心慌地赶来,到现场也不过五点,足足早到一小时。
靠,李安阳,你就不能镇定一点吗?他暗恼自己。
又不是第一次跟女人约会,这么兴奋做啥?在公司里多处理几份文件,等时间到了再从从容容地现身,这才叫潇洒。
结果呢?堂堂男子汉居然沦落到在街边当电线杆,真凄凉!
「X!」又是一声诅咒,他恨自己为了个女人英气尽失,不像个男人。
恨归恨,双脚却像生了根,就是走不开。
至少到路角那间咖啡店喝杯咖啡也好啊,杵在这里干啥?他骂自己。
骂归骂,双脚却自有主张,就是死不肯离开。
他无奈,只好继续等,男儿壮志在这一小时内逐渐消磨。
终于,他等到她了。她穿一袭棕色几何花纹民族风连身裙,同样花色的围巾,围巾上别一只大大的珍珠水钻胸针,超亮眼,头上戴一顶可爱的针织帽。
优雅的倩影映入他眼底,他忍不住想微笑,一颗心像喝饱了酒,摇摇晃晃。
他迎上去。「嗨。」
夏蕾抬眼,很木然地望着他,似乎一时不明白他为何出现在此。
「嘿,别告诉我妳忘了。」李安阳很受伤。「妳不是说今晚要请我看电影吗?」
「看电影?」她呆呆地重复。
「哈利波特。我是对这种小鬼看的电影没兴趣啦,不过既然有人要请客,又对练英文有帮助,我就勉为其难来陪妳看看喽。」明明期待得很,表面还要装酷。
「我们今晚要去看哈利波特?」夏蕾还是很不给他面子地处于状况外。
他脸上开始浮起三条黑线。「妳真的忘了!」
「对不起。」她道歉,不像平常那样跟他唇枪舌剑,柔顺地道歉。
他骇一跳。「夏蕾,妳怎么了?妳没事吧?」
她睁着雾蒙蒙的眼,摇摇头。「没事。」
没事才怪!她整个人很不对劲。
李安阳攫住她的肩。「妳不舒服?是不是感冒了?」他摸她额头。「好像没发烧,妳头痛吗?」
「我很好。」她拉下他的手。「走吧,我们去看电影。」
她到底怎么了?李安阳皱眉,奇怪夏蕾的心不在焉,他扶她来到车前,故意不替她开车门,她竟也没抗议,自己打开车门乖乖坐上去。
他惊站一旁,肯定绝对有问题。
这不是她!一向最注重礼节的她怎么可能允许他不替她开车门?
他跳上车,也不开车,转头狐疑地打量她。
「你看什么?」她愕然。
「夏蕾,妳老实说。」他难得正经八百。
她心一跳。「怎样?」
「是不是杂志社又出问题了?又周转不灵了吗?」
「没有啊。」她摇头。「最近这两期我们都没让竞争对手抄袭到,销售量已经有明显回升。」
「不是公司的问题,那是妳私人的事喽?告诉我什么事,我能帮忙的,一定挺妳到底。」
她没说话,出神地看着他。
「妳说啊!到底什么事?我不相信解决不了。」他语气急促,看得出来真的很为她担忧。
她瞪着他,眼眸更蒙眬了,良久,才涩涩地苦笑。「我妈要我回去,你也帮得上忙吗?」
「妳妈?」李安阳讶异。从来不曾听她提起自己的家人,这还是第一次。「妳妈要妳回家干么?相亲吗?」伴随这猜测而来的是胸口一阵刺痛。
她摇头。「只是吃顿饭。」
「只是这样?」他松了一口气。「那就回去啊。」
她沈默。
「啊,是不是就是今晚?」他自以为是地猜测,以为自己找到她情绪低落的原因。「早说嘛!反正我们电影哪天都能看,又不一定非要在今天。哪,妳家住哪儿?我送妳回去。」
「不用了。」她连忙拒绝,似乎对他的提议感到很震惊。
「没关系,反正我晚上也没事。还是妳家住太远了,妳不想开高速公路?那我送妳去松山机场。」
「在天母。」
「喔,天母啊……什么?天母?」他愕然。「那不就在台北吗?」
她点头。
他茫然地望她。「我还以为妳家住在南部呢。既然在台北,当初妳卖掉房子不就可以直接搬回家吗?为什么还要来我家住?」
「那不是我家。」她冷冷地板着张脸。「我从很久以前就搬出来了,不可能再回去。」
「为什么?」
她别过头。
看她这副冷然的模样,他也猜得出,她们母女之间必然有些不愉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还是不要多问好了。
「不管妳跟妳妈之间有过什么,既然妳妈希望妳回去陪她吃顿饭,妳应该回去一趟,不论怎样,她总是妳妈,这种血缘关系斩不断的。」他柔声劝她,也不管她同不同意,径自发动引擎,往天母的方向开去。
她可以抗拒的,如果她真的不愿回去的话,她可以马上要求下车,但她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瞪着窗外。
于是李安阳知道,其实夏蕾也并非全然不想见到母亲,她只是嘴硬而已。
人嘛,终究是渴望亲情的。
他打开CD音响,让音乐流泄。这片CD是他刻意从唱片行买来的古典乐精选,相信她一定喜欢。
她听到了,微微震动一下,转过头来。「你什么时候开始听古典乐了?」
「昨天。」他故作漫不经心地笑。「我觉得还挺好听的。」
她瞅着他,很难想象他跋扈飞扬的个性会静得下心听古典乐。最近,这男人做了很多不像他会做的事,常令她吃惊。
如果夏蕾再仔细深究,她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可惜她现在满腔心事,都挂在即将来临的家庭聚会上。
虽然母亲一再对她保证,今晚纯粹只是她们母女俩聚餐,但她真的很怕,万一吃到一半父亲回来了呢?
她该怎么面对那个从来不把她放在眼底的男人──
***bbs.fmx.cn***bbs.fmx.cn***bbs.fmx.cn***
「就是这栋?」
在夏蕾的指示下,李安阳将车停在天母一栋四层楼的欧式豪宅前,他震惊地瞪着眼前气派的建筑。
「原来妳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大小姐?」
光看这栋豪宅的气势,他就能断定夏蕾的家族来头不小,说不定还是那种富上好几代的名门望族。
「谢谢你载我来。」夏蕾没回答他的问题,开门下车。
他跟着她下车,看她在黄铜雕花大门前徘徊,迟迟不肯按下门铃。
彷佛过了一世纪,她才深吸一口气,鼓起全身所有的勇气,按铃。
管家听见她的声音,立刻开门,出来迎接。
李安阳目送着夏蕾走进去,有种错觉,彷佛她从此走入另外一个世界,与他不同的世界。
他蓦地感觉心慌。
但他一动也不动,没出声喊她,只是静静目送着她,看她穿过庭园,走进大宅。
他该走了。
李安阳转身,告诉自己任务终了,他该回家了,但心跳着,呼吸急促,身体僵着无法动弹。
她还会再回来吗?他莫名其妙地忽然有这想法,感觉她这一走,便永远不会再回到他家了。
她是名门千金,只要肯对家人开口,还愁没地方住吗?何必寄人篱下?
她不会再回来了,他再也不能看她穿着轻松的家居服,一面教他英文,一面淘气地调侃他笨了。
他再也不能看她穿着那双彼得兔拖鞋,像煞林间精灵似的站在他面前,好无辜地作弄着他了。
这一星期的美梦,就要幻灭了。
太短了,真的太短。
李安阳黯然,在星夜下沈浮着心,许久之后,他用甩头,强迫自己转身离开。
身后却有一串急促的跫音毫无预警地追上来。
「李安阳,你等等我,你别走!」是夏蕾。她尖锐的喊声竟藏不住绝望。
他震撼地转身。
她提着裙襬,不顾淑女形象朝他奔来,雕花大门上了锁,她又拉又推,焦急地想打开。
「夏蕾!」他被她不合常理的举止给惊动了,大踏步走向她。
「你等等我,带我离开这里!」她急促地说,或许是太慌了,双手竟然怎么样也打不开锁。「为什么打不开?为什么打不开?!」
「夏蕾,妳冷静点!」他瞠目。这一点也不像平常的她。
她用力扯,弄了半天,总算打开门了,但她身后,穿着一袭红色低胸礼服的中年美妇已追上来。
「蕾蕾,妳给我站住,不准走!」
「妈,我……」夏蕾仓皇回头,还来不及说什么,迎面一个耳光打过来。
李安阳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这女人……是夏蕾的妈妈?她为什么要打自己女儿?瞧夏蕾娇嫩的肌肤整个浮上一片红,李安阳一阵心疼。她妈下手可真重啊!
「妳留下来!跟大家一起吃饭!」欧母疾言厉色。「妳爸刚从美国回来,妳姊姊跟姊夫等一下都会过来,妳一定要留下来。」
「我不要!」夏蕾倔强地摇头。
「妳给我留下来!跟妳爸爸好好道歉。」
「我不道歉。」
「妳!」欧母气得脸色铁青。「妳这笨女儿,就非要这样惹妳爸爸生气不可吗?妳怎么这么笨?为什么不学学妳姊姊?每次见面都把妳爸哄得飘飘然。」
「姊姊是姊姊,我是我,爸不喜欢我,我也没办法。」
「什么没办法?是妳故意不想办法的!我怎么会生出妳这么个脾气硬得像石头的女儿?撒撒娇,说几句甜言蜜语也不会?」
夏蕾硬气地别过头。
「妳、妳简直气死我了!」欧母浑身发抖。「妳知不知道?妳再这么耍脾气下去,妳爸真的不会留一毛钱给妳!」
「我不需要他的钱。」
「妳!」欧母脸色忽青忽白,超难看,过了几秒,她软下口气,硬的不行,来软的。「蕾蕾,我知道妳不甘心,从小妳爸就最疼蕴芝,把妳当透明人,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谁叫妳妈我不是正宫娘娘呢?妳爸是觉得对不起蕴芝她妈,所以才对她特别好,他不是不喜欢妳,只是──」
「妳不用说了,妈。」夏蕾冷然扬声。「不论妳怎么说,我今天都不会留下来的。」
「妳、妳这丫头简直气死我了!妳怎么这么笨?跟妳爸耍什么脾气?装什么清高?妳不要他的钱,不要他的钱妳能活下去吗?妳不要以为妈不知道,妳那家杂志社周转不灵,就快倒了!」
「妳消息落伍了,妈,我的杂志社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妳!妳还给我顶嘴?」欧母气得抓狂。「我生妳这女儿有什么用?又不会说话,又不讨人喜欢,什么都比不上妳姊,连个男人都抢不过妳姊──」
「妈!」夏蕾惊愕地喝止母亲。
「怎么?怕我说?」欧母尖酸地冷哼。「妳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妳从小就暗恋英睿,偏偏人家现在是妳姊夫。妳坦白说,妳不想回家到底是真的跟妳爸赌气呢,还是不敢见妳姊姊跟姊夫?」
夏蕾雪白着脸,僵站在原地。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一个母亲竟能这样无情地揭自己女儿疮疤。
难道妈妈……一点都不怕她痛吗?她蒙眬地望着母亲,泪水刺红了眼。
李安阳在一旁看得心跳狂乱,再也看不下去,忍不住踏过步子,挡在她身前。
欧母这才发现原来附近还站着个男人,她慌了,没想到方才教训自家女儿的丑陋情景全落入外人眼底,又羞又恼。
「你是谁?你想干么?」
「伯母妳好,我是夏蕾的朋友,敝姓李。」李安阳尽量保持冷静,虽然心里有股冲动想揍这不讲理的女人。
「李先生,关于刚刚的事你别误会,我只是在劝我们家蕾蕾……」欧母想解释,一辆平滑地驶过来的宾士轿车却打断她。
她闭嘴,懊恼地看着一个女人优雅地下车。
那是欧蕴芝,她穿着一身香奈儿白色套装,手提着粉色Dior黛妃包,气质高贵到不行。
「夏蕾,妳总算回来了!」欧蕴芝见到妹妹,好高兴,笑容灿烂。
夏蕾看着完美的姊姊,对比自己发散脸肿,一身狼狈,难堪地垂下头。
「怎么啦?」欧蕴芝察觉不对劲,看看她,看看李安阳,又看看欧母。「发生什么事了?阿姨,你们怎么都站在门口?这位先生是谁?」
没有人说话,气氛太尴尬。
最后,还是夏蕾沙哑着嗓音开口──
「不好意思,姊,我待会儿有事,先走了。」
***bbs.fmx.cn***bbs.fmx.cn***bbs.fmx.cn***
冬夜,月色朦胧,气温随着时间过去,逐渐下降。
夏蕾和李安阳回到李家,坐在偏厅落地窗前,窗半开,夏蕾怔怔地看着窗外庭院,一句话也不说。
李安阳拿了瓶红酒和几罐啤酒,走过来。
「要不要喝一点?」他在她身边坐下,倒了杯红酒递给她。
她接过杯子,有一口没一口地浅啜着。
他则是拉开啤酒拉环,痛快畅饮。
两人默默地喝酒,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响,窗外沙沙清风吹过,卷起夏蕾鬓边秀发。
李安阳看了她一会儿,担心她冷,起身抓了两个懒骨头坐垫来,一个给她,又拿了件薄毯过来,替她披上肩膀。
她抬头看他,似乎为他如此贴心的动作感到讶异。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淡淡一笑,又继续喝酒。
反而是她忍不住了,拢了拢温暖的薄被,幽幽开口:「你为什么都不问我?」
「问妳什么?」
「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啊。」她恍惚地望着他。「今天晚上你看到的一切,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好奇吗?」
「妳想说吗?」他不答反问。
她愣了愣。
「妳不想说就不要说,我知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妳要是心情不好,我陪妳喝酒。妳没喝醉过吧?要不要试试看喝醉酒是什么滋味?」
「喝醉了事情就能有转圜吗?」她问。
「不能。」他答得干脆。「但至少心情会好过一点。」
她注视他两秒。「你都是这样吗?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喝闷酒,大醉一场?」
「我不喝闷酒的。」他微笑。「要喝就痛痛快快地喝,最好找几个朋友叫一桌子菜,划酒拳,热闹一整晚。」
「然后隔天起来就忘了一切?」
「忘不掉的。」他摇头,再次否决她的推测。「可是时间能治疗伤痛,渐渐地妳不会觉得那么难受。」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她继续追问。「你以前也受过什么伤吗?」
「谁都会受过伤的。」他云淡风轻地,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夏蕾默然。
谁都会受伤的,或许吧,或许时间真能疗伤止痛,但如果伤口被一次又一次地揭开,那疼痛便会一次又一次来临,永远也不会消去。
要到什么时候她才可以不介意这些伤,到什么时候她才会麻木得不觉得痛?
她好想问问身边这个男人啊!真希望他能给她一个肯定的答案。
夏蕾看着李安阳,看他喝着她很少喝的啤酒──她从来不认为那是一种懂得品酒的人会选择的饮料,太粗糙了,不是吗?
「我想喝啤酒。」她忽然说。
「什么?」他呆了呆。
「给我一罐。」她指着他放在地上的啤酒罐。
「妳是认真的吗?」他不相信。「这是啤酒,不是香槟。」说话的口气好像在说一个是天,一个是地。
夏蕾瞪他一眼。「我要喝!」等不及他主动递给她,她索性起身用抢的,拉开拉环,学他仰头狂灌。
冰透了的啤酒,略带点苦味,她喝下去,喉咙呛咳,全身发颤。
「看吧,我就叫妳不要喝了!」他连忙拍她的背。「天气冷,这酒又是冰的,不像红酒喝起来顺口。」
「那你、为什么喝?」她边咳边问,咳得眼泪都流出来。
他吓一跳,也不知她是太呛才流泪,还是因为伤心。
他急切地想安慰她。「夏蕾,妳听我说──」
「欧泰春是我爸爸。」她打断他。
他一愣。
「你知道他吧?」她抬眸,泪光闪闪的眼盯着他。
他当然知道,欧泰春是台湾传统产业界有名的大老,欧家一直是台湾的知名望族。
欧泰春的长女欧蕴芝两年前跟同样身为名门之子的赵英睿的那场婚礼,被媒体誉为世纪婚礼,争相报导。
「我没想到妳也是欧家的女儿。」李安阳低语,这点令他很意外,原来夏蕾跟欧蕴芝是姊妹。
「因为我从来没出席过家族的公开活动,很少人知道我也是欧家的女儿。」夏蕾哑声解释,顿了顿,语气自嘲。「也好,要不然让那些记者知道我是我爸的私生女,整天追着我问,我可会受不了。」
李安阳凝望着她,既心痛又讶异。「妳妈不是妳爸的老婆?」
「嗯。」
「那她怎么住在欧家?妳爸的正妻不会介意吗?」
「她已经过世了。」夏蕾垂下眼,把玩着啤酒罐。「所以我爸才答应让我妈搬进欧家住,可是他说什么也不肯娶她。」
「为什么?」
「因为她出身不好。」夏蕾涩涩地撇唇。「我爸嫌我妈是个酒家女,娶她会让欧家没面子。」
「竟有这种事!」李安阳动了怒。「妳爸怎能说这种话?好歹妳妈也替他生下一个女儿!」
「哈,他宁可不要我这个女儿。」夏蕾沙哑地笑两声,笑声充满苦涩。「也省得他每次看到我,都想到我妈的出身。在他眼里,我遗传的是我妈的基因,不配当欧家的女儿。」
「靠!」李安阳气得飙粗话。「妳老爸真的这么想?」
她没回答,指尖按去了眼角的泪,深吸口气继续说:「我上初中的时候,我妈为了替我争取在欧家的地位,坚持要我爸将我送进我姊姊读的贵族学校。能跟姊姊念同一间学校,我刚开始很高兴,后来便发现那是一场恶梦。」
「妳在学校里被欺负了?」他一下子就猜出来。
她默默点头。
怪不得她看到安琪被同学排挤会那么难受了,原来她也曾经历过同样的苦。
李安阳看着脸色苍白的夏蕾,沈着脸,咬着牙,右手用力捏扁空啤酒罐。
「你知道赵英睿吗?」她喝完一罐啤酒,从他身边又抢来一罐,一面喝,一面问他。
他黯然看着她不顾形象地狂饮,胸口揪住。
她喝得太猛、太急,那么注重礼仪节制的她不该这样喝酒的。
她的心,一定很痛……
「他是我姊夫,也是我暗恋过的人。」她主动招认。「我念那所贵族学校的时候,有一次被欺负,他出手替我解围,从此以后,我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他了。」
她爱赵英睿。李安阳苦涩地听着。
「可是他喜欢的人是我姊姊,他从来没正眼看过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知道他喜欢像姊姊那样高贵优雅的女生,我拚命改变自己,学走路仪态,学怎样穿着打扮,我念了很多书,提升自己的内涵,我还求妈妈也让我去学钢琴,希望自己能弹得像姊姊一样好。我为他做了很多很多,我想他有一天一定会注意到我,可是──」
她忽然顿住,一声声,嘶哑又酸楚地笑着。
「不要说了。」他不忍再听,伸手温柔按着她的肩。
「你让我说,这些话我从来没跟谁说过,你让我说出来。」她激动地看着他,眼眶泛红。「你听我说好不好?李安阳,请你听我说!」
她很寂寞,迫切地想找人分担埋在内心最深处的苦,这些话,她从来不跟别人说的,却愿意在他面前卸下坚强的面具。
李安阳动容,好想将她拥入怀里。「妳说吧。」他声音沙哑。「我听。」
她又笑了,像哭的笑声拉扯他的心。
「后来,我升上高中,我觉得自己变很多了,有一天鼓起勇气,跟赵英睿表白──你知道他怎么回答吗?」
他不知道。他心疼地望着她。
「他说,他从来没注意过我,他甚至不晓得欧蕴芝有我这么一个妹妹,他奇怪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说我永远也比不上姊姊,他不可能喜欢上我。」夏蕾喝酒,让酒精麻痹她痛楚的知觉。「他好干脆,拒绝我拒绝得好彻底,连一点点希望都不留给我。」
他没说话,拚命灌酒,拳头紧握着,有股想抽烟的冲动。
「你刚刚看到我姊姊了,她是不是很漂亮,很有气质?你知道她手上拿的那个包包是什么吗?Dior的黛妃包。是Dior史上最畅销的一款,也是黛安娜王妃生前最钟爱的,可并不是所有的女人拿起来都有那种气质的。蕴芝她……就是天生适合拿这款包包的人。」
「妳的意思是她有一种皇室气质?」他终于找回说话的声音。
她用力点头,脸颊因酒精燃烧,整个红滟滟的,眼眸也染着红。
「那种气质是天生的,是我怎么样模仿都学不来的,她是欧家的公主,我只是个酒家女的女儿──」
「住嘴!」他陡地喝住她,语声严厉。
她骇然。
「不许妳瞧不起自己!」他怒视她,很生气,却有更多心疼,「妳为什么要这么说?妳虽然是私生女,虽然妳爸一直不肯给妳妈一个正式名分,但这并不表示妳比别人低一等。妳姊姊是很有气质,但妳也有妳的气质啊!妳走在路上,还不是照样吸引一票男人的目光!」
「那是不一样的。」她软弱地辩解。
「靠!」他更火了。「哪里不一样?」
她最心仪的男人,永远吸引不到。她看着他,看着他因为她的自轻而激愤不已的脸孔,说不出口。
「我知道妳想说什么!」她沈默,他却把她的心事挑明白。「妳想说,就算妳再怎么好,赵英睿也不会喜欢妳,对吗?马的!那是他没眼光!是他眼睛糊到蛤仔肉!妳理他做什么?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妳就不能把他给忘了吗?就算他不喜欢妳又怎样?多的是男人喜欢妳!妳用不着对自己这么没自信,妳很好,美丽又出色,温柔善良,心肠好,哪个男人见了妳都会为妳着迷,至少我就──」
他猛然住口,脸上表情愕然,彷佛一时意识到自己即将说出什么,很是尴尬。
她却懂了他没敢说出口的话,看着他莫名其妙变红的脸,冷凝的心慢慢融化,唇角在不知不觉中扬起。
他瞠视她,知道她看透他的窘迫,更难堪。
「靠!」他悻悻然地喝酒。
「你又说脏话。」她柔柔地指责他。
「『靠』不能算是脏话。」
「只是发语词。」
「没错!」
她笑了。今晚的她,似乎一直在笑,但这回,笑声没有勉强和苦涩,只有漫漫无边的温柔。
「你真的觉得我温柔善良吗?可是好多男人都说我是冰山。」她问他,嗓音轻轻软软的,彷佛带点委屈的意味。
他急了。「我本来也以为妳是冰山,可是妳不是!妳肯来帮我妹,帮她做了那么多事,妳还──妳还对我──」
「对你怎样?」
他发窘地红到耳根。
她又笑了,不再逗他,伸出手,握在手里的啤酒罐轻轻碰触他的。「干杯。」
「干杯?」他怔瞪她,奇怪她心情怎么一下子变好了。
她一口喝干了剩余的啤酒,看着他笑,笑盈盈的眼亮着光,一闪一闪,闪得他心慌。
他眼眸变得深沈,她唇畔沾上几滴啤酒,水润润的,教他好想替她舔去。
可是他不敢动,强迫自己凝聚全身的自制力,不许自己再像上回一样,肆意轻薄她。
「李安阳。」她轻轻唤他的名,凑过来。
「什么?」他直觉顿住呼吸,她靠得他好近,近得他能看清那玫瑰色的唇瓣上细细的唇纹。
「你为什么不吻我?」红唇在他眼前一开一合,极度诱惑。
他全身僵硬,瞬间脑充血。
「你要不要再叮我一次?」
「什么?」他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只会重复这一句。
她嫣然一笑,香唇缓缓地、一寸一寸接近他。
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瞪着那绝美得像开在高山顶的玫瑰,犹豫地不敢去摘。
可是她竟然主动靠过来了,她,就要吻上他了。
他不由得心动地闭上眼……
有什么东西碰上他了,却不是她温暖的唇,而是冰冰凉凉的啤酒罐。
他倏地睁开眼,映入眼底的是她又娇又媚又淘气的笑颜。「感觉好吗?跟被蚊子叮比起来怎样?」
他顿时眼角抽搐,好没面子。
这女人!居然这样整他!
「欧夏蕾!」他低声咆哮,搁下啤酒,双手作势掐住她优美的玉颈。「看我怎么对付妳!」
她尖叫,笑着想躲开。「不要啦!喂,你别闹了!」
「妳喜欢让蚊子叮吗?」他恶狠狠地将她推倒在地,做出青面獠牙状。「好,我就叮妳!把妳全身上下的血都给吸出来,让妳贫血!」
「不要啦,好痒,你放开我啦!」
「妳别动,给我冻住!」
「不要啦,我好晕,真的会贫血……真的会……」娇柔的嘟囔声渐渐消逸于深沈的夜里。
他,叮住了她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