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的,因为段袖又露出那种表情了。
那是种似笑非笑,眼神中带着一抹他从来都不能明白的忧郁。
戎威想要走近他、想要抱住他,要他不要离开他。
他该怎么告诉他他,自己是爱他的?
从第一眼见到他,他原本冰冷的心就开始沸腾。
他想要他,想要段袖的身体、想要段袖的心、想要段袖的笑、想要段袖的爱……
他要他成为这世上最快乐的人。
可是他还是没有办法靠近他一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段袖似一抹幽魂般自他身旁越飘越远,终究离开了深陷黑暗无可自拔的
自己。
他已经堕入地府当中了吗?
所以无法再触得阳世的人,因为阴阳有隔,人鬼殊途。
可他不甘啊!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辈子惟一的幸福,好不容易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怎可就这样走过幽
幽冥河,往九泉而去?
他想追段袖,可黑暗的深渊却将他拖进无底的痛苦里,再也无法重头、无法呼吸。
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在段袖手上!
他不想要来生,也不问前世,他只想要今生今世,只想要在今生今世与段袖双宿双飞……
???
戎威倏地睁开了眼,一身的冷汗在他那场仿佛完全无法脱离的恶梦中大量地自虚弱的身体排
出。
“爹!您终于醒了!”
映入自己眼帘的,是一个与自己有些神似的小少年。
儿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辉儿会突然长得这么大?
他记得他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儿,怎么一下子像是拉长似的长成一个少年的模样?
戎威想要问话,可全身却仿佛散开筋骨似的痛苦,所以他干涩的唇只能动着嘴形而发不出声
音来。
“要喝水吗?”
这道声音是那么熟悉,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自己幻听。
然后,他思念的人儿真的出现在紫色的纱帘后。
段袖!
是的,是段袖。
那总是带着忧郁的浓眉深锁、那双乌亮而悲伤的眼睛,还有像是冰雕的娃娃般美丽而冷酷的
面孔,是他的段袖没错。
可段袖的俊俏虽没变,却添了几分成熟的味道。
戎威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变化。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让我来。”
段袖不知从哪儿端来一杯茶,先饮了一口含在嘴中,然后就这么靠近了戎威的唇,让他就着
口饮了下去。
啊!
这唇是那么甜蜜,与他第一次尝到段袖的甜美是一样的。
这景象似曾相识,只是角色互换了。
段袖口中的水像是一道记忆的清流,温暖地流入他冰冷又痛苦的体内,顿时减轻了他的痛楚。
三年前,戎威亦是这样以口哺水给段袖,在小小的戎平辉面前。
这一次,换段袖了。
“爹,您昏迷了三年,是师傅把我们接到京里,还连夜请宫中的御医来诊治您的……”
戎平辉的话恍恍惚惚地传进他耳中,可戎威却贪恋着段袖自动送上来的唇瓣上的温柔。
三年?
他昏睡了三年?
管他的。
他现在只想好好地品尝段袖第一次主动的献吻,如此缠绵的温柔。
???
“啊!戎威终于醒来了。”
京城,在梁印的府邸中,梁印有些懒散地伸了一个懒腰,他转过头去对段袖微微一笑。
“果然,爱情的力量是很伟大的。”
“梁印兄,你又在胡扯了。”
段袖没好气的啜着手上上等的普洱茶,一丝温润的味道让他缓了缓心中的焦急。
上京快三个月,戎威总算在昨日醒来,也教段袖松了一口气。
“应该是说御医的医术好,几个晚上诊治下来,终于把戎威的身子给慢慢地调养了过来。”
“可不晓得是谁,从小镇上找到了戎家父子,就连夜策马赶回京,一刻也不容延误,心焦如
焚似的紧张哟?”
梁印故意捉弄他,逗得段袖原本冷静的脸上不禁漾起一片红晕。
“还有啊,是谁在半夜抵达京城时,立刻将正在熟睡的老御医给挖起来,匆匆来给戎威诊治
呢?”
“梁印兄……”
“之前不晓得是谁,每日上完早朝,就匆匆赶到我这个小商人的家里,只为一探戎威的病况
,还每晚留守在他床边不肯歇息,就怕戎威张开了眼没人照顾。”
“够了!梁印兄。”
段袖的脸已经红成一片,他难为情的站了起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
“呵呵,不好意思了吗?”
梁印仍不放弃寻他开心的机会,故意摇头晃脑地说:
“人家常说段大人是个冷面书生,在朝为官的一大奇景是见到段大人如花似玉的微笑,出金
千两,只为一笑——”
“我要走了。”
段袖说着,便真的往门外走去。
“嗳!段袖,怎么着?说你两句你就生气了?”
梁印连忙作势要他留下。
“别走啊!为兄是在跟你开玩笑的嘛!你才来没多久啊!”
“我真的要回去了。”
段袖的脚步依旧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往门边去的速度。
“你不留下来看看戎威吗?”
身后的梁印突然提起心上人的名字,让段袖的脚步停了下来。
一见自己抓到他的弱点了,梁印连忙跑过去,装腔作势地说:“对嘛对嘛,一下朝就急着驱
车来到为兄家,当然是要来看戎威了;咱们好不容易才将他弄醒,你们怎么不多聚聚?”
段袖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俊俏的面孔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不了。”
“为、为什么?”
梁印为他的回答大吃一惊。
“你好不容易才救醒他,两个人饱受上苍无情的捉弄,差一点天人永隔,现在你却不想见他?”
段袖投给梁印一个有些凄苦的微笑。
“倘若我现在硬是要见他,戎威也不会肯见我的。”
“你在胡说什么?”
“以前,因为不了解戎威的个性,所以我不会去想他行为背后的意义。”
段袖抬起头来,看着有些灰颜色的天空,在这隆冬时节,空气中窜着阵阵冷意。
“可现在我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跟你不见他有什么关系?”
“他曾经是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的人,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你觉得他会肯接受我的施
舍吗?”“这……”
段袖笑了,“我爱他,所以我尊重他的尊严。”
“段袖,你太傻了。”
段袖幽幽地看着地上潮湿的泥泞,“今儿个,皇上又有意无意地问起我的婚事。”
梁印突然大声地回道:“啊!你是说公主……”
段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皇上自我为官之初,便一直希望我能与他的小公主成婚,每次我都是委婉的拒绝了;可这
已是我为官的第三年,皇上那边实在……”
“也对,为了救戎威,你还特地请皇上允许御医使用一些珍贵的药材,这点倒是欠了皇上一
份人情。”
梁印疑惑地看着他,继而说道:“你要怎么做?迎娶公主?或是你们就这么一辈子都不见面?”
“会见面的。”
往门外移动的段袖神情严肃地说:“但我会等他肯见我的时候,我才会出现。”
看着在寒风中渐渐离去的孤单马车,梁印心中无限感叹。
爱,真的太苦了。
又是那么的让身陷其中的人玩味着这份痛苦。
雪,无声无息地落在京城。
冬季的第一场雪,是如此洁白、如此纯情……
???
“爹。”
由于从小生长在南方,如今北方京城的寒冷,让戎平辉十分不能习惯,冻得连鼻头都红起来
了。
他搓着手,一边试探性地道:“师傅、师傅的马车刚刚走了……”
大病初愈的戎威,无言地倚着门,从梁印替他们安置的二楼厢房看着无声无息飘落的雪景。
“您、您不去见见师傅吗?”
戎威的眸子依旧望着远方。
他刚刚的确看到了。
看到情人的背影,看到在初雪乍落的那一瞬间,段袖进到马车里,然后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孤单的离去。
看着那睽别了那么久的身影,他的心无来由的一阵抽痛。
其实他真的很想奔向他。
想狠狠地将他搂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爱他,有多么爱他……
在这冷冷的屋子里,戎威只觉得寒冷。
“我现在有什么脸去见段袖?”
“爹……”
“以前,我可以给他很多很多,让他衣食无缺,给他最优渥的生活。”
戎威伸出双手,却是发着抖的。
“可现在呢?我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这样的男人,可以给一个朝廷命官什么样的未来?”
“爹,您该知道师傅不是那种人。”
戎平辉替段袖申诉着:“我可以看得出来,师傅是真的很爱您的,要不然他不会回到小镇来
,不会这么不辞辛劳地替您请来御医为您诊治,不会将我们接到京里……”
“我知道!”
戎威吼着,他的声音是悲伤的。
“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全听你说了。我知道他是为了还我一个幸福的家庭而离开我,为了
看看我是否幸福而再回到小镇,为了我的病情而连夜赶回京,还请皇上准许御医使用名贵的
稀世药材,希望我醒来,夜夜看守在我身边——”
“既然知道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
戎平辉亦大声地吼了回去。
“你们明明就是相爱的,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为了面子、为了尊严而拉不
下脸来见面?”
戎平辉奔向父亲,激动地说着:“爹,您并没有欠他什么,当初师傅不也是在饥寒交迫的时
候,被您搭救的吗?你们现在是谁也不欠谁了,不是吗?啊?去见他吧!”
“你没听到他们刚刚的谈话吗?”
戎威的眼中全是痛苦。
“公主或许可以给他更多的幸福。”戎威的脸颊上,不晓得什么时候已滑下两行清泪。“
我已不是能给他幸福的人了,我现在惟一能给他的只有……”
“只有什么?”
“自由。”
是的,他只能给予他自由。
自此,名为段袖的鸟儿,可以飞出戎威替他打造的黄金鸟笼,翱翔于天涯海角。
???
接到圣旨的那一刹那,段袖其实并不惊讶。
雪,仍是无声无息的下着,飘在窗外,却仿佛落在段袖的心里。
他早就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他拿御医和那些药材为条件,就是要换得一个乘龙快婿。
所以皇上默许,用皇室的珍贵药材和御医来诊治一个平民。
段袖笑了。
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却没有想到会是那么快。
摊在烛光下的圣旨,刺眼得教人想落泪。
“呵……”
BF〗他笑了,从微笑慢慢变成了狂笑。
“难道这是上天在惩罚我吗?”他大声地说着,“让我想得到的东西永远都晚了一步,无
论是功名、无论是爱情!”
六年前,想要功名却名落孙山。
三年前,了解自己爱上戎威,却不得不离开他。
现在,他即将成为皇室的一员。
“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怒吼着,一挥手,将所有在桌上的东西全扫落在地上。
就在那一瞬间,烛台撞上了那道圣旨,熊熊的火光立刻在他面前疯狂地烧了起来,摊在地上
的圣旨因被火舌窜进了筋骨而扭曲。
他不想再让命运捉弄自己了。
他不能再让命运左右,让他失去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