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自主地逃到了这里,他的书房。这里的一切和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这是他在这个家里躲藏自己的最好的角落。多少年了,他就是在这里,在这盏灯下,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当他不想面对这个家,不想面对过去的回忆与眼前的痛苦,不想面对女儿和不想面对……
门突然开了。黑暗中,一个纤细的身影闪了进来。
那身形,那动态,还有那甜腻的莲子汤的香气……是那样的熟悉,曾无数次鲜活在他的眼前与梦里。轻盈、灵巧、顽皮,虽然在黑暗里看不见她的表情,却可以让人从那一瞬间的动作里自然而然地想象到那张美丽的脸上洋溢着的娇憨与俏皮。
他一时竟痴了,不知身在何处。
“小意……是你吗?小意?!”
那身影站在门后的黑暗里,一动也不动。
“小意!小意!”他激动地站起身,一时竟然跌跌撞撞地不能自已,“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小意!”
那身影终于动了。它向前迈了一步,从黑暗里走到灯光下。
“爸爸,是我。漪。”
灯光下,静立着的,果然是小女儿,漪。
她无声无息地站着,身上披着晨衣,手里端着一只瓷碗。直勾勾地盯着父亲,瞠目结舌的父亲。
“爸爸,这是莲子汤,我给你准备的宵夜。您喜欢喝莲子汤的吧?!我特别多放了红枣,这样煲出来的汤会特别的甜香……您喜欢这样的吧?!”
漪的语气出奇地好,恭顺、乖巧、亲密,还带着几分撒娇。
“呃……好……好……”父亲唯诺地应着,接过漪手中的瓷碗,“谢谢你……”
“不用谢,爸爸,不用谢的。”漪轻轻地将身子倚在父亲的椅背上,语气依然甜蜜得近乎诡异,“喝啊,您喝啊……这时您最喜欢的莲子汤呢,尝尝合胃口吗?!多少年都没喝到了吧?!”
“嗯、嗯,我喝……很好……很好喝……”父亲开始在漪的“督促”下喝汤,赞不绝口但似乎食不知味。
“喝完了……好喝……”父亲转过头,将空碗递给身后的漪。
漪没有接,她微笑着望着父亲的脸。
“给……很好吃……”不知怎的,徐显祖被女儿的态度弄得很不自然。
“爸爸,您刚才叫我什么?”漪突然问。脸上依然带着诡异的笑容,语气依然甜蜜亲昵。
“呃……不是……爸爸刚才叫错了……对不起……”徐显祖有些紧张地解释。
“您把我认成谁了?我记得您好像叫的是什么‘小意’……小意是……”
“没有,没有谁,是爸爸弄错了,没有什么。”徐显祖打断女儿的话,很慌忙。
“噢……那也许是我听错了……”
“是……是你听错了……”
“那我走了,我要睡了。爸爸,您也早点休息啊!”漪不再纠缠,收起碗,甜甜地笑着。
“好的……晚安……”徐显祖如释重负。
“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漪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问。
“啊?!她……她娘家姓柳……”徐显祖猝不及防,回答得有些结巴。
“她是叫柳如吗?”漪一字一顿,秀丽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收起了刚才的甜美笑容,语气也开始变得僵硬。
“呃……是……”徐显祖不由自主地应着,脸上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犹豫。
漪没有再说话,走了出去。悄无声息。
徐显祖怔怔地望着女儿消失的门口,“小意……我还能按你说的这样做吗……或者,你所希冀的,就是今天这种效果?”
第二日。
父女三人一起吃早餐。
冬日的阳光暖暖地透过玻璃窗,洒落满室。餐桌上摆满了东西——不但准备了糕点牛奶咖啡之类,还熬煮了粥,拌炒了小菜。
然而,桌上的三个人却似乎都没有什么胃口。一夜的休息仿佛并么没有多大效果,父亲的脸上依旧浮动着倦意。漪则延续着昨天的安静,低着头静静地拨弄着半碗稀粥,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往嘴里送,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有涟的心情仿佛还不错,她虽然也只吃了一点蛋糕,但却极力地夸赞了阿菊的手艺。
就在这安静得近乎尴尬的早餐即将结束的时候,漪突然抛出了一句话,仿佛一个重磅炸弹,一下子将近乎凝固的空气击了个粉碎。
“我要出去几天。”她说。
涟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父亲原本就沉重的脸色也微微一变。
“出去?去哪儿?”涟问。
“有点事情,几天而已,办完了就回来。”漪显然没有细说的打算,轻描淡写地与姐姐敷衍。
“开玩笑……明天就是除夕……你要去哪里?!”
“漪!不要太任性……”父亲的脸色已经几近铁青。
“我有很重要的事。对不起,不能在家过这个年了。我会尽快回来的。”漪对姐姐说。看也不看父亲,说完便转身上楼去,“我要先收拾一点东西。先回房了,对不起。”
涟显然无法理解妹妹的态度和举动,“爸爸,我去问问她。”说完便尾随漪而去,把徐显祖一个人丢在客厅里。
卧室里。
漪果真在收拾,她正在把几件贴身的衣裤放进包里。
涟冲了进来。
漪没有抬头,也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仿佛并不意外。
“漪,你到底要去哪里?!”
“说过了,有点事情。”
“不能告诉我吗?!连我也不说?!”涟显然非常愤怒,抑或是伤心。
漪没有说话,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停顿。
“那好,不管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我们从来都是形影不离的。”涟说着,“砰”地打开衣柜,开始往床上扔衣物。
漪停下了动作。她抬起头,望着愤怒的姐姐。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我想还是算了,有些事情我想你并不想知道,抑或者你知道了也不会相信。”涟说,语气中透着压抑着愤怒的平静。
“什么事情?!你知道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涟也停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漪的脸,咄咄逼人。
“没什么……你就当我是出去玩几天,就当我是不想跟爸爸在一间屋子里住……”
涟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她又开始整理她的行李。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因为父亲!”涟真的生气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他!虽然我也不喜欢,但是他毕竟还是我们的爸爸!他把我们丢在外面不闻不问了十年,我们都怨他。但其实这些又都是谁造成的?!不是他!是那个女人!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头也不回!真正欠我们的人应该是她!你看看父亲的样子,这些年,你可曾见过他真正开心地笑过?!归根到底,他也不过是一个被抛弃的可怜人……在这一点上,他跟我们是一样的!父亲一年就回来这几天而已……你就不能稍稍忍让一点吗?!你看看他的白头发……”
“不是!根本就不是!你根本就不知道……”漪打断了涟慷慨激昂的“演说”,用同样慷慨激昂的语气。
“不是?那是什么?你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漪!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一直以为我们对于彼此来说都是透明的……可是你……”涟很受伤,语气顿时变得很无力。
“涟……不是……其实,我是不想告诉你的。因为……我知道一旦你也知道了真相,你会跟我一样难过、一样震惊……甚至你的痛苦会更胜于我!其实我知道,这十年里,你虽然和我一样怨恨着父亲,但事实上你是敬重他的……远胜过我对他的感情……”漪的眼里有泪水,说得很犹豫,“所以,我一直瞒着你……”
“漪,究竟是什么?告诉我,我求你……”涟忽然抬起头,望着妹妹。她的眼里亦有泪光点点。
漪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也得告诉你了……”
她站起身。
“涟,来……我先给你看几样东西……等你看完之后你就会知道,这十年来我们记忆中的一切都是怎样一个无聊的谎言!”她的语调忽然间又一次变得高亢,眼里的泪水忽然决堤而出,在一瞬间,泪流满面。
漪首先递给涟的,是几张照片。
“先看这张。”漪抽出其中一张,说。
“这张你应该还记得吧?!我拿给你看过。”
涟低头一看。
是那张,她们的母亲在埃菲尔铁塔前的那张照片。涟曾经拿给她看过,之后,她们就一起去见了那个叫林恩宇的男人。“这不是……”涟有些疑惑。她不明白妹妹此时把这张照片再次郑重地摆在她面前究竟想要说明的是什么。
“对,这就是我当初在书房里找到的那张照片。”漪看出了姐姐的疑惑,说。
“我曾经拿给你看,用来证明我们的母亲曾经去过法国。但是,现在我并不是想说明这个。我是想让你再仔细看看,仔细看看照片上我们的母亲——对了,关于她是否肯定是我们的母亲这一点,我已经从父亲那里得到证实了。他昨天亲口告诉我,我们的母亲名叫柳如。”
“昨天?昨天你……”
“这个过一会儿我再解释给你听。”漪打断了姐姐的问话,“你现在先好好看这张照片。你有没有注意到,照片上的这个女人有多么美丽?不仅仅是她的面孔与身材,更重要的是她的那种气质、神情和浑身上下流淌出来的那种风韵……自信、自然、自由,像风一样清新而又不羁……”漪的话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她的确很美……”涟细细地看着照片,也忍不住发出了感慨。
“你再看看这一张。”漪的话锋突然一转,抽出另一张照片。
这也是一张颇有些年代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对夫妇和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约莫一两岁,姗姗学步的年纪。毫无疑问,这是她们的父母和她们的一张全家福。
“你记得我们曾经照过这张照片吗?”漪问。
涟摇摇头,“从这上面看,我们都还小……”
“是啊,我也不记得。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好像从来没有照过全家福。我再三地找过了,这是唯一一张。”漪说,“不仅是唯一的一张全家福,还是父亲和母亲唯一的一张合照。”
涟惊讶地抬起头。
漪的神色非常笃定,“真的,就是这样。我找了又找,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同时出现在一张照片上——除了这一张,勉强能算是他们的合影。唯一的合影。”
涟一时语塞,她从没想到过这些。
“你不觉得非常奇怪吗?他们毫无疑问应该是通过正规途径结成的合法夫妻,可是,以他们的经济条件和生活背景,他们竟然连一张合影都没有!甚至没有一张结婚照!难道他们连正式的婚礼都没有举行过?!”
“呃……的确……有点奇怪啊……”涟若有所思,“也许是她十年前离开的时候把它们都带走了……”
“你真的这样想?”漪的语气略带讽刺,“一个抛夫弃女跟男人离家出走的女人会在走的时候带走她和她丈夫的全部合影,却把自己独自一人的照片以及与女儿、朋友等其他人的合影全部挑出来留下?!”
涟无言以对。
“你再看看这张照片上的女人。”漪指着那张唯一的全家福,说,“与刚才那一张相隔多少年而已?!你可还能在这个女人身上发现之前那张照片上的一点影子?!当年的英气勃勃,自由,不羁与潇洒!”
涟细细地看着。的确,她显然已经变了,更加纤瘦的身形,更加苍白的脸。更重要的是,眉宇之间的那份神情,仿佛是一只正在被追捕的兔子,时时刻刻惊恐而又不安,缺乏安全感。
“她好像很紧张……”涟喃喃道。
“至少,她的脸上找不到幸福与快乐。”漪说。
“你再看看这几张……”漪把剩下的几张照片一一摊在涟的面前,“看看它们,再回忆一下记忆中母亲的样子……她长得的确漂亮,但是,她是多么的虚弱,多么的苍白啊!你可有片刻的记忆中的母亲是红润的、丰腴的,或者是像第一张照片里那样自由而骄傲的?”
涟看着眼前的几张照片。有母亲的独照,有母亲带着她们俩的合影,但是,画中的母亲都是无一例外的纤细而苍白。她想起了母亲临走的那个夜晚,她羊脂白玉一般透明的肌肤、冷得像冰块一样的手……
“也许,她婚后的生活的确不快乐……但是,原因是什么?也许是因为她根本不爱爸爸……也许是因为她爱着的一直是另外一个男人……也许就是那个男人……所以她才……”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漪打断了姐姐的臆测,“我早就说过,即使我告诉了你事实,你也不会愿意相信。”
“但是事实上就是有可能……”涟辩解。
漪再次打断了姐姐的话:“其实,当我看到这些照片之后,我也有过你现在的这种想法。所以,我为了进一步了解当时的真实情况,又做了一些事情……”
“你还做了什么?”涟有些好奇。
“你还记得晨室的书桌抽屉里的那本旧时佣人的联络电话吗?”漪说。
“啊?!所以你就按照那本……”涟很惊讶。
“是的,我开始偷偷地按照那上面的联络电话寻找那些曾经在母亲和父亲十年婚姻生活期间在这个家里做过帮佣的人,虽然有一些已经无法再联系上了,但是我还是顺利地找到了一些人,例如……菊姐姐……”
“啊?!那这么说来,你早就已经联系上菊姐姐了?那你为什么要借故把她弄到家里来?”
“这只是因为我看到了她的境况实在是太可怜了……所以想把她重新请到我们家来做事。如果就这样直接把她叫过来对于你来说肯定有些突然,也没有办法解释我是怎样找到她的,所以……”漪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对事情后来发展的好奇显然战胜了对妹妹蒙骗自己的不满,涟没有再在阿菊的问题上纠缠,“那你找到了哪些人?他们又说了些什么?”
“我所联络到的最早到我们家来的人是一个叫桂嫂的女人,你对她有印象吗?”漪问。
“没有……”涟茫然地摇头。
“我也没有印象。但是她告诉我,她在我们家做过近一年的佣人。她刚来的时候,我们尚在襁褓中。”
“是吗?那她说了些什么?关于母亲和父亲的……”
“她对于母亲与父亲当年的事情几乎缄口不言。她说不议论以前主人家的家事是做帮佣的最起码的道德。我再三套问,她才说了一点点。但是,她非常肯定地告诉我,母亲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她很高贵,对所有的人都很和气……对父亲、对我们都很好……而且,母亲非常端庄,绝不是随随便便的女人。”
“那她有没有说父亲和母亲的结合……还有,他们的感情究竟怎样?”涟追问。
“她没说。”漪说,“所以我又找了其他一些人……有……”
“简单点告诉我,他们都是怎么说的,不用一个一个详细介绍。”涟似乎迫不及待。
“总之,所有的人都很肯定地说,母亲是个好女人。”漪说。
“仅此而已?!”涟有些失望。
“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比较详细地告诉我父亲和母亲的一些事……”漪又说。
“他怎么说的?!”
“你自己去问她吧,她就是菊姐姐。”
“菊姐姐?!”涟非常惊讶。
“是的。当初菊姐姐突然离开我们家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嫁人,而是还另有原因……”漪突然有些吞吞吐吐。
“什么原因?”
“因为……”
“因为我犯了一个错误,老爷限期让我离开。”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姐妹俩的谈话。
二人一惊。循声望去,推门进来的,正是阿菊。阿菊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不知为什么而涨得通红,神情显得激动而严肃。“大小姐,小小姐,对不起,听到你们的谈话……我是担心小小姐,所以……大小姐,我早就让小小姐把事情都告诉你,可是她一直忍着……她怕你知道之后伤心……”她转过脸,对漪说道,“小小姐,阿菊知道的事情,阿菊愿意再原原本本地跟大小姐讲一次,哪怕再赶阿菊走,阿菊也愿意!”
“菊姐姐……你知道什么,就再说一次吧!”涟说,“没有人会赶你走的!”
阿菊沉默了几秒钟,似乎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
“大小姐,小小姐,你们都是好人。你们知道吗?你们可真是和当初的夫人一模一样啊!不但长得像,为人也像!夫人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她心善,待人很好,就跟二位小姐一样,一天到晚不管跟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夫人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好,对老爷和小姐们就更没话说了!那时候阿菊虽然小,但这一点还是看得出来的!夫人无论什么时候见到老爷,总是一副笑脸,可老爷呢?总是淡淡的。你们有印象的吧?!老爷和夫人一直都是各有各的房间……老爷的房间从来不让别人进去,连夫人也不准。没事的时候,老爷总是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他的卧房里或者是书房里,谁也不见,连饭也不下楼来和夫人一起吃。夫人总叫我把饭菜给老爷送到房里去,你们都记得的吧?!”
“好像是……”涟开始回忆,“父亲似乎很少跟我们一起吃饭……”
“菊姐姐,你接着说。”漪说。
“有好几次,我端饭菜老爷,在门口敲了好久都没人应。我推门进去,老爷或是已经喝酒喝得醉醺醺了,或是拿着几张纸,看得痴了!仿佛着了魔一样……还有好多次,我刚走到门后,就听到老爷在里面仿佛在哭似的,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涟开始有所警觉。
“小忆。”漪说,“你有印象吗?小忆。”
“小忆?!小忆不是……”涟大吃一惊。
“是的。你还记得吗?我们都曾经听父亲脱口而出地唤母亲做小忆吧?!可是,那些时候,你可曾注意过母亲脸上的神情?以及父亲之后的举动和言语?”漪问涟道。
“这个……我倒没有注意……但父亲的确将母亲唤作过小忆啊,可是那又是为什么……”
“大小姐,那时候你和小小姐都还小,你们没有印象不奇怪。”阿菊接着说,“但是我是记得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回,老爷在花园里看报纸晒太阳,夫人在一旁坐着。老爷看着看着,忽然说:‘小忆,替我换一杯热茶……’我记得当时夫人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呆呆地望着老爷。老爷抬起头,神情立刻变得很局促,只说了一句:‘我累了,上楼去。’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夫人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愣了好久才回屋去……还有好几次,老爷都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对着夫人叫出‘小忆’的……每一次老爷都很尴尬地匆匆走开,而夫人每一次都是愣在那里不说话,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那这个小忆到底是……”涟若有所思地望着妹妹。
漪的脸色很平静,“先不要猜,接着听。”
“后来,又有一次,我给老爷送饭时,又在门口听到了老爷在念叨着什么‘小忆’,我忍不住下楼告诉了夫人。我记得夫人当时的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她一反常态,反复地问我说:‘你听清楚了?是在叫小忆没错?’、‘你以前还听到过吗?听到过几次?’然后她很严肃地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起,也不要再问这件事,就叫我走了。我回厨房之后,隐隐约约地听到夫人在外面自言自语地说……”
阿菊忽然停了下来。
“说什么?”涟问。
“当时我听得也不真切……不好乱讲……”阿菊有些犹豫。
“菊姐姐,你说吧,好像是什么就说什么。”漪说,“就像那天你跟我讲的时候一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隐隐约约听到夫人好像声音里带着哭腔地说:‘小忆,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肯离开……’”阿菊说。
“这是什么意思?!”涟问。仿佛是在问阿菊,仿佛是在问漪,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你觉得呢?如果阿菊没有听错,这到底会是怎么回事?”漪盯着涟的眼睛,目光如炬。
“我不知道……”涟有些明显地言不由衷,“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匆匆离开?难道就是因为你知道了这些事?”
“不是的。”阿菊顿了一顿,继续说,“夫人走了以后,两位小姐也被送到学校去住了。家里整日整日地就只有老爷一个人,家务事一下子就少了很多。佣人们无聊的时候,就难免凑在一起说东道西——虽然老爷明令禁止大家谈论夫人的事,但是这种事情没有私下不招人议论的。有一天,我在走廊里听到几个佣人在议论夫人,说夫人表面上装高贵,到最后还不是红杏出墙……我一时就火了,忍不住冲过去说:夫人根本不是那种人,是老爷一直有别的女人!她们不信,我就又说:是真的!我在老爷房门口听到的,他总是……正说着,老爷不知道怎么就过来了,他听到了我的话,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红一阵白一阵的,然后就说:我早就说过了,不准议论夫人的事,你们几个三天之内滚蛋。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竟然跟老爷顶撞了起来。我说:就算是赶我走我还是要说,夫人的苦总要有人知道,不能让她白担了恶名……本来已经转身要走的老爷听了我的话,忽然又猛地一下转了回来,他直勾勾地瞪着我,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可过了一会儿,眼神突然又变了,变得很空洞,很苍凉无奈,表情也一下子变得很悲哀。最后他竟然什么也没说,只叹了一口气,就走开了。”
“那后来呢?你就走了?”涟问。
“嗯。第二天我就走了。其实我知道,做帮佣的最忌讳说主人家的事情。即使知道了什么,也应该闷在肚子里。我说得太多了,不可能再留在这里了,所以……”阿菊结束了她的叙述。
涟仿佛陷入了沉思。一时间,整间屋子都陷入了沉默。
“涟,我知道你此刻心里已有一个模糊的猜想。”漪终于打破了宁静,“就像我当时听完阿菊的话一样,那时候,我也不愿意相信我的这个猜想。所以,阿菊来后,我又跟她一起做了一些事……”漪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什么事?难道还有什么?”涟语调已有些异常,听起来十分刺耳。她显然已经开始意识到,漪的调查似乎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结论,而这个结论,也许会推翻在她们脑海里和内心深处保持了十年之久的一些原以为已经根深蒂固毋庸置疑的东西。
“我和阿菊几乎打扫了整间屋子,我们整理了每一个房间。后来,我们找到了这个,在母亲的房里。”漪从扔在床边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件东西,重新走回涟的面前。
是一个本子,普通的黑色的皮质封面。看上去也似乎还有些年代。
“这是什么?”涟问,语气不自觉地透着紧张。
“日记。”漪说。平静的声音与涟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越发显得怪异,“看看吧,是母亲的日记。虽然没有时间,但是从所记录的一些事情上来推算,应该是距离她离开前三年多的时候开始写的。”
漪伸出手,手有几分迟疑。
“事情已经说到了这个分上,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瞒你了。所以,涟,事实即将全部揭开。无论如何,你只有面对,就像我当时看清全部事实的时候一样。本不想告诉你,但是……也许是注定的。即使是痛苦,我们也要一起承受。”漪说,重重地把日记本放到涟的手上。
涟深深吸了一口气,翻开那本日记。
这是一本十分凌乱的日记,看得出来,都是在主人心绪十分混乱或者情绪十分激动的时候匆匆写下的,很多页都只有一两句话,甚至连日期和时间都没有。
“看看吧,虽然不是每一篇都清晰易懂,但只要你看完了,你就还是能明白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漪说。